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馒头山满山都是松柏,地上布满青苔。冬天里全村都荒凉了,山上却是一片绿;夏天里山下变绿了,山上的翠色被太阳一烘,混沌出迷迷糊糊的朦胧。特别是清明节香火缭绕的日子,更增添几分阴森气氛。我们当小孩时捉迷藏,一般跑到森林边缘就撤退,不敢进入中心地带。莽三哥他们钻山的时候显然喝过酒,壮了胆。按乡下风俗,下葬和开棺都要讲究规矩,比如时辰,比如工具,比如随身携带的物什,比如坟墓开口的方向,一切按部就班,不能胡来。否则轻者生疮害病,重者断子绝孙。农村人很迷信,不敢逾越鸿沟。莽三哥他们三个天棒想钱心切,利令智昏,哪管这般多。三人等村民入睡后,神不知鬼不觉,来到馒头山。莽三哥后来跟我说,他其实也是第一次,背脊骨也发麻。但因为是带头大哥,总不能露了胆怯,影响威信,惹人笑话。于是硬着头皮开挖。依常理,盗墓有三种手段:一曰“开天窗”,即从坟墓的顶部下锄,挖一个直径约一米的大洞。估计靠近底部,再边挖边找。这种方法对葬品破坏性大,而且费时,内行不采用。但适用于那些年代久远,棺木朽烂或无遮无盖的墓体。二曰“打地道”,即先把墓碑搬掉,然后在坟头靠近地面约一尺的部位,钻一个直径约五十厘米的圆洞,仅仅容纳一人身体,边挖边钻,挨到了棺椁,再用铁锹使劲向里顶,待正前面的木板露缝后,用电筒向里面探照,有没有搞头一目了然。这种方法的优点是简便易行,快进快出,不露痕迹,关键是要胆大心细,特别是胆量,许多人不具备。并且打开棺材的瞬间有一股臭味袭来,让人呕吐;第一眼看见尸体的场面也很恐怖,很多盗墓者一辈子做恶梦都与这次印象有关。据说以前有盗墓者,钻着钻着就不动了,同伴喊他听不见,同伴蹬他没反应,情急之下使劲一拉,见着的不是古尸而是同伴的新尸。当然,这种方法适用于埋入几年至三五十年的半新旧坟墓。第三种叫“下门板”,这是一种对待新坟的办法。其法:用二三人从左边或右边下锄,完全为了方便或隐蔽,三下五除二把坟墓切掉半边,现出棺材。打开,掀尸,搜索,挑选,装袋,一气呵成。这种坟的主人身份确定必须万无一失,可从后人那里寻到信息,可根据坟墓的派头和保护程度对症下药,稳操胜券。莽三哥他们三个天棒,斗大的字也不识几个。那年头,没文化是一种光荣。他们是一群真正的无产阶级。也没有多少人缘,在群众中扮演着混混的角。莽三哥他们信一半玄学,平时偶尔干过倒买“袁大头”或“乾隆通宝”之类,属于江湖人物中的“半罐水”。俗话说,无知者无畏,就是要这样的“二愣子”,一不小心还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
莽三哥他们盗墓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三人商量采用外行人用的第四种笨方法:“刨红苕”。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看看四下里无人,甩开膀子开始挖。吭哧吭哧的干了两个小时,激动人心的时刻来临了。这确实是一座两百多年前的古墓,没人敞过气。二00八年春节,莽三哥对我说,他当时激动得手脚都有些发抖。三人意识到要发大财,要脱离苦海,要远走高飞了。他们停下来琢磨一阵子,决定一边放哨,一边工作。
这是一座越挖越大,超出三人想像的坟墓。马二和彭四刨净泥土,莽三哥将铁锹插进缝隙,用力一按,棺椁纹丝不动,原来是一座石棺。三人使尽吃奶的力气,左敲右锤,仍然一筹莫展。怎么办呢?三人想,到手的肥肉难道飞了不成?不行!!!可又有什么办法能打开呢?众人坐在地上长吁短叹。看看到下半夜四点过了,再有两个小时天就亮了,到时非露马脚或惹祸不可。莽三哥有些着急。激动之下他把铁锹往坟上横起一戳,奇迹出现了。那石棺“哗”的一声,倒下一块。原来正面那块石头并不厚并不大,左右上后才是石框子。三人大喜过望,顾不得危险,将抖动的电筒灯光射了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具骷髅,眼睛是空的,鼻子是空的,嘴巴也是空的。头仰着。附近有几块筒子骨。叽叽叽有几个老鼠在逃。有没有蛇不知道。莽三哥靠上去,发现石棺内部宽敞,长约三米,宽约二米。二00八年春节,莽三哥告诉我说,起初他绝对没有想到里面埋的竟然是三个人,一主二妾。他说我们川东地区没有听说过这种土葬习俗。至于是陪葬,还是死后合坟,不得而知。坟室中只有五件器物,分三类:一套錾子和手锤;一把铁镰刀,一个造犁头装的铜尖子;一个锡便壶。只是这便壶的造型奇特,像坐着张口大叫的青蛙。其余并无值钱的东西。石壁爬满了蚂蚁,布满乱七八糟的图案。看不清。夹杂着泥土和腐物的酸味。三人大失所望:妈哟,冒了这么大的风险,费了这么多力气,难道就只有这些破铜烂铁?
