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地平线
焱姜
一
最近,陈革新总是梦见那些故去的人,还在梦里和他们有说不完的话。在班上他对装订的姐妹们讲了,她们都说梦见死人要发财,听到这,陈革新就笑一下说:财是没得到,倒是挺闹心的。她们又说,跟死人讲话可不好了。至于怎么个不好法,她们没说,陈革新不是祥林嫂当然也就没问,只在心里轻轻地叹一口气。
陈革新所在印刷厂生意很好,每天从门市部设计室送过来的流程单跟雪片似的,四色对开胶印机和八开胶印机二十四小时昼夜不停的转啊转啊,虽然不是直接印钞票,可那些五颜六色的页子能换来钞票。所以,老板只要在家几乎就长在车间里,用看钞票的眼神看机器上翻滚的页子。陈革新是过了国庆才来到这里的,先是在楼上的装订车间干了二十天的装订,后来老板让她做了库管员,每天负责为刀上下纸,成品入库出库,机器耗材的发放以及外加工的发送与验收。陈革新长得不漂亮,个子也不高,每天和印刷工人在一起就更显得普通了,用冯巩小品里的话说,扔在人堆里就找不着了。她热情,乐于助人,说话时笑容可掬,敢于抗上,因此,陈革新在印刷厂里工作得如鱼得水就太正常了。
印刷厂有个裁刀师傅叫文冬来,活计虽干得好但脾气倔说话直,加上又是离婚的,凡事拿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老板、调度对她都深感头疼,每每安排他先裁啥,后裁啥,怎么裁,调度都费一番心思和口舌。陈革新喜欢他的名字,和他的壮硕。但这并不妨碍她一上任就先剃了他的疤瘌头。其结果就是让他干什么,他都痛快地干,并且不打一丝折扣,尽管有时那活并不是他份内的,令大家困惑称奇之余,感叹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有一次,当陈革新查完一沓纸让他自己拿到刀上裁的时候说,谢谢啦,不好意思。文冬来说,你看你长得小,小巧玲珑的。他用双手比量着,好像陈革新只有足球那么大,他继续说:就不应干这么重的活。陈革新说:那就只好劳动您了。文冬来抱着沉重的纸走在前,陈革新空着手跟在后面。
上午刀上基本就裁昨晚印完的印刷品,工人们叫它页子。陈革新把自己的一摊子事忙完,就过去给文冬来帮忙。她先把小四轮托板上的页子一沓一沓摞在文冬来的右手边的刀案上,看有了一定高度就站到文冬来的左手边帮他把裁下的废纸条扔到废纸堆上,印刷工人把切下来的废纸条叫做纸毛子,纸毛子随着落下的裁刀浪花一样翻卷着,只不过不全是雪白的,大多数时是五颜六色的,陈革新手脚麻利的搂着,同时,把白色的单放一处,原因是卖纸毛子时白的要比杂色的一斤贵一块钱。
你喝酒不?文冬来摆弄着手中的页子问。陈革新说:不喝。文冬来又问,那你信点啥不?陈革新说:我信马列。文冬来扭头看她一眼狐疑地问:你是党员?陈革新说:信马列就得是党员啊?文冬来说:共[chan*]党嘛,不是党员你信什么马列。陈革新说:照你这么说,信佛的就都得出家当和尚当尼姑去了?文冬来把一沓裁完的放在托板上转过身说:那可不,不出家也不能消停过日子。陈革新说:所以你就从你老婆那里滚蛋了?文冬来说:说啥呢?我啥也不信只喝酒,喝大酒。陈革新说:酒里有乾坤,酒有凌云志!酒壮缩人胆,酒后吐真言,酒后无德。文冬来:不愧是文化人,骂人都不用脏字·。说着话,陈革新放在刀案上的页子裁没了。她就又往上摞,等摞高了再过去搂纸毛子。摞页子的功夫,纸毛子已经攒很多了,五颜六色躺在刀案上在那堆着,陈革新抓一把在手里轻轻地如晃动花束那么晃动着,那纸毛子真的就绚烂如花束那样晃人的眼。文冬来看她一眼:玩呐?干活!陈革新冲他微微一笑,才把手里的扔掉去搂堆住的。文冬来一瞪眼说:你小孩呀?文冬来这句话使陈革新想到另一个人,他是陈革新几年前认识的一个文友叫刘荫枫。昨晚他给陈革新发来一条短信:不听话的孩子。她认为他有点过分,他没资格这么说她。但想起来心里就涌起一丝甜蜜并且忍不住想笑。
裁完这一种,文冬来把手放在胃的部位,陈革新看着他用眼睛问:那不舒服?文冬来说:都是酒闹的。陈革新说:难怪有人说喝坏了肝,喝坏了胃,喝的家里没经费,一点也没屈说你们。别把头脑都喝混了。文冬来说:混混呗。不像你,整天想东想西的。干一天活不喝点酒睡得不踏实,不解乏。说完这句话,文冬来弯腰又拿起一沓页子抖了抖放在刀上。陈革新说:看单子,裁错扣你钱。文冬来说:那些人都说你奸。陈革新说:用褒义词。文冬来说:老师没教。我也认为你挺……陈革新用眼睛盯着他,他笑笑改口说:聪明,行了吧?陈革新听完这句话朝一脸真诚的文冬来诡谲地笑笑。
