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几多欢喜几多哀呼延东亮

发表于-2008年05月04日 中午1:11评论-1条

老胡家来到滦阳,有一个多月了,跟街坊四邻渐渐熟悉起来。这天晚饭后,房门咚咚响了几下儿,伴随着老娘们儿的语声:“胡大嫂在家吗?”大闺女芊英忙去开门,几声寒暄,她跟身量高大的樊太太一块儿进来了。

这位樊太太,就住在老胡家后院儿,跟樊先生小两口儿,住着一间半北房 ①。近在咫尺的邻居来串门儿,自当热烈相迎,人们都站了起来。

“哟,吃了饭啦?”看见胡太太正在拿抹布抹饭桌,樊太太说;她胖乎乎的脸上荡漾着春风。

胡太太说:“吃了吃了。樊太太也吃了吧?快请坐!”

宾主坐定,芊英给客人倒了一杯白开水。按从前的规矩,应该给客人沏茶,但自从“大东亚战争” ② 爆发,“满洲国”的物资一步步紧缺起来,茶叶早成了难得一见的稀罕物儿,白开水待客,家家如此,也就没人见怪了。

樊太太从炕上到地下,把屋子扫了一眼:“哎哟,你们这一大家子人,把屋子都坐满了,多热闹啊!”

胡奶奶说:“这还不全呢,我们三爷吃了饭出去了。还有个小孙女儿,不知道上哪儿疯去了!……樊太太府上,几位少爷小姐呀?”

“胡大娘真会说话儿,俺们那穷家,还‘府上’呢!……没孩子,就俺们两口儿!”

胡太太忙来打圆场儿:“就两个人,清静,哪像俺们家,乱哄哄的!……”

“大娘,”樊太太问,“你老刚才说的‘三爷’,就是胡先生——芊英她爸爸吧?……”

“是啊,他行三。”

“我看他见天儿早出晚回的,在哪儿上班儿啊?”

“在营林署,当技士,原来在锦州,才‘转勤’③ 转过来的。”

“技士?那是个啥官儿啊?”

“不是官儿,给人家跑腿儿的。”

“挣钱不少吧?”

“挣不了几个钱儿,一家人领配给粮 ④,还紧紧巴巴的呢!……樊太太,您家的先生,在哪儿上班儿哪?他怎么不一块儿来坐坐?”

“他呀,在一家买卖里给人家打杂儿,混碗饭吃。刚才他撂下饭碗,一转眼就没影儿了,还不是到‘小钟子’那儿听书去啦!”

“‘小钟子’我知道,他说的《三侠剑》,可带劲儿啦!黄三太的‘甩头一指’,窦尔墩的‘护手双钩’……”胡太太的二小子二宝越说越起劲儿。

胡太太连忙拦住:“行了行了,人来疯儿!”

“小小子儿,都喜欢这套!……哎,胡大嫂,我听你们家的口音,可不像山海关外头的人哪!”

胡奶奶告诉她:“俺们家呀,是北京城里的人。北京城,那可是个大地方儿。光说俺们家住的新街口儿那一条街,也比这整个儿滦阳宽绰多了!”

“大娘说得对,这滦阳,真赶不上一个屁股大!别说北京,就是奉天 ⑤,它也没法儿比!……可是别看它小,好玩儿好逛的地场儿还真有几个呢!你们都去过了吗?”

胡太太说:“到离宫 ⑥ 里逛了逛,就在跟前儿啊!别的地方儿还没去……”

“樊大婶儿,”芊英忙问,“还有哪些地方好玩儿啊?”

樊太太就扳着手指头,一个个地向胡家的人们数说起来,什么大佛寺啊,行宫啊,普托拉呀,圆亭子啊……,孩子们听得入了神。

“说起圆亭子,那儿有一对儿欢喜佛,才有意思呢!那天俺们去了,到跟前儿一看,哎呀,真把人臊死了!你猜那对儿铜佛爷,他们在干啥呢?……”

大伙儿被说得莫名其妙,不知道那对儿铜佛爷到底儿在干啥,弄得樊太太这样满面羞红,却又难以明明白白说出来。

“他们在干啥呀?”

“一对儿佛爷,能干啥呀?”……

樊太太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后来她趴到胡太太耳旁,悄悄儿说了一句话,顿时,胡太太的脸也红了。“不会吧,佛爷怎么能干那个事儿呢!”

樊太太急赤白脸地:“胡大嫂,我要是骗你,我是个小狗儿!”

芊英姐弟面面相觑,交头接耳,还是猜不出樊太太在妈妈耳旁说了什么。

樊太太看孩子们那个难受样儿,就点拨了一句:“咳,就是……就是两口子那个事儿……”

胡太太的大小子大宝明白了,说:“也许是佛爷怕下界凡人不懂得那个事儿,做出样儿来,教给大家伙儿吧?”

樊太太点着头儿说:“大宝到底儿大几岁,懂得事儿多。兴许真是那么个缘故吧!”

二宝越听越胡涂了,就去问大宝:“哥,你们到底儿说啥哪?”

“小孩子,别瞎问,告诉你你也不懂!”大宝被人夸奖,索性装起大人来了。

胡奶奶从茅房回来了,刚才这阵子说“欢喜佛” ,她没听着。

樊太太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白开水。“今儿晚上菜团子 ⑦ 吃多了,一个劲儿叫渴。把你们家的开水都喝完了吧?”

