四
早上差十分八点,陈革新刚迈进办公室,调度小吴就针扎火燎地叫着陈姐陈姐,陈革新一边把鸭绒衣脱下往门后的钉子上挂一边问她干嘛。小吴急急地说:昨晚这个纸咋没下呢?没纸机器就没印,下午人家还要货呢。陈革新接过小吴手里的流程单一看说:这个大宇157怎么没下?昨晚是刘师傅班,我看着他把纸拿到刀上才走的。小吴说:小丁说没纸,他不能捭瞎扯谎啊。陈革新说:裁是肯定裁了,也许丁师傅没看见纸放哪里了。小吴还是怀疑地说:这单子我从刀上拿来的,裁啥了?陈革新忍着性子说:你到小机器那边看看吧,肯定在那,单子忘跟纸走了呗。怎么老刘总犯相同的错误呢?小吴出去了,陈革新看出她并没有解除疑虑,想到自己的工作还要干就没理她,转身走进隔壁库房里察看昨晚夜班机器上用了多少墨和清洗剂之类的耗品。她刚盘点完小吴就满脸十万火急地回来了,没有,昨晚没裁,我去跟老板说。陈革新一见她这样心就烦,又听她这么说心下不免动了气,冷冷地说:我去找,没裁就下纸裁呗。跟老板说除了挨顿骂你还能怎么样?小吴说:肯定没下,这回非扣他钱不可。陈革新也生气地说:扣他你能得着咋地?能解决什么问题?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你等着,等我回来,你再去告状也不迟。陈革新走出办公室朝小四色机器车间走去,小吴则气急败坏地上了楼。
陈革新走进小机器车间,一眼就看见墙角有一摞裁完的纸,走到近前把夹在纸摞里的流程单抽出来细看,太阳128大八开九百张。陈革新又打量一下纸摞的高度,足有七百毫米。开玩笑,九百张128能摞这么高?她伸手摸了摸上面的纸确实是128,她约摸九百张128应有的高度稍微向下一些,把纸摞挪错开,用手摸了又摸,又和上面的128比较着摸了摸。反复比较了两次,她断定下面的就是小吴要找的大宇157克纸。两种尺寸一样的纸被摞在了一起却没有错开,再加上流程单又没跟着走,机器上的小丁师傅就以为这一摞纸都是128也就很正常了。有惊无险,从楼上下来的小吴也不再磨叽,陈革新自然更是安心。纸下了也裁了,剩下的就是小吴的事了,至于刀上的老刘,陈革新想一会儿再收拾他,干活抠抠搜搜马马虎虎的总是给他揩屁股,岂能惯着他。
陈革新知道调度小吴之所以大家都不配合她的工作的根本原因,就是她事无巨细地向老板汇报。再者,她受老板的误导自己是领导阶层要有领导的派头,所以有时难免趾高气扬,仗势欺人,跟穆仁智似的得拐就拐得诓就诓。另外,她还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就是工作中一旦出现差错,她立马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地,责任都是别人的。试想,哪个人愿意承担自己不该承担的责任?愿意感受来自别人的优越感呢?人对自己的智慧总是满意的,何况,在这里打工的都是原来或国营或集体的印刷厂下岗职工们,哪个不是劳动能手?容你一个虽说不是外行但在他们面前怎敢说自己是行家里手的人指手画脚呢?于是,她在工作中遭遇的尴尬可想而知。陈革新后来和她狠干了一仗才打下了她的嚣张气焰。起初老板试图替小吴撑腰,后来见陈革新唇枪舌剑地据理力争,就无可奈何地说:明天让你俩在一个办公室,你俩就干吧,只要别干到有你没她,有她没你就行。厂里所有的人都认为陈革新赢了,因为小吴跟她说话变得非常客气,有时甚至露出讨好的神色来。陈革新可不在意这些,她只求与她能合作愉快,不能容忍她遇事不分青红皂白责任过错一律推给别人,功劳都是她自己的这种对待工作和为人的态度。陈革新在工作中力求使工人别挨罚挨扣,老板也别损失,自己在工作中除了赚到工资外,心情得不到愉悦也不要有什么不快才好。
这一天,陈革新正在给文冬来打下手,文冬来边在刀案上转动着页子边说:收纸去吧,送纸的来了。陈革新扭头看了一眼就扔了手里的纸毛子朝门口走去。