这一天活不多,陈革新就请文冬来帮他辨认以前剩下的一堆裁错的纸。文冬来说:自己怎么不看?陈革新说:我这两下子,要是157跟128比较着摸还将就,100与105的根本就分不出来,就更别说这些梦生的了。文冬来听罢哈哈地笑着说:还有你不会的?陈革新说:不会的多了。文冬来把手在陈革新的肩上拍了一下爽快地说:来吧,整张纸记上,用时就不用再看了。于是,两个人开始整理这垛数次裁错攒下来的纸。等把这堆纸一样一样分别按规格标明包好后,陈革新问:听李敏说你会解梦,真的假的?文冬来说:你梦见啥了?陈革新就把总是梦见死人的事说了。文冬来说:总梦见死人说明你阴虚。陈革新说:你老中医啊?别在那蒙事。文冬来又爽朗地笑了,见陈革新不吭声小声问:别是人鬼情未了吧?文冬来说这话时收起笑容目光像箭一样直射陈革新的瞳孔……
陈革新的电话响了一下,她知道是有短信来,但是她心想,等把纸弄完再看。用了半个多小时,总算都弄清楚了,并且重新一包包垛好。陈革新向他致谢,文冬来不在意地说:真能整事。楼下是没活了,二人一起奔楼上装订车间走去。陈革新的电话响了起来, 是刘荫枫打来的。陈革新按下接听键问:有什么事吗?刘荫枫说:没事,问你怎么不回信息?陈革新这才想起刚才确实收到信息,只是一忙就忘了。于是她解释说:我听见了, 正在查纸寻思查完再看,结果就忘了。刘荫枫答应一声就撂了电话。陈革新就赶紧按键盘查看信息,本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呢,结果就俩字:你好。陈革新禁不住笑了。文冬来说;啥好信息,还打电话追来问?陈革新把电话递到文冬来面前,文冬来看了大声说了句:我靠!
二
文冬来说的那句“人鬼情未了”比他操纵的裁刀还要锋利还要不可逆转地切开了陈革新早想尘封却从未封上的记忆之囊。
城里没有如水的月光。陈革新把窗帘拉上,这样就把外面一切暧昧的光都挡在了窗外。城里的夜也不是沉寂的,你总没办法预料到在哪一刻就有一声或几声,或刺耳或不刺耳的声音穿过昏黄的夜传进你的耳朵。陈革新坐在黑暗里,眼前又浮现出在校园里一株老柳树下听高她一届的女生如泣如诉的歌唱:
美人丛中数风流
阿哥你是风流之首
阿哥好比江中水
杜鹃是鱼儿水中游……
时光倒退到一九七九年,陈革新和李秋来靠着校园里的一棵老柳树的树干听这首歌,月光水一样清凉柔软滑润,歌声在月光下也显得异常幽怨缥缈意味绵长,陈革新的心情也如这歌声这月光一般……老师说这是一首黄歌,但同学们真是爱听,怕老师听见,只有等到下晚自习,那个学姐才肯站在树下放一回喉咙歌唱一番。
李秋来是个略带腼腆内向但是刚毅的男孩。他喜欢下象棋,喜欢做数理化习题,他是这个班的班长。他的棋艺把老师都可以杀得片甲不留,但他很少这样做,一般都是棋盘里你象士还齐全呢他就把你将死了。他的理想是上大学当科学家。当他一本正经地对陈革新讲经典力学时,陈革新说牛顿四十三岁就开始研究神学了。李秋来眼睛瞪得大大的问真的?这时陈革新就微微笑道:嗯。李秋来说:四十三就不干了?那还没人赶得上他呢?我要是能像他那样,让我四十三死都成!陈革新听了这句话就收了笑容幽幽地看着他,李秋来住了口也幽幽地看着她。
那一年高考两个人双双名落孙山,也就是他们所在的那个学校,学生高考升学没实现零突破。老师没说学校的教学质量不好,教学没经验,而是拿他俩做了反面教材。先说他俩如何如何优秀,再说他俩早恋耽误学习,最后说他俩自食恶果。幸亏那时没有重读这回事,如果有,两个人再不知死活一起回来重读,还不羞死了。常言道:何人背后不说人,何人背后无人说。他俩真的回母校重读,也许老师就嘴上留德了。因为,那样的话,老师就不在他俩背后了,自然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何况,他俩本来就嘛事也没有。人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陈革新从雪地学妹们嘴里听说了这件事,但在心里并未怪罪老师什么,正面典型没当好,当反面的教材教育教育弟妹们也算为母校做点贡献吧。有句话“不能流芳百世那就遗臭万年”吧。遗憾的是,他俩根本没有臭可遗。那时,他俩连手都没拉过就更别说能有别的了。除了在心里受到一些无可名状无法言喻的煎熬,上课无法集中精神听老师讲课以外真的啥也没有。