(下)
令莽三哥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倒霉事情仅仅开始。如果他们知道后来走得那么远,牵扯出那么多悲欢离合,打死也不会踩这趟浑水。就在他们垂头丧气的时候,山脚林子里一团红光晃来晃去,忽明忽暗。须臾变成蛇形曲绕,跳跳荡荡。天空也似乎布满妖氛。三人不约而同地想到:恶鬼!立刻魂飞魄散。莽三哥正在装“战利品”,吓得鞋也掉了,赤脚奔出,额头在石板撞了一个血包。马二一跤摔在彭四身上,两人骨碌碌往山下滚。绊倒的墓碑迅速向他们身体砸去。
许多年后,莽三哥反复向我解释,他脚板到二十七岁的那一年开始裂口子,又痒又痛。二十七是八、九、十之和,即盗墓日子。这是一种偶然的巧合,还是宿命,不得而知。至今千治万治未愈。民间老中医解释说,这是浸了尸水,慢性病,医不好。他的额头也长出一个大疙瘩,丑死了,次次成为谈对象告吹的借口,好像叫人断子绝孙。马二的手臂被折断,彭四的脚杆遭残废。三人身体皆不同程度受到伤害。现在三个老光棍天天没事斗地主,吃低保,倒也同病相怜。
莽三哥继续说,那晚他们碰见的其实就是一群打火把捉青蛙的人。可当时看见他们在田坎上运动的时候真的鬼鬼祟祟。如果三人同时眼花看花,可能性太小。事情终于传了出去。并很快报告到公社“革命委员会”。游戏玩大了。上了纲上了线。公社一查,我的天,这前清举人竟是孙中山手下××师长的先人,××师长的孙子正在××市当市长。这还了得!该家族虽然一向处事低调,但对破坏老坟的行为勃然大怒。很快,县公安局把主犯莽三哥抓进了拘留所,并以“现行反革命”罪从重从快判处六年有期徒刑。马二和彭四也被抓到公社“学习班”分别改造了三年,整得一班子人傻乎乎的。这又是一组巧合数字,因为三人坐牢的年数是坟墓骷髅的三倍,处处围绕莽三哥的“三”字转。公安局罚莽三哥端着骷髅,马、彭二人捧了青蛙便器等罪证,外加脖子各吊上镰刀手锤等赃物,游街示众。途中,便器里突然飞出一个蛾子,从马二鼻孔钻进去,不久他肺部肿大,嗷嗷吼叫十八天后,便在第二年八月十九日晚上离奇死去。死时面目狰狞。
莽三哥被关在监狱的时候,对自己所犯的罪行后悔莫及。决心好好改造。说来命好,六年刑刚满,一放出来就赶上社会掀起“批林批孔”运动的高[chao]和尾声。全县搞得热火朝天。到处高举消灭封建主义的旗帜。寺庙砸了,文物敲了,书籍烧了,该毁坏的也整完了。只是绞尽老汁,实在寻不到革命的对象。莽三哥的出现让人们看到了希望。于是群众把目标对准老坟,说这才是“封资修”的根。这才想起莽三哥的价值。莽三哥却一口回绝。吃一堑,长一智,他不想在同一条河流翻船,更不想再当“二愣子”角色。但那年代个人力量是渺小的,拒绝犯罪同样是一种犯罪。莽三哥身不由己,于是当起了消灭封建文化的宣传员。他找人写了一篇错别字连天的《挖掉剥削阶级的老祖宗》的美文,挨村挨社作报告。他说,这些剥削者狼心狗肺,在地下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生活糜烂,人人都有三妻六妾。不是他们占多了,我们怎会打光棍?不是他们心子黑,我们怎会变成丑八怪?讲到激动处,就指着额头上的肉疙瘩哭诉;或者把脚抬在讲台上,掰开烂趾丫(一种脚病)现场指点,直讲得老泪纵横。立刻轰动全县,很快选为全县“反封建”标兵。莽三哥后来对我得意洋洋地感慨:这是他人生中的唯一高[chao]和亮点。
看来俗话说的不错,凡事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没个定准,未来谁也猜不透。莽三哥和彭四从此不再后悔盗墓的事。一晃又过了二十年,改革开放了,观念更新了,莽三哥他们啥本身没有,闲得寂寞和无聊。那时刚兴起古玩买卖市场,有人因此还发了。莽三哥二人看看这玩意儿钱来得快,又不需多少知识,于是,他就跟文物贩子学习一些简单常识。一来二往,天长日久,竟然成为当地研究墓葬品的小小专家。
有一年莽三哥对我说,你知道当初坟墓中出土的镰刀犁头是什么吗?是农具!它象征了食物,是生命的源泉;錾子手锤青蛙便壶是什么吗?是性器,它象征了生命的图腾,其中前面两种是男人的东西,后面一种是女人的东西。可惜我当时什么都不懂!唉!举人毕竟是举人,思想水平高!如果他没有死,说不定我就是他的关门弟子!可惜啊!……
我说可惜什么了?他说可惜全毁了。本来坟墓石壁上有一片图案,可能对研究清朝川东农耕文化有不可低估的价值和作用,可惜没有抓住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人生也这样……
按莽三哥和彭四的解释,天地分为五个构件:金木水火土。火克金,金克木,水克火。铁锹是金,锄把有木,绳子像水,电筒生火,口袋入土。莽三哥说,电筒怎能照铁锹?铁锹怎能跟木制锄头混合使用?绳子怎能拴在电筒上?一切的一切都乱套了!可惜我当年没有文化,不懂阴阳师的教诲,否则命运都要改写。
莽三哥和彭四同时在今年三月三日凌晨三时去世,享年五十六和五十二,共计一百零八岁。这个数字恰恰又是八、九、十之和的六倍。两人刚闭眼睛,鼻子和嘴巴就同时长出六棵青松来。
5、4草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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