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易小寒认识王宇凡那年才五岁,刚被父母从乡下奶奶家接回城里。还记得那是一个仲夏的清晨,清凉的晓风里飘着馥郁的栀子花香味,她穿着妈妈新买的裙子如一只穿花蝴蝶般在路上蹦跳着,跟着妈妈走进一所墙上画满了各种彩色动物的院落。
她一边四下打量着,一边猜想着妈妈带她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歇斯底里的哭喊,我不要上幼儿园,我要回家。她猛然回头,只见一个剃着光头的小男孩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死拽着一个推自行车的男人的衣服不松手,嘴里嚎来嚎去总是那两句话,可是声音里流露出的悲壮和惨烈让她立刻联想到在乡下过年时看到的杀猪情形。
他哭得如此厉害,难道这里真和动物园一样,是用来关小朋友的吗?她不由有些害怕了,下意识的想挣脱妈妈的手,却被握得更紧。
宇凡,不哭了,看那个小妹妹多乖啊,你还是男孩子呢,哭哭啼啼的不害臊吗?男人耐着性子柔声哄着。
小男孩泪眼婆娑的看了过来,双肩不时耸动着,模样很是可怜。小寒立即挺直了背,带着一抹讥诮的微笑迎上他的目光,先前那一丝恐惧和动摇硬是被眼下这油然而生的骄傲和自尊生生压了回去。
哇!我不要上幼儿园!我要回家!小男孩又开始歇斯底里的哭喊,男人无奈的摇着头,求助的望向正和小寒妈妈说话的胖女人。
那个笑起来象奶奶家条桌上摆放的弥勒佛一样的胖婶婶走过来牵小男孩的手,他急忙撅着小屁股往后退,刚想逃,胖婶婶已象老鹰捉小鸡一样迅捷的捉住他,把他扛在肩上。他死劲的蹬着脚,两只手在空中乱舞着,嘴里仍哭喊着那两句,我不上幼儿园,我要回家。
小寒有些鄙夷的看着他,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自己以后绝不和这个比女孩子还要爱哭鼻子的小光头做朋友。
[二]
一年时光很快就过去,她和他都成了曙光小学一年级的学生。让她郁闷的是他竟成了她的同桌。她觉得和这个连打防疫针都怕得要命躲在厕所里死也不肯出来的胆小鬼做同桌是件很丢脸的事,索性在桌子中间用小刀刻上一条直线,坚决和这种人划清界限,生怕传染上他的胆小和怯懦。每当他的手肘不小心越过中线时,她就会恶狠狠的推他过去,还不忘凶巴巴的骂上一句,赖皮狗。
她很讨厌他,而他也看她不顺眼,可谓是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可是老师却偏偏不把他俩拆开,就这么一直同桌到了六年级。一次班会,更是加剧了两人的矛盾,从此,势同水火。那次班会是最最别开生面的一次班会,主题是评选“大王”。分别有“好吃大王”、“懒惰大王”、“哭鼻子大王”、“捡破烂大王”“打架大王”等等,五花八门,种类繁多,意在揭露班上部分同学的不良习气,助其改正,以净班风。
班主任“夜叉李”想出这一招可真够绝的,更绝的是她居然号召同学们当众相互检举揭发,完全不顾被检举揭发的同学的尊严,也不管事后会不会发生打击报复的恶性循环。
既然班主任发话了,那么同学们只有积极响应的份。一场检举揭发会就这么粉墨登场了。
但凡是和黑板上那些“大王”扯得上边的同学,一个个神情紧张,如坐针毡,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生怕弄出点声响引起别人注意,从而成为枪口瞄准的目标。小寒也如是,她深知,黑板上那些“大王”,除了哭脸那项,几乎被她占尽。
王宇凡举手了。她募的一惊,感觉事情不妙。果不其然,“易小寒”三个字飞快的从他嘴里吐了出来。我要检举易小寒,她是捡破烂大王和好吃大王,她经常带着邓敏,赵亭亭和陈玉在小区里捡破烂,换来的钱就去小卖部买零食吃,有一回,她还叫她们用吃剩的蚕豆壳扔我。他说话流畅利索,完全不似课间回答老师提问那般扭捏闪躲。
她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的暗骂,好你个王宇凡,今天怕是吃了豹子胆了,敢告我的状?你检举我也就罢了,干吗把我那些死党也一并说出来?而且还检举这么多条,这不是存心想我死吗?好,好,我死也要拉着你垫背。他得意洋洋坐下的时候,她迅速挪开他的椅子,他重重摔在地上。同学们哄堂大笑,他却趴在桌上呜呜哭了起来。
她立即把手举得老高,在得到“夜叉李”的允许后,她迫不及待的大声说,我要检举王宇凡,他是哭鼻子大王,从小就是,上幼儿园他要哭,打防疫针他要哭,摔跤了他也要哭……
最终,她以双料大王的身份被罚扫两个礼拜的地,而他也被罚扫了一个礼拜。他扫地的那个礼拜,她唆使邓敏,赵亭亭和陈玉使劲往地上扔瓜子壳和吐口水,气得他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却硬是一颗也不敢掉下来,生怕再被检举揭发又要罚扫地。
[三]
再次见到他是在大学校园里。她捧着一本厚厚的《宋词全集》,望着天边西沉的红日,低吟: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心里便生了浅浅的痛,蔓延开去。许是到了相思的季节?或许该找个人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了?不觉莞尔。
正默默在心里比较着班上有谁最适合与她共谱恋曲时,一团黑影迎面飞来,脑袋里顿时嗡嗡作响,跟手机震动似的,一波接一波,眼前有无数颗星星在跳舞,面部麻辣火烧般胀疼起来。
同学,真是对不起啊,一脚踢偏了。一个手里抱着足球的帅气男孩出现在她面前。
一句对不起就完了?有你这么踢球的吗?那么宽敞的草坪你不踢,偏偏踢到这人行道上来,什么狗屁水平嘛?她捂着脸嚷嚷。
哎呀,你流鼻血了,我送你去医务室吧?