毕业后,李秋来在乡里当了以农代干的干部,陈革新到所在村的学校做了初中语文教师,也就是成为一名民办教员。他俩家住的村子刚好在这个乡的两头,相距二十多华里,学校里也没有电话,总之,他俩失去了联系。失去联系不等于忘记,陈革新当民办教师这三年期间,给李秋来写过无数封信,可是一封也没有寄出去。别看她开朗活泼可是这事让她开口她还真没这勇气,但是在心里李秋来非她莫属,她相信他也是爱她的,就如她爱他一样。有一次下班后她没有立刻就走,二是坐在桌前在一张纸上反复写“李秋来”三个字。等到住在学校里的一名老师走进来问她在写什么时,她把纸递过去,那位老师翻过来调过去地看竟没认出那张纸上到底写的是什么字。乡里召开包括各村小学校在内的田径运动会,在那次运动会上他终于看到了日思夜想的李秋来,她太激动了,以至于站在他面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显然李秋来也很激动,涨红的脸上依旧挂着腼腆的笑容。渐渐笑容在他脸上不见了。这时有人过来叫他,那是他那个村的老师,陈革新认得她。她说:小李,你爱人在那边让你过去呢?爱人,他有爱人啦,那一刻陈革新如五雷轰顶,要知道,爱人和对象可不一样,那说明他已经结婚,一切都完了。原先竟在心里一直把它当做自己的爱人,这下……她脸色惨白无法呼吸,眼前一片模糊,李秋来走了几步又回来低声问:你没事吧?她迅速蹲在地上以防自己摔倒。李秋来被喊走了,他离开运动会场,如三年前一样消失了。那一年的民办教师的转干考试她没有参加。她到一家私人化工厂跑供销,她离开了家乡,她要忘掉他。
可是,人往往是越想忘掉的就越忘不掉。原来感情上的垂死挣扎比其他方面的挣扎更有力量和韧性,这是陈革新始料不及的。挣扎是痛苦的,感情上的挣扎就更是苦不堪言。渐渐地,陈革新不再挣扎,她把自己想象为茫茫大海上的一叶扁舟,而那浩瀚无边的大海就是李秋来,每天她就任自己的灵魂漂呀漂……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热心为她保媒拉牵的现实版的“陈快腿”也不少,都被她婉言谢绝了。她在心里对李秋来说:心中的温情只向你倾吐。这是诺贝尔文学奖的开山得主法国诗人苏利·普吕多姆的诗句,陈革新不单欣赏他的诗句,与他的感情历程同病相怜,对他的痛苦更是感同身受,当然,对他对待爱情的态度也是由衷地钦佩。她要像他那样孤独地走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
她不断地回想上学时的时光,点点滴滴都是那般鲜活,那般记忆犹新。他们之间没有肌肤之亲,没有男欢女爱,但他们的心是相通的。不然何以当他见到她时如何那般欣喜与悲怆!然而,最后她还是断定:自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就算李秋来确实喜欢过自己,也是变心了。自古就有痴心女子负心汉一说。正可谓: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即便是这样想,陈革新心里也无法放下李秋来。他的一举手,一投足,一颦一笑,一个眼神她都无法忘记。她认了,她宁可孤独也不愿违背自己的心为别的人分一似一毫的情。
一次出差到哈尔滨,她记着这一天是李秋来的生日。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奈与慌乱。屋子里是呆不下去了,因为她根本无法集中精神做任何事情,就连对床住的一位大姐让她帮着缠一团毛线她都无法说服自己坚持到底。楼下就是透笼街轻工市场。逛市场吧,让鼎沸的人声镇压住自己狂乱的思绪。她知道琳琅的商品不能吸引她的注意力,她只是想把自己淹没在人海里,借助这里人多势众赶走内心的烦乱而已。一条街快走到头了,浮躁的心丝毫没有平静下来。她想:自己平日最不喜欢逛街,今天临时抱佛脚佛爷也不肯帮忙,这也难怪。也许是难适应市场上的嘈杂,可是一个人也是静不下来呀。自己这是怎么了呢?难道……她正要往坏处想,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依然是那般沉稳如山峦,那怕是在这人潮如滔市场上。