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第一次出差,她担心我照顾不好女儿,早早地将女儿送到了外婆家,一下子让我沦为了“光棍”。听惯了女儿的吵吵闹闹和老婆的喋喋不休,突然耳根清净下来,还真不习惯,竟连晚上睡觉也成了困难,眼看已过了晚上11点,却仍毫无睡意。于是索性偏在沙发上,来回地滚动电视频道,打发寂寞的夜空。我历来反感电视里那些粗制滥造出来的“美女飞天”,可连换了几个频道,不是刀枪棍棒打打杀杀,就是不古不新的滥片,于是干脆摁住遥控器上下功能键,来回“滚”去,只图疲劳眼球,及时催眠。
滚着滚着,银屏上突然闪出一群乡下老艺人,正在表演“皮影”。他们拖着嗓门投入地哼唱,古老的唱腔,陈旧的道具,沧桑的老脸,电视画面显得格外亲切,具有历史的厚重。只见老艺人们在搭起的简易舞台上拉着二胡、敲着锣鼓,一边喊唱,一边手舞地跳跃,那唱腔原始、质朴、浑厚而没有丝毫造作,仿佛积蓄在心底里已经几千几百年。老艺人们分工明确,打鼓的打鼓,拉二胡的拉二胡,打马锣的打马锣,各种乐器相互照应、相互配合,演奏出的乐曲与他们的喊唱音韵和谐而自然,绝无流行音乐的狂躁和人工雕凿的矫情。更有趣的是一个牙齿脱落的老头,伴着同伴的乐声与喊唱,在舞台中央舞蹈般地敲打着板凳,动作充满激情而夸张,仿佛此时的他不是站在舞台上表演,而是顶立在远古洪荒的山头,一个人为天地而舞蹈,为生命而歌唱。
表演结束了,主持人介绍说,这是一群来自民间的老艺人,他们已经几十年没有表演过了,但为不让这门古老的艺术丢失,几十年来他们执着地坚持了下来,没有观众,他们就免费为老乡们表演。
我为老艺人们精湛的表演而震惊,更为他们保存传统古老艺术的那分执着而充满深深的敬意,此时,我不由得想起家乡与老艺人们的表演同样让人醉心的锣鼓来。
我的家乡在湖北与四川接界的边远山区,独特的地理位置,促成了川鄂两地民间文化的交融,形成了一些独具特色的民间文化形式。我家乡的锣鼓,正是这样一种具有很强地域特色的艺术形式,它敲出了我家乡古老的文化,敲出了父老乡亲平凡人生心底的欢乐与悲哀。
我家乡的锣鼓由四种乐器组成:大鼓、大锣、小锣(别处叫马锣)、钹,四种乐器同时演奏,相互照应,完成不同音韵的曲目。锣鼓曲目大多是祖辈们口传身授留下来的,多达几百种。其中有的曲目适于婚嫁时演奏,以增加喜庆;有的曲目只能在老人的葬礼上演奏,以表达对故去老人的怀念;有的则适于在春节、清明、端阳等节日里演奏,以渲泻乡下人节日的喜悦。小时候,我曾背过很多锣鼓曲目,如今仅记得其中几个很有文化气息的曲名,比如:双马过桥、鹧鸪飞、灰鸡下蛋、百鸟朝凤、幺妹出嫁……,其它的早已忘却了。如今回想起这些质朴而不失文雅的曲名来,还真不得不敬佩先辈们把乡间锣鼓也敲打得这么有文化底气。
按我们家乡的风习,每逢过年过节老乡们就会敲锣打鼓,以增加节日的气氛;村子老乡们家里摆置酒席,老乡们都要前去表示祝贺,表示祝贺最隆重的形式,就是吹着唢呐、敲锣打鼓而去,这样,主人会格外高兴。所以,我从小就听着锣鼓声长大,无论走到哪,只要听到锣鼓声,我就会感到亲切。不过,自从参加工作以来,我到过很多地方,却从来没有见到过像我家乡锣鼓那么出神入化的。要么散慢得没有一点节奏,除了制造噪音,毫无享受可言;要么就是一些花俏的动作,加上几个脸上光亮姑娘,使原本古老的艺术面目全非。