来人是广源纸张商店的,五十多岁的瘦小男人,平时总是自说自话,在几家送纸的人当中人们对他最不屑了。陈革新对他虽没像其他人那样对他表示蔑视,但也就是例行公事照单收货决不跟他多说话。陈革新迎上去冲他微微一笑伸出左手,他马上把车停住把手伸进上衣口袋里,磨蹭了半天才从里面掏出一张折叠着的纸递给陈革新。陈革新展开纸看着上面的字说:三令彩打纸直接送刀上,70克正度书写放托板上。瘦小男人嘴里叨咕着只有他自己在意的话向文冬来那里走去,陈革新转身去用地牛拽托板。当陈革新放好托板时,瘦小男人刚好把彩打纸送到刀上回来。于是,两个人一起把五令70克正度书写纸放到托板上。陈革新说:还差十令,一起打收条吧。瘦小男人说:妹子那不行,万一你要打赖,这次送的不算数我可完蛋了,我家……陈革新知道他又要诉苦,就连忙打住他的话头说:好好好,我这就给你打收条,这张单子你收好,等纸送齐了再给我。陈革新说完从兜里掏出一沓纸片在上面写下收条交给那个瘦小男人。瘦小男人接过去念了一遍,小心地揣进上衣口袋嘴里嘟囔着推车走了。
陈革新又回到刀案前,与文冬来一起把最后一令彩打纸放到刀案上。陈革新说:给你打下手比较爽,刷刷的。文冬来把头低过来看着她的眼睛说:老刘太慢跟不上趟是不?两个人四目对视会心地笑了。文冬来回过身去边在刀上闯纸边说:你给我打下手,速度能提高一倍。陈革新说:夸张,太夸张了。文冬来说:你看,配合点,互相吹捧,共同进步嘛。说罢,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谈笑间文冬来把刀给上风,两个人又配合着干起活来。
下午三点多,陈革新正在库房里站在凳子上找吉祥酒楼餐巾包的刀版,文冬来走进来告诉她广源的瘦老头送纸来了。陈革新说:我这就去,把这块刀版找出来。文冬来说:页子刚从大机器那屋推出来,要刀版了吗?陈革新说:这叫打好提前量,省得到时追命。文冬来一只手从陈革新手里接过刀版一只手扶着她说:别摔了,登高上树的,吃羊奶长大的?陈革新跳下凳子先说了声谢谢,又说你这么壮,你妈一定是属牛的了?文冬来说:你多缺德。两个人说笑着一起走出库房。陈革新冲着送纸来的瘦小男人一笑道:都齐了?那男人小声说道:查查吧,都齐了。要把我累死了,你快点,我还有一趟纸得送信源去呢。陈革新知道信源也是一家印刷厂,规模没有这里大,机器却是海德堡的。陈革新开始查瘦小男人送来的纸,一共十一令,显然多了一令,再查还是多一令。陈革新用手扶了一下胸口,看一眼文冬来又查一遍,还是十一令。文冬来看出这纸是出了毛病了问应该多少?陈革新答十令。文冬来弯腰查了一遍抬头看着她没说话。瘦老头满腹狐疑地说:不能少啊,走时查了正好十令,加上上午送来的那五令正好送齐了。给我签上字我还着急回去呢。陈革新说:把上午那个条给我,你再查查这些是多少令。瘦小男人说:那张条我没拿来呀。陈革新说:那张条你不拿来,这张单子我能给你签吗?瘦小男人开始磨叽,陈革新也不理会就让他查纸。文冬来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可真有耐性,他不查拉倒呗。陈革新笑着说:咋地?不查就不给他打条。瘦小男人开始查纸,文冬来看着陈革新竖起大拇指指了指她的胸口,陈革新微微地笑了。瘦老头连查了两遍,抬头吃惊地看着陈革新。这时晒版的林师傅和刀上的刘师傅也走了过来,并且很快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陈革新说:你先回去,把上午那张条子拿回来,我再给你签单,你把多的一令拿回去。瘦老头连连答应着飞快地走了,林师傅说得让他请你吃饭,老刘则说就收下呗,白给还不要?陈革新说:他一个月才挣五百块钱。文冬来突然搂过陈革新的肩膀用力拍了拍说:世界上最后一个好人就是你!陈革新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同时也感到尴尬。虽然她知道文冬来就那样大大咧咧的,对装订的那些女工都那样,有一次他竟拍了孟宪芬的头呢。林师傅见陈革新红了脸就拉住她的手说:走,陈姐,别理他,他就那德行。两个人朝车间里走时小林说:老板知道了不会认为你心眼好使,他得认为你这是吃里爬外,也不能让小吴知道,狗腿子。陈革新感激地朝小林点点头。
瘦老头很快就回来了,一切手续办妥之后他一脸感激地说:我们老板请你吃饭,让带上你老公,在世纪饭店。陈革新红着脸说:谢了,不去了,装上那令纸走吧。瘦老头走了,看着他的背影陈革新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愉悦。文冬来走过来笑着说:没有老公就不去了?你带着我不就得了,我正寻思上哪蹭一顿呢。陈革新说:小林可没屈说你。日本鬼子,酒井无底。这时陈革新的电话响了,文冬来见陈革新好像没听到似的就提醒道:电话!