是他,就是他,李秋来。她心跳加快,欣喜若狂。她刚要向前迈步突然觉得双腿沉重起来,竟有一种举步维艰的难堪。就在这时,她的脑海里浮现出《蹉跎岁月》里杜见春的形象,杜见春说:我不能第二次失去他。她突然感到力量倍增。其实,杜见春的话并不是真的让她想到那么远那么复杂的事情,只是在那一刻增添了她上前的勇气。她刚迈动一只脚,就看见李秋来转过身正好也看见了她。她就一脚前一脚后地站在那里看着李秋来向她一步一步走来。两个人就将在那,大眼对小眼地看着谁也说不出话来。过了良久,还是李秋来从容些,他说:过来呀。陈革新心里想过去可就是卖不动步,就一脚前一脚后地站在那。她怔怔地望着他,想笑但更想哭。到底是李秋来做事果断态度也比陈革新镇定。李秋来盯了她一会儿,见她仍一动不动,就上前拉起她的手转身就走。
起初陈革新被动着仿佛是被牵着不情愿似的,渐渐地两个人就并起肩头脚步也慢下来了。两个人就沿着街向前走,一直向前。她俩根本没想过现在走的是哪一条街,走的方向,离所住的地方有多远。他乡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陌生,具体在那里就无所谓了。陈革新突然觉得这陌生竟是如此亲切,使人无所顾忌使人流连忘返。终于,两个人都觉着饿了,才在一家小店里坐下。
李秋来为自己倒了一杯啤酒也为陈革新斟上一杯说:你也喝一杯,省着我熏你。陈革新手扶酒杯看着李秋来,李秋来也看着她。陈革新用右手在自己的胸口拂了拂,尽力使语调平静地说:秋来,生日快乐!李秋来愣住了,眼神里分明在表达“今天是我的生日?”这个疑问。陈革新点点头道:农历七月二十六。李秋来忘情地抓住她的手眼里噙满了泪水。陈革新怕自己的泪水流下来就仰起头把杯里的酒干了……
陈革新终于知道李秋来如今已是坐了三年父亲的一家之主。娶了那个女人既有自己的错误与失误,也有那个女人的心机与动机。陈革新没有一句怨言,只责怪自己太懦弱,没有把握自己幸福的能力与魄力,致使自己处于如此无奈的境地。李秋来也在自责,可是他披肝沥胆地诉说他曾经找过她的经历。最后陈革新仰天长叹道:丘比特的神箭虽没有偏离方向,但月下老人却系错了红绳。若不是鬼使神差两个人从不同的城市都来到哈尔滨,在透笼街神奇地邂逅,陈革新仍然认为自己是单相思。现在陈革新终于知道:他娶别人心中一定是藏着隐痛的,他对她的思念一定不比她对他的思念少一分一毫……
回到陈革新住处的时候早已是华灯竟放。陈革新住的是双人房间,但另一张床空着无人入住。陈革新靠在李秋来的怀里坐着,两个人静静地看着窗外。李秋来动了一下,陈革新趁势慢慢转过身子把头埋在他胸前,李秋来伸出双臂拥住她,把脸贴在她的头发上。渐渐的,陈革新觉得自己越来越小竟至悄悄地融化了。
李秋来不说话,陈革新也不说话,。陈革新喜欢他的沉默,喜欢他的沉稳如山峦的风采。不知什么时候,窗外飘来小夜曲,陈革新的思绪飞扬起来,她随着乐曲低声吟道:
你生日的夜晚天上没有月儿亮
只有风儿轻敲我的窗
即便如凤凰一样在火中涅磐
我的心还是一样的忧伤
是你使我的思绪绵长
可我心中早已丢了那份期盼
牛郎不能越过那宽阔的河床
我也没有使它划动的双桨
我将在幸福的门前徜徉
捡拾那一片片飘落的情殇……
两个人就相拥着坐在暗夜里,这时有人敲门。他俩都吓了一跳如受惊的鸟儿猝然飞离枝头般猝然分开。紧接着陈革新跳下地点亮灯开了门,原来是旅馆的工作人员,领着一个新入住的旅客,准备安排在这个房间。工作人员见李秋来先是一愣,马上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见两个人衣衫齐整虽然有些局促但绝不慌张,再加上开门如此迅速,以多年的工作经验判断二人没有越轨之嫌就莞尔一笑:快十点了,旅馆要锁门了,同志。李秋来站起身说:我这就走。