大伯是咱村子里最能敲打锣鼓的人。他不但精通锣鼓中的任何一种乐器,而且还能同时一个人敲击几种乐器,一边用手击鼓,一边用腿打钹,同时还可敲击小锣。大伯的鼓打得最神,两只鼓锤在他的手中灵性地飞舞,时而舒缓散漫,时而紧凑急切;时而击在鼓皮的正中,时而又敲击在大鼓边沿;时而像音乐指挥家手中的指挥棒,轻快而飘逸;时而又如手提千斤,双臂摇摇欲坠。敲到兴致处,大伯还不时把鼓锤倒转过来,敲打出另一种别有韵味的鼓声。
大伯不但爱鼓,而且还很好斗,每次到别家吃酒,大伯总要找其它村子里来的锣鼓班斗技,看看谁的锣鼓敲得更精湛。斗技的方式很特别,几班鼓手排列而坐,轮流打鼓,看谁能打的花样多、音色美、曲目新、耐得久,要是哪班鼓手忘了词或是不小心打了重复的曲目,就会被大伯在唏落声中淘汰下来。可别小看这样的争斗,它关系到一个鼓班的声誉,谁也不愿意在乡亲们面前落了脸面,所以,这一斗常常就是一整天,斗得天混地暗!不过,大伯带出的锣鼓班功底很厚,所以常常将别的锣鼓班子比得落花流水。每当大伯斗赢了鼓,他就高兴得好像金榜题名似的快乐,回家时总会带一些鞭炮、糖果之类的礼物,一边奖给我们侄辈,一边给我们描述斗鼓时王家锣鼓班的威风。当然,大伯不会忘了夸张地介绍那些斗输了的鼓手们丧气得好像输掉了整个世界的狼狈样。看着大伯陶醉在自己的叙述中,我们陡然对大伯多了几分尊敬,真想自己也能学大伯,长大了成为能给咱老王家长了脸的人。
大伯常对我说:聪明人打鼓,灵气人打钹,傻子只有打大锣。大伯从小就看定我聪灵过人(如今看来他错了),所以从来不让我去碰那连傻子也能敲打的大锣,希望我能接下他手里的鼓锤。可是从小就是一个任性而懒惰的我,在几次因不认真打鼓而被大伯用鼓锤敲打了我的脑袋以后,就再也不愿意给大伯学鼓了——那时是这样认为的,竟然连傻子也能打的大锣也不会敲。大伯因我的不长进,丧失了教育后辈的信心,再也没有要求过侄辈们学习敲鼓了。直到后来,当我懂了事,才知道大伯其实不是在打鼓,而且在敲打他一个平凡人的人生事业,我为我的不长劲伤了大伯的心而愧疚。
九十年代后,家乡的年轻人向往城市的繁华,不愿意把人生封锁在深山,跑到外面打工去了,家乡的锣鼓也就渐渐的少了起来。后来,有钱人家干脆学着城里人的气派,每逢喜庆请来乐队,一些穿着高跟鞋衣着曝露的女人,胡乱地在家门前蹦达着跳圈。那些前来祝贺的亲朋们,围坐在麻将桌边,两只眼睛像死鱼一样盯着赌手摸起的牌子,做着无奈的看客。
每当看到这样的情景,大伯就会默默地走到一边,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口中念念有词地背颂那些牢牢记在心里的锣鼓曲目,有时还会比划一些敲鼓的手势,把自己泡在他心里那个锣鼓世界。
几年前,大伯带着他满脑子的曲目走了,从此村子里再也没人能敲打那种奇妙的锣鼓,那让人沉醉、让人温暖的鼓声已远。
每年春节回家,我都会为大伯的离去而悲痛,为失落的锣声而伤感,尤其看到随我一同回老家的女儿,总找不到能让她迷醉的游戏,只好看着成年人打牌的时候,更感到一种深深的担忧。
我想:当我们的后代对节日的记忆,只剩下麻将和扑克的时候,那也许不单单是一个乡村、一个地区、一个城市的悲哀吧!
本文已被编辑[雾里丁香]于2008-5-4 21:13:09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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