电话是刘荫枫打的,说他就在印刷厂的大门口,让他出去一下。她挂了电话看一眼文冬来说:我马上回来。
刘荫枫坐在汽车里摇下玻璃把一本书递给她。外面好冷,陈革新接过书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刘荫枫说:有事打电话,天冷多穿点衣服。我走了。说完摇上玻璃开车走了。陈革新把书抱在胸前看着车远去。她感到有人拉她一下,回头看见是文冬来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文冬来说:傻呀,一会儿成冰棍儿了!回到办公室一照镜子,果然看见脸和耳朵都是红的。文冬来站在她身后看着镜子里的她问:那个人是你男朋友?陈革新也对着镜子说:是男的朋友,不是男朋友。文冬来仿佛如释重负一般笑道:咬文嚼字,不过意思确实不一样。
这一天,陈革新站在纸垛前查外加工回来的不干胶,听到文冬来叫她就答应一声,忙着掏出圆珠笔在一张废页子上记下才查完的划数就过去了。文冬来把自己的电话递给她说:替我发个信息,说我晚回去一会儿。这点活我得裁完。陈革新接过电话按了几下键子觉着不顺手就把电话还给他说:用我的吧,你的我用不惯。很快陈革新就打好了要发的信息,站到文冬来身边看着电话显示屏念道:我是文冬来,晚一会儿回去,有活,耐心等待。念完,陈革新又问:用来点温柔的不?文冬来笑道:不用,就是总上这来的那个姓黄的女的。信息发出去了,陈革新没有回去接着查她的不干胶,而是帮着文冬来打下手,文冬来说:谢了。陈革新突然对他嫣然神秘地一笑。
文冬来骑上陈革新为他命名的自行车“猛蹬125”走了,陈革新接着查她的不干胶。查完不干胶陈革新就在脑海里把那个肥胖的脸上总是笑嘻嘻的中年妇女过了一遍筛子。她和林师傅文冬来以及装订的几个姐妹们都是原市印刷厂的,厂子黄了,只好自谋生路。这个姓黄的女人日子及其困苦,丈夫早年死了,一对双胞胎儿子简直要她的命。她不想再干印刷厂的活,工资太低,无法维持母子们的生活和高昂的学费。最近,她想去北京弄个小吃部之类的小生意做,说过了年就走。没有十分钟,文冬来就回来了,身边跟着那个姓黄的女人。那女人冲陈革新笑笑算是招呼,陈革新朝她点点头算做回应,文冬来在陈革新身边站住脚说:她给我送点粘豆包,我刚到北京路一拐弯那就看见那家伙从前边过来了。陈革新看着文冬来诡秘地笑了笑,文冬来说句我把车送进去就骑上车朝车间深处去了。陈革新突然想:这跟我有关系吗?
就在陈革新莫名其妙地胡思乱想的时候电话又响了,又是刘荫枫,他在电话里说:过几天是记者节,他要请她吃饭。地点定在王子粥铺。说完不等陈革新表示意见就挂断了电话。陈革新在心中纳罕:这都是怎么了?都跟中了邪似的,她无奈地摇了摇头。
五
陈革新决定到女子单身宿舍住两个月,至于为什么只有她自己清楚。若有人问,她就说一个人闷,反正自己是腿肚子贴灶王爷——人走家搬。想到做到,陈革新在印刷厂附近的一幢居民楼头找到一家女子宿舍贴的小广告,照着上面的联系电话打过去,立马了解到:每月收费七十元人民币,上铺,房费一个月一交,如果每月再交上十元钱还可以做饭,每个房间里住八个人,行李自带。下班以后,陈革新先到那里踏察了一通。这是一处三居室的民居,格局跟崔颖家的一样,没有厅一厨一厕,陈革新决定就住这了。第二天一早陈革新就把行李搬了过来,着急忙慌地铺排好就上班去了。这回她把自行车就放在厂里,徒步上下班。这一天,她看已经十点了就躺在床上看那天刘荫枫送给她的书,这是一部反映大集体厂职工从上山下乡的知青到返城进厂再到厂子解体下岗的长篇小说,作者就是刘荫枫。她每天只能留出半个小时的时间读这本书,所以才只读了几十页。才看了几页,陈革新就收到刘荫枫发来的信息:干嘛呢?陈革新回道:看你的书。刘荫枫又发来信息:愿意和我在一起吗?陈革新回道:不知道。信息发出去陈革新就后悔了,同时想起那天他说请吃饭的事,“不知道”这三个字看似回答的聪明其实挺暧昧的。好在刘荫枫再没发来信息,她也就把这事如书页一样翻过去了。
住在这个房间里的姑娘们陆续回来了,见来了个大姨级的室友都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从各自的自我介绍中陈革新了解到,这些人当中,最大的二十八岁还没有男朋友,最小的十六岁,只是把行李放在这里,一会儿她的男朋友下了班,她就跟他一起去他的宿舍同居。除了一个家在长春的女孩媛媛是城里人以外,其余都是从农村来城里打工的。陈革新说:看来我是年龄最大的农民工了。二十八岁的萧文文说:那我们叫你陈姐吧。陈革新说:叫陈姨也无所谓。这句话一出口,她觉得下了自己一跳。陈姨?二十八岁的人都可以叫我陈姨,那些祖国的花朵还不得叫我陈奶奶了?