陈革新送李秋来出来,门口的工作人员提醒道:姑娘你快着点儿,我们锁上门也好休息。陈革新冲她笑笑算是应答。两个人哪里舍得分开,你送罢我我又送你,后来干脆决定谁也不回旅馆了。那去哪里呢?不知道,不确定,干脆就听天由命走到哪算哪。最后两个人在斯大林公园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两个人在长椅上仍是相拥而坐,诉说着这些年的离情别绪。真是诉不尽的相思道不尽的情意绵绵。眼看着天际一点一点露出了亮色。陈革新突然看见面前矮树上缠绕的牵牛花就用手指了指。他俩不再说话,就目不转睛地看着牵牛花一点一点慢慢地悄悄地在晨曦里绽放……陈革新仿佛受到某种启示。女人也是花,自己还是一朵含苞未放的花,既然是花就迟早都得开。既然错过了春,就不要再错过夏,难道非要等到在萧瑟的秋风里颤抖着枝叶才肯开放吗?既然如此,为何不能像牵牛花一样在凌晨在心爱的人面前怒放呢?陈革新转过身大胆地看着李秋来的眼睛。李秋来看着她,眼神渐渐迷惘起来,双手捧住她的脸。陈革新喃喃地说:我,我要像牵牛花……
从此以后,两个人就靠电话互诉衷肠。李秋来无法在两个城市之间穿梭,陈革新同样也不能。李秋来是个工作狂,无暇顾及。陈革新也时常自责不想做第三者。于是,尽管相思苦楚总难熬,两个人还是只思念难相见了。有一次,两个人已经是经年未见了,终于又重逢了。李秋来紧紧地抱住陈革新说:等我当上市长就把你领走。陈革新心里激动着也被他的话感动着,可是她还没有被爱情冲昏头脑,她冷静地说:谢谢秋来。你官当得越大我就越没有机会。李秋来把她抱得更紧了,低声在她耳边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陈革新知道他的歉意是真诚的,自己的想法是客观的。现在他不过是一个小区长,他都不能无所顾忌,当了市长更不能任性胡为。再说她也不能不为他着想,爱他就不能害他呀。她愿意受这份煎熬,她固执地认为这就是与众不同,这就是她爱他的唯一表现形式。她辞了化工厂供销员工作,因为李秋来认为女的在外面风风火火久了容易堕落,再说也太辛苦,她回到家乡在一家学生报社做了一名编辑。工作上的事她听李秋来的建议,生活上也一样。她从不化妆,李秋来说过就喜欢她的素面朝天,她就让所有人都一起欣赏了。
李秋来三十岁那年的了肝病,本就鞭长莫及,这下就更顾不上了。好在陈革新早就预料到这段感情就算不会无疾而终,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于是,早就把刻骨铭心的思念化作:只要李秋来平安无事她就万事如意的祈祷了。就是这个不是结果的结果得来也非易事。多少年来,陈革新无法像有些人那样找他寻他甚至闹他,她爱他胜过爱她自己,没有一时一事不为他着想。有一次她在电话里对李秋来说:换肝吧,把我的给你。电话那边的李秋来一句话也没说就挂了电话。陈革新突然伤感起来,泪水就淌了一脸。
陈革新被相思要了半条命,剩下半条命就用在工作和写作上了。她无数次在心里对自己说:因为有但丁而使利雅得被世人所知,她要因为有自己而要使李秋来家喻户晓。而李秋来由于身体的原因,也由于同事的人不断有被绳之以法的,渐渐他对仕途也变得心灰意冷,最后竟发展到递了辞呈不去上班了。他在电话里把这件事告诉了陈革新,陈革新感到心里一阵绞痛,半天没吭声。李秋来在电话那边紧张地问怎么了。陈革新叹口气说:没怎么,听你说呢。李秋来沉吟着说:对不起。陈革新苦笑一下说:别再说对不起了,只要你平安健康,我就万事如意。孙楠不是在歌里唱了嘛:就算有了前世的约定,也要用心去寻找。谁让我就一个人傻等来的。列宁说等待将失去一切,看来也包括爱情。两个人又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李秋来突然说:如果我能活到四十岁就带你走。陈革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你说什么?李秋来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陈革新这一回听清了,二十年了,二十年的牵肠挂肚只能化作电话里的言不由衷。此时她的心里想:只要你要我,就算你是一堆破铜烂铁,我也愿意做一个拾荒者。
她盼望着四十岁的到来,不愿再年轻。四十岁时的春天终于来了,春节那天陈革新就接到了李秋来的电话,在电话里李秋来询问她的长篇小说写得怎么样了,陈革新告诉他马上就杀青了,并且告知小说里写到他,最后又恨声说一句写死你。李秋来说:我知道你恨我。陈革新一听知道他误会了就赶紧解释说:恨什么恨?不让你死没法处理。李秋来认真地说:你可真别把我写死了。陈革新听出他语气里的认真,隐隐感到自己的心痛起来就动情地说:怎么舍得你死。我改写,秋来,就写咱俩浪迹天涯行了吧?