用不着大惊小怪的,我自己有腿,不用你送。只是,这一球,我不能白挨。
你想怎样?他酷酷的笑。
把球给我。
他不解的把球递给她。
我想这样!她飞快的把球砸向他的面门。
于是,他的脑袋也嗡嗡作响,他也看见许多星星在跳舞,他的鼻孔里也爬出两条红色的蚯蚓。
她哈哈大笑。他也大笑哈哈。
很高兴认识你,我是土木工程系的王宇凡。他伸出右手。
王宇凡。王宇凡……。她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总觉得似曾相识。噢,阿门!难道他竟是?幼儿园门口那个哭爹喊娘涕泪交错的小光头的影子立刻浮现眼前。手中的《宋词全集》迅即落地。
你小时候上的那家幼儿园的名字还记得吗?还有小学是在哪个学校念的呢?她一边问,一边祷告,千万不要是他啊。
星星幼儿园。曙光小学。你问这个干吗?难道你以前认识我?他睁圆了眼睛看着她。
晕!超晕!她转身就跑,却不知他正看着她的背影狡黠的笑了。
[四]
她拼命躲着他,就象老鼠躲着猫。自己也不懂,为何要这般怕他?那些纠葛都是儿时不懂事的胡闹,风吹吹,早散了。也许他早就不记得了,也许他根本就没往心里去。她是这么安慰自己的,可一旦远远看到他从对面走来,她还是心虚气短的绕道回避。
一天下午,她在图书馆里寻找《红楼梦》,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了,手刚刚伸过去,书却被另一只手拿起。回眸,那个叫王宇凡的家伙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
嗨,又见面了。他依旧笑得酷酷的,露出两排整洁的牙。
这个家伙,几年不见,怎么变得这么阳光这么帅?实在是难与当年那个爱哭鼻子的小光头联系在一起。她心里纳闷着,嘴里却只是淡淡的一句,哦,你好。
你在找这本书?他扬了扬手中的《红楼梦》。
恩。
拿去吧。他把书放在她手里,冲她做了个翻书的动作后,转身离开。
她困惑的翻开手里的书,一张纸条露了出来。心突然狂跳起来,她极力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小心翼翼的捧着书作贼似的逃回了寝室。
她虽然很想知道那张纸条上写了什么,却又莫名其妙的害怕翻开那本书。这样复杂矛盾的心理她还是第一次拥有。她就这么一直矛盾着,自扰着,直到寝室熄灯。
室友们轻微的鼾声渐渐充斥着不大的空间,众人皆睡,唯她独醒,在黑暗里固执的睁着眼睛,心仍在犹豫中彷徨。
易小寒啊易小寒,不就是帅哥给的一张破纸条吗?有啥可怕的。以前那股子天塌下来当被盖的勇气跑到哪里去了?难不成还要输给当年那个爱哭鼻子的胆小鬼吗?她摸索着打开手电筒,把一直压在枕头下搅得她心神不宁的那本书拿了出来。
老同学,好久不见,你越发漂亮了,也越发野蛮了。呵呵。其实那天的天外飞球事件是我蓄意安排的,早在新生连谊会那天,我就认出你了,遗憾的是,你对我视若无睹。易小寒,那个打小就瞧不起我欺负我的野蛮少女,同桌六年,再加上幼儿园的一年,七年时间,足够让我把你刻在脑子里了。你不用紧张,我不是要找你翻旧帐,只是想重新认识你,也让你对我有个全新的认识。如果愿意给我这个机会,请于今晚九点到上次用球踢到你的那个地方来,我会等你。
九点?她打开手机,晕死,已经十点四十六分了,过了这么久,他还会等在那里吗?心底有个细细的声音在替他回答,会的,他一定会在那里等着她的。她不再犹豫,也不再羞怯,以最快的速度冲出门去。
月华如水。草丛里,秋虫寂寞的唱着歌。一个修长的身影在月光下凝望着她来时的方向。她看不清他的眼,却又分明看清了他的眼,她看到,他眼里的内容和自己眼里的完全一样,是满满的期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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