媛媛开始诉说她男友的母亲如何阻挠他俩的爱情,老太太的态度她不计较,最让她伤心受不了的是她的男友对老妈惟命是从,根本不考虑她的感受,她离开长春到这里来就是为了他。二十四岁的江云峰说:要是我就和他分手,这屋里谁有你长得漂亮,又是大城市的,这么老远奔他来,自己打工养自己住这鬼地方,你一个月能见着他几回?媛媛伤感地说:看着啥,我都来快两个月了还没搭着他影呢?十六岁的扬扬这时吃完泡面就走了,果然一夜未归。
陈革新也许由于新换地方或者还有其他因素,反正也是一夜没怎么睡。她想要不要参加刘荫枫的酒宴。她虽然认识他有几年了,可是她与任何男士的交往都十分谨慎浅淡。想到谨慎陈革新突然想到文冬来,他居然敢搂着她的肩膀并且还很亲切地拍着,还玩笑着让她带着他去赴宴。自己虽然每天里都和他会心地笑过几回,可那都是因为工作上配合得默契的缘故,没有别的呀。陈革新对自己确实不够好,她的生活在常人看来一丁点娱乐也没有。唱歌跳舞喝酒打牌都是她不屑的,她也没有精力没有时间去参加这些活动,当然,最主要的是她没有心情。饭局酒宴更是与她无缘,就是同事的小青年结婚,家族中长辈过生日她也只是提前把钱奉上就算心到。她和刘荫枫认识快六年了,那时正是她肝肠寸断的日子,别说欢笑哭还找不着调呢。虽然这些年刘荫枫时时处处想让她快乐起来,就连他手机的铃声都是为让她快乐特意设计的,可是她竟没有冲他笑过,一回都没有。另外,她想不出自己能快乐起来的理由。与其说饱尝食尽鸟投林的苦痛,还莫不如不要欢聚一堂的泡沫快乐。所以,她宁可孤独并且爱上了孤独。她把苏利·普吕多姆当作榜样决不是因为他是诺贝尔文学奖的开山得主,而是他的感情上的执着与坚贞。她情愿像他那样孤独地走下去。于是,她和男人们始终保持着距离。曾经有一个小同事开玩笑说她对男人过敏。但是在印刷厂,男女工友们开玩笑有时都开得很露骨。都是过来人,都四十多岁了,再也找不到啥新颖刺激有趣的勾当,何况给私人老板打工心理压力大,大家就拿那事逗闷减压了,可她从来没有加入这一类的笑话过,她感到放不下面子张不开口。像文冬来那样大大咧咧地跟她讲话,毫无顾忌地冲她哈哈大笑,竟然拍拍打打的男人就只他一个,有时令她感到猝不及防。就是刘荫枫认识她这么多年跟她说话也都是一板一眼的从不口无遮拦,从未像对待其他女同胞似的荤素一起上。陈革新的心里觉着有点乱,思维也觉着不清晰,一会儿文冬来一会儿刘荫枫的。她在心里反复比较着,不得不承认刘荫枫确实没有文冬来那么让人觉着有亲切感,但他俩此时还谁也不能让她欢喜让她忧。
陈革新看着玻璃之外又钉了一层塑料的窗子,外面似乎比屋里还要亮一些,一点睡意也没有,她就在那胡思乱想,一会儿想刘荫枫有权有钱有知识,一会儿又想文冬来朴实厚道又勤劳,一个国企的经理,一个下岗工人。想着想着突然就笑了,笑自己莫名其妙,笑自己无聊至极。真是庸人自扰!这么骂了自己一句她翻个身渐渐迷糊过去了。
第二天上班,整个一天陈革新都没有想起刘荫枫相邀吃饭这件事。下午,楼上装订有个急活,刀上的二位师傅晒版的林师傅以及陈革新都上楼帮忙。文冬来对陈革新说:你闯页子。陈革新说:我不会呀。文冬来说:这有啥?我教你。说完他拿过一只凳子放在他自己身边示意陈革新坐。陈革新乖乖地坐下来。文冬来拿起一叠页子说:你看,头这边是规矩,把这边闯齐就行。陈革新说:规矩我会看。文冬来说:能进步不?谦虚点。陈革新看着他笑了。文冬来拿起一沓配好的页子说:你看,就这样。陈革新照着文冬来的样子做,让页子向后一倾再捏住,接着刷地闯一下,反复重复着,竟也有了一点意思。她偶尔朝文冬来看一眼,文冬来向她投来赞许的目光。小林说:这个徒弟还行。陈革新虽然不会但知道这是个功夫活,不练光看一辈子也闯不齐。纷乱的十几克的绵纸在装订的姐妹们手中一会儿就能闯的刷刷齐,相反,齐刷刷的一叠绵纸她摆弄一会儿保准弄得乱七八糟。好在今天的页子是一百克的铜版纸比绵纸硬实多了。文冬来说:你闯个大概就行,完了我再闯闯,快点,堆住了。陈革新笑道:我粗闯,你精闯。文冬来边做示范边说:这样,角度大点,让它进去风,几下就闯齐了。陈革新足足闯了两个小时的页子,她看看自己的手掌,见右手虎口稍外一点全是一条条细小的口子,她知道这是页子划的。文冬来冷不丁抓过她的手,朝上面狠劲吹了一口气说:在这干活,细皮嫩肉的不行。陈革新下了一跳,连忙抽回手脸也涨得通红。所有的人都笑了,带班的钱姐笑着说:你这大老粗,别吓着我们的知识分子。文冬来刷刷狠闯两下页子,页子墩在木案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文冬来说:对不起,你可别哭,告诉你,我可不会哄人。大家又笑了,陈革新也笑了。这时小林道:咒你打光棍。这一回大家的笑声更高了。陈革新在心里说:难怪有诗人说,山多高,婆娘的笑声就有多高!真有生活。