春节一过,春天的气息就浓了。别看陈革新和李秋来住在同一座城市里,两个人已有整整三年不曾谋面了,只是个把月通个电话互报平安。陈革新在心里暗暗盼着李秋来生日的到来,她时常一个人时冥想,熬过这一春一夏,也许她就能如农民那样开镰收割了。每当站在窗前的时候,她的眼前仿佛就有一片金光悸动,汹涌着向她扑来。
五一期间这个城市袭来了有史以来的第一场沙尘暴。已经一个月没有李秋来的消息了。她不明白他为何一直不开机。陈革新的心情也如沙尘天气一样昏暗迷蒙。五月六日,陈革新写了一篇题为《相思》的随笔,当她写到她得了他的噩耗在柳林里嚎啕时,她真的淋漓尽致地痛哭了一场。
整整四个月,她把他的手机从关机打到停机打到空号。不祥的预感并没有随着沙尘暴一夜宵遁,反倒夜夜来袭。明天就是他的生日了,她不会难为他,只要他平安,不带她走又有什么呢?这些年不是都过来了吗?尽管陈革新的心里再一次宽宥着李秋来,但不安使她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得到他的消息,哪怕是最坏的消息。晚上,她开始拨打李秋来家的座机号,这些年来这是第一次,但那七位数字早就在她心里生了根。没人接。她十分钟拨打一次,拨打到第六次时终于有人接电话了。陈革新知道接电话的女人是他老婆。陈革新也不知道自己为何那般从容不迫,她平静地问:是李秋来家吗?电话里的女人声调抑郁地说:时。陈革新说:他在家吗,让他听电话。女人的语气仍是抑郁的,但口气里好像很奇怪陈革新怎么会不知道似的,她说他已经去世四个月了。尽管陈革新早有预感,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暴跳起来厉声问:你说什么?电话里的女人声音更低下去说:五月五号。他在医院昏迷了二十五天。天啊!此时陈革新已感觉不出心里是异常愤怒还是异常激动,她对着话筒吼道:他不是好好的吗?电话里又传来女人无力的声音:我有啥招,他得的那病。陈革新突然镇定下来,对着话筒说声对不起。接着又有意打无意撞地问了几句关于孩子和他双亲的情况,才挂断电话坐在了地上……
陈革新无法原谅自己在小说里把李秋来写死这个错误,尽管那本小说除了她自己不可能再有第二个读者;无法原谅的是她何以在五月六日那天的随笔竟也杜撰他的死和自己的恸哭;她 更无法原谅李秋来没等到他的四十岁生日就离开了她,离开了这个世界……
第二天清早,陈革新来到殡仪馆,她根本无法对人讲清她来到这里的目的,只要一张嘴,悲痛就将她哽咽住,根本无法言语。一双眼睛早已变作一双泉眼,泪水如泉水一般汩汩地流,无论如何也止不住。工作人员以极大的耐性和慈悲心终于帮她查到李秋来的骨灰存放的所在位置。看到那个再精致不过的木质微型宫殿,她的心一下静止了一般,照片上的李秋来平静地望着她,使她在瞬间也平静下来。李秋来平精深邃的目光使她不在悲恸,不再流泪,就目不转睛地与他对望着……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年纪稍长的女工作人员走过来,用一只手握住她的手,另一只在她的手上轻轻拍了拍,怜爱地看着她,并牵着她走出了千秋堂。
回来的路上,就连汽车里刘德华的《欢乐的马溜》都没能阻止她的泪水。到家就一头栽到床上一动不动了。这一天是李秋来的生日,她在千秋堂上与他相会,这是怎样的爱与痛?二十多年的魂缠梦绕刻骨铭心换来的是与那个精致的木匣直视面对,她无法弄清李秋来到底是被浓缩还是被溶化了。总之,从这一刻起,她真心希望这世上真的有鬼,因为,惟有那样她才能与他有再见的机会,否则,就是哭死也枉然。李秋来的死讯是水是饭是一切,顷刻间仿佛这世界再与她没有一丁点的瓜葛……
李秋来已经去世五年,可是陈革新的心仍不能像她离开报社那样离开李秋来。她时不时地拨打李秋来的手机号,至少那十一位数字已被三个人用过了。每每在夜半醒来时在手机的草稿栏里存上“世人皆睡我独醒,醒着想你”。在最初的两年里,她要么是哭着哭着睡着了,要么是哭着从梦里惊醒。她时常在心里萌生一种邪恶的念头,就是盼父母双亲尽快辞世。只要父母在一天,她就是再怎么不想活也得咬着牙活下去,在他们面前还得强打精神浪。不然如何抛得下已经衰老的他们?难道父母辛辛苦苦把她养大就是为了承受丧女之痛吗?万般无奈,她还得活着。活着就得吃饭,就得工作,于是,她来到印刷厂打工。她知道自己不过就是行尸走肉,所以,对任何事都持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她不与老板计较工资的多少,不与工友们计较干活多少,跟哪些年纪仿佛的男工友们开玩笑也没什么顾忌,她了解自己:今生今世没有人能代替李秋来,除了李秋来她谁也不想要。他不是时常在梦里陪她说话看她微笑吗?还奢求什么呢?到底文冬来讲的梦见他是因为她阴虚还是人鬼情未了呢?她不愿去深想也无法深想。
这几年无论是花开叶放,落叶凋花,就是下一阵雨,飘一阵雪她都会想,有什么意义呢,反正秋来也体验不到。走在街上,偶尔看见成群的人,不自觉地投去目光也总是下意识地迅速收回,心里就会想:有什么好看的,反正也不可能有秋来。总之,就是山林里的土馒头都让她羡慕不止,因为秋来还不能入土为安。