这时钱姐说:给你们讲个笑话,是我儿子在一本书上看的,好像是《读者》吧。有一个女的嫁个工作狂。她因为老头只顾着忙工作没功夫搭理她就生气。后来她就跟他离了。离了以后这个女的就想,再嫁一定要嫁个最懒的男人,好让他天天陪着她。她跑遍全城,终于找到一个大家都说他懒的老爷们。她就对那个老爷们说,我要嫁给你,还要给你生孩子。那个老爷们听了她这话眼皮都没抬地说,那就等你怀孕了再来吧。静了能有一分钟,李敏说:他也太鸡巴懒了。所有的人都大笑起来。陈革新也微微地笑着。孟宪芬笑得岔了气,一手捂着肚子说:那什么老爷们,肯定还是小伙。大家又笑起来。钱姐说:文冬来你不是因为太懒才离的婚吧?大家又笑。文冬来一瞪眼睛说:我懒不懒你还不知道吗?大家正笑着突然就变得悄无声息了,陈革新不用看也知道是老板回来了。因为老板不许工人们干活时说话。
老板进办公室五分钟,小吴就上楼来通知装订车间的都得加班。立刻民怨就沸腾了,已经连续两个月了,差不多天天加班谁受得了。小吴见大家不买账就没好气地说:谁不加自己跟老板说去。孟宪芬说:谁爱加谁加,反正我不加。今天俺家他过生日,在川王府请客,要不是说这个活着急,下午我就走了。小吴说:真的吗?孟宪芬说:谁还糊弄你,今天还是记者节呢。听了孟宪芬的话,陈革新蓦地想起刘荫枫的邀请。小吴干笑两声说:你自己跟老板请假吧,我可不管。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大家一个个面面相觑,文冬来说:狗仗人势。陈革新说:心比炭黑!不光没有人心,还没有法律意识。
陈革新的电话响了,刘荫枫在电话里说:赶快来,王子粥铺三零八包,你不来不开席。不等陈革新说话电话那边就撂了,弄得她一头雾水。刘荫枫的话文冬来也听到了,一脸坏笑地看着陈革新。陈革新说:吃顿饭有啥可笑的?今天我带你去?文冬来说:又没请我。再说,我以什么身份去?说完哈哈大笑。陈革新突然说:就冲你这样,今天我就去,我还这就走。说完抬眼看一眼墙上的石英钟,刚好五点,她转身就下楼了。
陈革新到饭店时果然菜已齐备,似乎确实就是专等她来似的,不过齐刷刷坐满的一桌子人,除了刘荫枫她还认识三两个。刘荫枫为她介绍着,那些人冲她寒暄她还以点头微笑,她知道自己不善于应酬和表现,除了说你好再不知说啥好。平时跟工人姐妹们的说的那些风趣幽默的话全都跑得无影无踪。诗人白驹热情地招呼她,她也就挨着诗人白驹坐了。刘荫枫为大家斟酒,陈革新坚持以饮料代酒,起初大家不依不饶,后来见她态度坚决白驹又为她打圆场,大家也就原谅了她。酒至半酣,诗人白驹把自己的杯斟满,又拿起饮料瓶把陈革新的杯子也斟满,他态度凝重地说:革新,今天你能赏光,我真是太高兴了。你的《你不来与我同居》简直是自徐志摩以后新诗的又一巅峰。说完举起酒杯,陈革新也端起杯子。白驹说:干了这一杯。说完一饮而尽。陈革新也只好把饮料喝了。白驹放下杯子说:我还有个请求。陈革新说:你说吧。白驹说:为了你的《致朋友》让我亲你一下。陈革新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作为一个写作的有人欣赏她的作品当然令她欣喜与感激。只是白驹的请求有点强人所难,她此时有些后悔今天不该来。起身就走太不礼貌,急皮酸脸又太小家子气,而白驹又太过分。她感觉得到桌上的人都在看着她,像等待一幕剧的开演。于是,坐在那里红着脸来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白驹说:这些年你都跟外星人似的,来无影去无踪神出鬼没的,让我们好想。陈革新不看他只盯着眼前的杯子,仿佛那杯子是一根救命草,是可以障目的叶儿。这时刘荫枫充当了她的保护神,他一脸严肃地说:不许欺负我妹妹。接着又说陈革新太保守,脸红得跟红富士似的。白驹突然来了灵感似的朗诵道:我爱你,我爱秋天的你,鲜艳而香甜。全桌人一片大哗,这个说好诗,那个说有创意。突然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嘴巴伸过来,一个响亮的吻印在陈革新的右颊上。在座的人都笑了,笑得那么畅快,那么开心……仿佛得逞的不是白驹而是他们自己。
陈革新刚要发作,刘荫枫连忙朝她打个手势说:革新这么多年洁身自好特立独行不容易啊。大家一齐附和说那可不,不容易,不是常人做得到的。只有舍才能得,一定能做出大成就。哪像我们凡夫俗子得过且过,浪费生命罢了。生命啊!如白驹过隙。白驹一摆手说:别说我。接着伸过一只手,一脸过份真诚地说:革新,得罪了。陈革新知他有了醉意不好计较也伸出一只手,两只手握在一起足有两分钟,算是前嫌尽释。刘荫枫见他俩恢复了常态就接着说:你光喝水哪行,不喝白的练习练习喝点啤的也对付啊。饮料不过是甜甜嘴巴哄哄小孩子的玩艺。其他人附和道:来杯啤的,意思意思。陈革新看着刘荫枫在她的杯里斟上了啤酒,泡沫在一点点破灭,就觉得自己像对不上酒令的呆霸王似的,又急又窘又无计可施。刘荫枫煽情地说:快乐起来吧,我的天使。敞开心扉,看生活多美好!陈革新的心微微感动着,脸色渐渐恢复了正常。在座的人好像都来了灵感,居然每人朗诵了一首或自己或别人的诗作。就剩下陈革新了,大家的目光齐聚在她身上等待着她。她知道躲是躲不过了,不知怎的她就想起了李秋来,他要不是这么天天高朋满座地喝、喝、喝,也不会早早就……她的心微微地疼着,李秋来那双深潭似的眼睛仿佛又在凝视着她。她沉吟道:怎么吹得灭这淡蓝色的眼睛,像吹一支蜡烛?它在我孤独的心中亮闪!有人喊好诗!有人说陈老师果然才华横溢。陈革新抱歉地勉强解释说:这是普吕多姆的诗。一个戴眼镜的胖男人说:是吗?你可别蒙我们,我这人最大的长处就是孤陋寡闻。说得在座的都笑起来。白驹非常自然地老朋友似的把一只手放在陈革新的肩上,另一只手则把陈革新的杯子里酒倒在地上,嘴上说:看,还是革新博闻强记。惭愧惭愧。赏脸来一段自己的。说罢率先鼓起掌来。刘荫枫用赞赏的目光看着她鼓励着她。他和李秋来一样,也有一双大眼睛,清澈,深邃,仿佛藏着无限的智慧与柔情。陈革新缓缓地吟道:如何割舍得下这沉沉的目光,如长庚北斗,把我孤独的灵魂照耀!陈革新虽然没有泪流满面,但一颗心隐隐地疼起来。
酒干人散已近午夜,文冬来打来电话问她人在哪里,没事吧?她说马上就回家还感激地致了谢。白驹说要送她被她婉拒坚辞才算摆脱。刘荫枫半哄半塞把她推进自己的车。陈革新坐在车里心里多少有些忐忑不安。这么些年来,她和刘荫枫都是君子之交。虽然她也感到了他对她的关爱,但她确实无法忘怀李秋来而移情别恋,况且他也是有家室的人。这几年,一想到自己什么都不要,只要秋来能平安健康他都不活着,她就痛不欲生。在过去,刘荫枫都是以兄长自居,并且对她也确实宽容有加,只要能让她快乐他就不遗余力。但这次请她吃饭的态度陈革新真就纳了闷了,难道他对我失了耐性,还是……
在车上陈革新把自己昨天搬去单身宿舍的事对他讲了,并且说她原来住的房子租出去了。至于自己为什么说这些她自己心里当然明白为什么,无非就是斩去刘荫枫的非分之想。刘荫枫也是聪明人不会听不出来她的弦外音。刘荫枫若无其事地哦一声,并未表现出失望或惊奇只是问了一下方位,陈革新也就放了心。车在楼头停下,刘荫枫坚持送她上楼,陈革新说一楼不用送不会有事。刘荫枫抓住她的手说:走吧,我有事。陈革新几乎就是被他拽着走的,刚一走进楼的暗影里,刘荫枫就转身抱住她,目光里流露出融化一切的疼爱。陈革新挣扎几下无济于事也就不再挣扎,深深地低下头去。刘荫枫突然放开她重又抓住她的手说:跟我走!态度是那样的果决,根本不容许陈革新说不或者推托。
在一家足道中心的包房里,刘荫枫彻底主宰了陈革新。陈革新感到自己的抗拒是那么软弱无力,而刘荫枫又是那样的坚不可摧。她最后让自己如浮萍一样随波逐流,而这随波逐流竟使她如此沉醉……
第二天上班陈革新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不疼的地方,四肢无力精神也难以集中,整个一上午都忽忽悠悠的。有几份裁纸的活,纸都是文冬来下的。文冬来看她那有气无力的样子就说:回你办公室趴一会儿吧,不是不喝吗?陈革新说:我没喝。文冬来瞪着眼睛说:唬弄死人呐?接着又笑笑温存地说:去吧,这里有我呢。刚回到办公室就接到刘荫枫发来的信息问好不好?她回信说浑身哪都疼。刘荫枫回信:你头一回呀?屄疼不!!!陈革新一下觉得血往上涌,虽说有了肌肤之亲的人啥话都可以说,可那连续的感叹号使她感到他的咄咄逼人无所顾忌以及对她的轻视与蔑视,她俩手发抖想要把这条信息删掉。这时有人来取货,她只好收起电话去付货。她找到货了才想起问取货的帐结清了吗?取货的说差不了,你们老板我都认识。陈革新本来就看不上那些遇事喜欢拉关系套近乎的人,加上心又正烦着就面沉似水语调冰冷地说:对不起,你到里边那间办公室找调度,她同意你再来取。看见没有?大玻璃窗那间。陈革新说完坐在成品垛上不再说话,眼睛也不看那个取货的。取货的见她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势,知道再多说也没用,就朝她指引的方向走了。其实,让他去找小吴只是托辞,无论是谁只要前未结清他都不会付货。有一次老板在场让陈革新付货给一位未结帐的客户,陈革新愣是没付。老板当面唱白脸,你若果真不明就里付了货,客户走了老板的脸就得变黑。再说,有些客户若是货到手也真不给你钱呐。所以,陈革新付货时两眼墨黑谁也不认识,只是不像文冬来那样倔就是了。