三
同学崔颖来电话问她怎么这么长时间没过去,是不是很忙和一些毫无用处不关痛痒的问候。陈革新说快到年底了,印刷厂的确很忙。崔颖说过来一趟吧,陈革新问她是不是有事,崔颖说没啥事,说她的雪糕摊早收了,天天闲着怪烦的。陈革新说那就等哪天不加班我过去就挂了电话。
崔颖的日子绝对算不上好过,虽然在八几年户口就农转非了,可是政府并没给她一份工作,所以,自从结婚就在农贸市场上讨生活,卖菜卖果卖盒饭,现在卖雪糕和水。她的丈夫原先在一家街道办的集体企业上班,早就成了下岗工人,好在有一套公爹名下的公产房住着,不至于蹲露天地。丈夫虽没本事挣大钱,但勤劳肯出力加上对崔颖百依百顺,所以,日子虽艰难还算有亲情。可是女儿却早已不屑这清汤寡水的爱,十六岁就背着父母辍学跟着几个志同道合的伙伴南下闯 荡去了。
刚好这一天不用加班,陈革新想也许崔颖有什么事电话里不方便说就决定今天就去,由于崔颖家跟文冬来家是一个方向,陈革新就顺便搭了文冬来的自行车。文冬来到家了,距崔颖家还有一站地,文冬来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干脆就没停车,弄得陈革新一顿感激致谢连说不好意思。文冬来停下车虎着脸说:不好意思的事以后少干点。陈革新知道他在开玩笑就冲他笑了,文冬来也满脸笑容地说:上去吧。陈革新点点头,文冬来临上车时又笑道:不用我接你吧?两个人同时哈哈大笑地分了手。
崔颖夫妇俩正在吃饭。崔颖的丈夫也姓陈,一见陈革新进来连忙放下筷子站起来说:一家子快上桌,一起吃。小颖,我再去弄两个菜。陈革新连连摆手说:你俩快吃吧,我吃过了。陈革新朝桌子上一看,居然是夫妻对酌不禁笑道:满滋润嘛。崔颖也满脸堆笑地说:让老陈弄两个菜,咱们今晚好好喝一顿。陈革新说:你们两口子喝吧,我吃过了,跟我还用得着客气。说完陈革新径直进了他们夫妻俩的卧房。陈革新最不喜欢女人喝酒,失态简直可恶;当然也不喜欢女人吸烟,女人吸烟给人一种沦落风尘的感觉。不过她对男人喝酒并不反感,男人嘛,君子海量,醉倒在家门口是幸福的,是一种境界。至于烟,她则固执地认为没有烟草味道的男人不能算作男人。就因为看崔颖也喝她才说自己吃过了。
陈革新对崔颖家一点也不陌生,她坐到床上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她想看看戏曲频道,她最喜欢京剧和越剧。咳,什么年月了,有线都变成数字的了,她家还是老样子。改革的春风怎么就吹不皱她家这池死水呢?陈革新感到扫兴,把电视静音然后扔了遥控器歪在床上。电话响了,崔颖进来接电话,原来是有同学邀请她明天参加聚会喝酒。她撂下电话问陈革新去不,陈革新斩钉截铁地说不去。崔颖说:瞅你那样,好像这些同学都跟你有仇似的。每次都有人打听你,跟我要你的电话号。我可没告诉他们。陈革新说:那就对了。我不想攀附谁,也没能力帮助谁。再说,我不知道除了回忆回忆过去还有啥说的。崔颖叹口气语重心长地说:你别这么说,去也不是为了巴结谁,就随大流呗。咱们这些同学多数都是穷人,大款没几个。我这辈子就这样了,该吃就吃该喝酒喝吧。陈革新说:我也想像你们那样,可是我做不到。我没有心情没有精力,我才是真正的无产者,只可惜没人爱我一无所有。崔颖像受了提醒似的说:你嫁了算了。人家都有当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的了。当年咱们的红代会主[xi]就当奶奶了。陈革新笑笑道:她可真是先进,无论啥事都不甘落后。从上学时的政治上直到现在的培养下一代他就是这么地先进。看来,一个人的先进与落后也是与生俱来的。你看我,上学时连团都没入上,现在仍是孤家寡人老哥一个。有意思?没意思?崔颖摇摇头说:谁像你这么另类,总是跟别人不一样。陈革新睁大眼睛看着崔颖说:另类未必,格色倒是真的。不过很多年纪大的人说我保守,而年轻人却说我很前卫。崔颖说:王宪刚当副市长了。陈革新说:听说了,副的有n个。崔颖说:他爸那时在我爸手下就挺会来事的。陈革新说:说马屁精不就得了,含着骨头露着肉的。他升官不是因为他干得好,而是因为他维得好,这是他得了他老子的真传了。老子英雄儿好汉嘛。也难怪,在现实生活中,没有良好的人际关系什么也别想干成。这时候,老陈也许是把厨房里的一切都搞定了,边在一块抹布上擦手边走进来说:那可不是,一个人浑身是铁能碾几颗钉。单丝不成线嘛。
崔颖结婚很晚。当时虽然她有城市户口但是没有工作。找个农民吧,好不容易才从农村挣脱出来岂能自甘堕落,找城里的吧也不容易。国营的男青年连集体的还不愿意要呢,要你个无业游民?无奈,只好鱼找鱼虾找虾,找个家庭条件不好在集体厂上班的陈姓青年。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夫妻俩殊途同归都成了无业游民。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崔颖早就不再盼望有苦尽甘来的那一天了,身子骨争气别这栓那塞的就算造化。