陈革新站起身懒洋洋地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刚坐下电话就又来信息,还是刘荫枫的,陈革新打开收件箱看到:记住,没有我和你联系,你再想也不行!陈革新被他这个强硬的警告气得心直蹦,正想回信息抢白他几句他的电话就打进来劈头就问:怎么不回信息呢?陈革新说:霸王条款!刘荫枫口气缓和下来说:不是霸王条款,不是为了长远嘛。警察知道了不行。陈革新说:你老婆吧?刘荫枫说:对,老婆警察。不给你点暴力还拿不下你呢?说完就挂了电话。陈革新反复把她的话在心里回味了两遍,浑身战栗起来,眼里蓄满了泪水。一时间一种受了奇耻大辱的感觉涌上心头。他在心里喊了一声“秋来”颓然地趴在桌子上。这时文冬来走进来说:给我一副手套。陈革新没有抬头看文冬来,只把脚蹬在地上双腿用力使凳子向后挪出半尺远,然后弯腰从办公桌下的纸箱里拿出一副棉线手套放在桌子上,连头都没抬。文冬来感到她的异常,拿起手套直接扳起她的下巴。他看到陈革新满眼的泪水,似乎明白似乎又没明白,他向前一步陈革新的头就靠在他的肚子上了。陈革新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刷刷地流下来。文冬来左手在她后背上轻轻地拍着,右手却拿起了桌上的电话察看收件箱。他清楚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于是坚决地说:昨晚我去接你就好了。别哭了,咱们去告他!现在就去!陈革新说:不是他强*。文冬来说:那也不能就这样算了,妈的,不是罪犯也不是他妈好人!我倒希望是他强*你。不!我被气昏头了。
外面小吴喊陈姐,文冬来用手套擦了擦陈革新脸上的泪水说:别哭了,我去,就说你不在。忘了昨天,去他妈的记者节。
下班时文冬来没有像往常时那样跟她打声招呼就走了,而是等着陈革新。装订的还在加班,晒版的也还有活,正点下班的就他俩。两个人走进一家小饭店,文冬来要了两碗面,陈革新则要了两瓶啤酒。文冬来说:别喝了,喝多难受还误事。陈革新苦笑一下说:昨晚我没喝多,只是一时脆弱。文冬来一瞪眼睛说:你还脆弱?见陈革新不吭声又温婉地说:也别太放在心上,啥年代了。你思想挺前卫的,不会钻牛角尖吧?有人对我说:妇女解放的根本就是性解放。我不认为这句话对,但也不能说不对。我是个粗人,说话没深没浅的,你别生气。文冬来见陈革新坚持要喝酒就要了两个菜,这一次陈革新可是真喝酒了。最后,文冬来送她回去看着她开门进屋才骑上车走了。
六
陈革新的两本中短篇小说集就要付梓印刷,出版社通知她过去一趟商量有关事宜。由于已经到了年底印刷厂家家忙得不可开交。装订的根本干不过来,招人也招不上来。陈革新也就跟着装订的天天加班,反正宿舍里的女孩们个个回来的都很晚。她回去一个人也觉着无聊。本来她是喜欢独处的,可使这些天由于刘荫枫的事弄得她心里乱乱的,根本静不下心写东西。索性就和装订的一起干活排解心头的烦乱,这样装订的姐妹们高兴,老板也高兴,赶上晚班的文冬来更高兴,因为如果刀上有活陈革新给他打下手是首选。这样,拖了一周陈革新才跟老板请假,老板面露难色。文冬来说纸他自己下。小吴也说愿意替他出库付货。老板摸着他的光头说:陈姐是把厂子上下都摆平了,有啥秘诀教教小吴。
火车快到长春时她接到刘荫枫的信息,自然是不必看删除即可。又来一条照例删除。这回电话响了,陈革新想:发昏当不了死,明确告诉他从此恩断义绝,也省得心里不宁静。接通电话刘荫枫立刻责问为什么不理他?陈革新平静地说:对不起,我们结束了。刘荫枫说:笑话!刚开始嘛。陈革新说:对,有开始就有结束。刘荫枫又说:像你这样孤苦伶仃的靠一个很正常嘛。我就像一座山,你永远也靠不倒!刘荫枫的语气里充满自信。陈革新不想跟他再磨叽就挂了电话并且关了机。陈革新长出一口气,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望着车窗外茫茫的原野,陈革新思绪万千心潮起伏。难道刘荫枫这些年来对自己的关心原本就是一个圈套?不然何以突然间就变了嘴脸?权钱知识集于一身的人就这样的品行、手段、态度?他的粗暴和极端利己主义如车外凛冽的寒风把几年的信赖和友谊统统吹到遥远的天边,再也不能在她心里产生一丝一毫的暖意。陈革新在思索,秋来和他对于我都是同样的位置和角色,为什么秋来总是怀着歉意和内疚?而刘荫枫……也许这就是爱与欲,关心与占有的本质上的区别?秋来虽说不上满腹经纶,可也颇有城府,遇事沉着冷静,权衡利弊,决不感情用事,对世间事自有评判。不然,自己何以情愿受着熬煎也不愿放纵自己移情别恋。而自己则是,欲洁何曾洁,云清未必请……
下了火车她直奔目的地,到了出版大楼楼下她才开机,一看有好几个未接来电。一个是刘荫枫的,其余都是文冬来的。她给文冬来发去一条信息,告诉他自己已经到达出版社。文冬来没有回她的信息,她知道这很正常,他忙。再者说,文冬来只会用笔画打字,慢得很。
出版社的事情一办完,陈革新就坐上汽车往回赶。她可没有耐性等火车。车一开动,陈革新的心情就沉静下来,她最喜欢的就是在车上了,她认为:在车上无疑已经将起点的烦恼抛却了,而终点的烦恼还没有来到,所以,她喜欢,她可以任思绪如白云那样飘哪是哪,完全不必理它的方向与方式,正可谓天马行空。今天这一路上她就想着文冬来这个人。实在诚恳勤劳豪爽,不像有些单身男人那样今朝有酒今朝醉,而是精打细算过日子。虽也豪饮但不滥觞。这个月九号那天,诗人白驹在电话里告诉她说,刘荫枫在前一个晚上被一个壮汉痛殴。她坚信那壮汉一定是文冬来,文冬来只比刘荫枫大几个月,论体格刘荫枫只有甘拜下风的份。要想在武力上占优势除非他会武功,但根据这几年对他的了解,刘荫枫不尚武只崇文。文冬来可算得上壮硕彪悍虎背熊腰,别说一个刘荫枫就是两个也不好使。文冬来为何为自己抱不平?难道他也和刘荫枫一样对自己怀着相同的目的?很快陈革新就把这个疑问否了。文冬来不具备刘荫枫的心机和城府,瞧他那倔脾气炮筒子似的,哪里是使心劲算计人的人。再者说,就算他也是那心思,他是单身呀,他有这个权利。他的前妻是一所重点中学的副校长。副校长不但有文化挣钱也多,不光在家里指手画脚指挥若定,还可以去洗浴足疗按摩松骨,把服务生也摆的溜平。总之,他被有文化的老婆抛弃了。凭他一身力气和气宇轩昂的相貌,同龄人当中一定不乏喜欢他的女人。虽说不是有钱人,但有房有正事对劳动阶层的人来说,还是有吸引力的,在现在女人都不容易的时代,他应该不缺女人。以他的脚踏实地他也不会费力费心地去寻找传说中的爱情。陈革新承认,他的豪爽与仗义的确吸引着她。可是,一个跟文化艺术毫不搭边的凭力气技术吃饭的人,在生活上能否有些许情趣浪漫吗?可是有文化会搞情调的男人感情上又有哪个是真诚持久的?李秋来没什么浪漫情调但他挚诚永恒;刘荫枫多才多艺但极端利己;文冬来看似粗鲁但朴实仗义。被刘荫枫这股阴风吹过,陈革新开始考虑自己到底应该怎样生活,她在心里也曾渴望过能被自己心爱的人捧在手里搂在怀里,可那个人到底在哪里?自己的原计划孤独地走到生命的尽头难道要流产了吗?
晚上四点半,陈革新回到了宿舍。车刚进城时就接到文冬来的电话,他似乎没想到天冷路滑她会选择坐汽车。陈革新说:火车还得等着,怪着急的。文冬来说:晚一会儿怕什么呢?我可以去接你。好了,还有活,一会儿下班再给你打。
陈革新洗完脸,然后坐在方凳上把脚伸进温热的水里泡着,手里端着水杯慢慢地喝水。没一会儿全身心从里到外就都暖洋洋的。宿舍里虽说是八个人交钱,常住的就四个人。姑娘们要么去网吧包宿要么去男朋友处,只有陈革新萧文文江云峰以及媛媛雷打不动地住在这。泡脚的水渐渐变凉,杯子里的水也刚好喝完。陈革新放下水杯,把洗脚水倒掉把盆放到下铺的铺底下。在这里你才知道什么叫狭窄什么叫拥挤。收拾好一切,她就爬上床看书。当然不是刘荫枫的那一本,那一本早就已经看完。尽管她生气后悔但还没疯,还不至于连一本书也容不下。她曾在心里感叹:为什么人品跟作品可以脱钩?如此判若云泥?为什么人要有两张面孔甚至更多?人前人后不一样,白天黑夜也不一样。感叹的结果就是刘荫枫在他这里成为过去进行时。五点一过,文冬来的电话就打了进来,文冬来约他出去吃饭,陈革新刚要推辞,文冬来就爽朗地笑着说:今天我可替你干了不少活,你得请我呀。这样陈革新就只好说:那我在胡同口等你。
陈革新刚一走出门洞,就看见文冬来屁股坐在车座上,左脚踩在地上满脸笑容地看着她。陈革新说:你这么快?文冬来说:佳人有约还舍得慢?陈革新还想分辩,文冬来说:开玩笑,上车吧。陈革新说:在地下走吧,坐车累。文冬来从车上下来说:行,你说咋着就咋着。陈革新知道这句话表示的意思有点那个就抗议说:你说啥呢?文冬来说:啥也没说。说完就哈哈笑起来,爽朗的笑声在寒冷昏暗的夜空下传响,陈革新也就没往下追究。两个人就在雪地上走着,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文冬来扭过头问:你就这身去的省城?陈革新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反问道:咋地?影响市容了?文冬来说:按说你这搞上层建筑的穿的应该都是名牌,不穿叶利钦的也得穿阿迪达的呀。陈革新笑笑说:还麦当娜呐。两个人就又大笑起来。文冬来突然朝陈革新低下头煞有介事说:你看咱俩的穿戴、年纪,走在街上别人肯定以为咱俩是一伙的,一看就全是劳动人民。陈革新说:那不辱没了你这浓眉大眼的家伙!文冬来说:眼睛大没用,小眼睛才迷人呢。哎,我说哥们,你想吃啥?陈革新说:随便,吃饱就行。文冬来说:哥们,你怎么看我我不知道,反正我愿意听你说话,愿意跟你在一起。陈革新说:告诉你,我可歪。文冬来说:我打不过你呀?说完又大笑起来。陈革新特喜欢他的笑声,豪爽奔放没一丝拘束与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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