崔颖说:今晚住这吧,反正回去也就你一个人。愿意住这屋就让你们一家子上那屋去,不愿意就一会儿你住那屋,反正小卓也不在家。小卓是崔颖的女儿。成革新在心里说:小卓,她可是没往小了作。就差进监狱了。想到这陈革新在心里叹息一声,一对这么忠厚老实的夫妻,居然生养一个那么从头到脚充满叛逆桀骜不驯的小妖女,要说是我的女儿还差不多。陈革新和崔颖是高中时的同学并且是同桌,也许是崔颖的厚道宽容正好与陈革新的锋芒毕露互补,或者说崔颖一直在包容着她,反正二十几年过来,她俩就一直那么要好。陈革新感到后背发凉,就把进来时脱掉的大衣又披上了。老陈说:你在这住,我再去烧点,别把一家子冻坏了。陈革新说:得了,我坐一会儿就走,冬天才搭头你还是省省吧。反正也没老没小的。老陈附和道:可不是咋地。哎,一家子,这辈子不能就这么地了吧?我可是馋你的喜酒呢?陈革新说:馋掉你的牙。几个人都笑了。崔颖说:你也该嫁了,他老婆都改嫁了。你何苦呢?我知道平常人你看不上,那就在你们文化圈里找一个呗。陈革新说:文化圈?文化圈里都是正人君子,我受不了。或许是我眼拙看不出谁是绿豆。就说我自己吧,众口镀金说我守身如玉,说我冰清玉洁,还有一大串褒义词,那是因为没人敢搭理我,或者是我隐藏的深你们没看透!再说,文人都是疯子,偶尔有一两个不疯的,嫁他们的也都疯了。崔颖说:那就找个普通的,差不多就行呗,不就都这么过呢吗?做个贤妻良母呗。陈革新哈哈大笑道:贤妻良母?我是那块料吗?就我这做事独断专行说话尖酸刻薄谁能受得了?我虽然渴望抚慰但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你俩别费心了,情我领了。
崔颖一时无话可说,心下想我话还没出口呢她咋就知道我俩想给她介绍对象呢?人太精了就是一缺,老人的话果然不差。沉默了一小会儿,崔颖又说:要不你就信点啥吧,那样心就能平静些。陈革新说:我一直都信马列啊。崔颖笑着说:信那个有啥用?信点佛或天主啥的。陈革新哈哈大笑道:佛除了受香火钱对你哈哈笑还能做什么?上帝永远不帮助需要帮助的人你难道不知道?倒是唯物主义使我把这个世界看得更清楚更明白,知道自己是干啥的。崔颖说:人家党员还信佛呢。陈革新说:你别在那污蔑,个别现象是有的,加之全体就是你一叶障目,懂不?崔颖说:好像你是党员似的。陈革新说:我虽说不是党员,但为了尽孝我也不会改变我的信仰。我爸可是坚定的布尔什维克。崔颖说:反正我是说不过你,我也不怎么信佛,但我也算看开了,不管干啥就随大流呗。该结婚就结婚,该生孩子就生孩子,都下岗咱也下岗,人家邀请咱就去呗,又不用咱买单,咱也买不起,人家请你是给你面子,不去也不好意思啊,捧个场还不行嘛同学一场。陈革新听了崔颖的话心中一惊,也许这就是真正的生活?这就是从容淡定?想到此,陈革新打住崔颖的话头起身告辞了。
走在灯光惨淡的马路上,虽然陈革新的耳边反复回响着崔颖的话,还是感到肚子饿。物质是第一性的一点不假,没饭吃,你还想这想那的?再大的英雄三天不吃饭也变成狗熊。难道崔颖真的修炼到大智若愚的境界了?还是生活的浊浪把她淘洗得只剩下无奈的苍白了?富也好,穷也罢,本来也无所谓,可是在这物欲横流的时代,日子过得舒服舒坦的精神上空虚,信点什么就算是给自己找点精神寄托。可是,如崔颖一般在温饱线上挣扎拼命的人,真能做到随贫随富且欢乐吗?这里面包含着的该是怎样的无奈与无助!我不与他人同醒共醉有什么不好吗?我悲伤不是因为我一无所有,我在世间行走不为聚敛财富,我尚未自戕不是我舍不得这条命,而是还有些许牵挂。崔颖说她们随大流,那我果真是另类了?随大流,随波逐流,本质上有区别吗?崔颖对生活的态度到底是从容还是无奈?还是二者皆而有之?
陈革新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抬眼望天空,天空被一幢幢或明亮或黝黑的摩天大楼吓得逃得又远又高,像要离开人世似的。她忽然想起腾格尔歌唱的《梦》,于是就轻声哼了几句:梦轻轻地飘落,飘落在城市拥挤的楼群中,花悄悄地凋谢,凋谢在血泪浇铸的家园,只有那牧歌还在默默地唱起……刚哼到这里,她就突然想起那夜在哈尔滨的斯大林公园里的长椅上,李秋来说过的以后他要做个牧羊人的话。陈革新感到心猛烈地抽了一下,喉咙发涨,眼睛朦胧起来,她闭紧嘴巴使自己镇静。过了一会儿,她对着天空在心里唱道:只有那烈酒还有谜一样地小路,我是否还能找到回家的路……
陈革新此时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孤独的牧羊人,她与李秋来的点点滴滴顷刻间都幻化为一只只雪白的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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