“没关系,喝完了再烧,一把柴禾的事儿!”

“柴禾得花钱买,凉水是大宝打几里地外挑回来的——孩子年纪小,每回只能挑两个半筲 ⑧!明儿个我给你们挑两挑儿吧!”

“可不敢再劳动樊太太了,”胡太太说,“昨天大宝去挑水,碰上樊太太,帮着俺们挑了两回呢!”

“小事儿,不值一提!……还有啊,你们家每个月领 粮食,好几口袋呢,胡先生是文墨人儿,身子骨儿不结实,扛着挺费劲儿。……这么办吧,以后你们领粮食,跟我说一声儿,俺们两口子别的不趁 ⑨,趁的就是傻力气!”……

嗑儿越唠越热乎。这初夏的晚上,塞外的小小山城,人们在贫瘠生活的余暇里,你一言我一语,传递着一丝丝友情,善意。大街上到处写着、无线电里天天儿喊着的什么“王道乐土”呀,“日满一德一心”呀那些话,如今到哪里去了呢?兴许被人们撇到棒锤山后头荒无人烟的山沟儿里去了吧?

① 旧时北方城市,贫穷人家往往只租赁一间房子,用来住宿和起居;另加堂屋的一半,是做饭用的。

② 日本在1941年12月7日发动的太平洋战争,日方称为“大东亚战争”或“大东亚圣战” 。战争开始后,沦陷区物资供应日益紧张,百物奇缺。

③ 营林署,伪满林业部门。技士,初级的技术人员。“转勤” ,伪满通行的日本话,调动工作之意。

④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伪满实行粮食配给制度,居民按月到粮店按标准以平价购买粗粮,百姓称为“领粮食” 。

⑤ 奉天,沈阳的旧名,伪满用之。

⑥ 离宫,即避暑山庄。

⑦ 菜团子,北方食品,以开水和(huò)苞米(即玉米)面,包菜馅儿作圆球状,蒸熟即成。

⑧ 筲,东北、河北一带方言,水桶。

⑨ 趁(谐音借用字),东北、河北一带方言,拥有,如有钱称“趁钱” ,有房子、地称“趁房子趁地” 。

世事变得真快。几个月以后,“八•一五”没听见一枪一炮,磕头撞脑 ① 的日本人突然从滦阳城消失了。如今大街小巷,到处能看见高鼻子蓝眼睛,挎转盘枪,戴牛b帽 ② 的苏联红军。

胡同里的的沈大爷说:“小日本儿多歹毒啊,可一见了‘老毛子’③,避猫儿鼠似的,乖乖儿地缴枪投降。这就叫盐卤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啊!”

这天大清早儿,胡太太照例起来,在堂屋里烧火做饭。她把大碴子粥熬好,端着一盘子咸菜走进东屋来,说:“昨儿夜里后院儿人喊狗叫的,是不是进来‘老毛子’啦?”

胡先生说:“我也听见了。幸亏没敲咱们的门!”如今不上班,他不用起那么早了,正在穿衣裳。

胡奶奶在对面儿的西屋里说:“唉,这世道儿,叫人提心吊胆的!”她洗了脸,匆匆忙忙到观音菩萨像前祷告去了。

正说着,后门外头有人喊:“胡大嫂,起来啦?”话音未落,樊太太已经走了进来。

“哟,樊太太!”胡太太端着一碗粥,从灶台前站起来,说道:“喝碗粥吧?”

“不客气,我吃过了,也是大碴子粥。”

“昨儿夜里动静儿挺大的,是不是进来‘老毛子’了?”

“进来了,三个人,闹了半宿!”

“进谁家了?”

“进谁家?进俺们家啦!”

胡太太一惊:“真的?他们要干吗?”

“要干吗,这群牲口,他们要……欺负我呢!……”

“什么?”人们吓了一跳,都围过来了。

樊太太接着说:“……一个‘老毛子’扑过来,我心想坏了,要是三个人一齐上,我可抵挡不住。没想到另外两个人在旁边儿看着,没动手。”

“这么说‘老毛子’还懂点儿规矩,不能好几个男人欺负一个女人不是!”胡太太插了句嘴。

“那么大个子,跟黑瞎子 ④ 似的,一个人也不好对付啊!”

胡太太说:“那……那你怎么办?”

“是啊,你怎么办?”胡奶奶从西屋出来了,也关切地问着。

“怎么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他想搂住我,我使劲儿推他。……后来我一想,老爷们儿那个地方最娇嫩,我就拿磕膝盖儿往他那个地方猛地一撞,他哎哟一声儿,手就松了。我趁势脱身,冲出了屋门儿,一溜烟儿就到了房后头的大沟里。那儿黑灯瞎火的,‘老毛子’没敢进去,叽里咕噜地喊了一阵,占不上啥香赢 ⑤,只好走了!……”

“哎呀,谢天谢地!”听的人们都松了一口气。

“可是樊太太,”胡太太说,“你在那儿跟‘老毛子’厮打的时候儿,你们樊先生上哪儿去啦?”

“嗐,别提他了,几个狐朋狗友拉着他去打pass牌 ⑥,天快亮了才回来。他媳妇儿差一点儿叫‘老毛子’给糟蹋了,他连影儿都不知道。可怜我一个老娘们儿,身单力薄的,跟那些牲口们厮打,自个儿的男人都不帮一把呀!……”说着,樊太太滴下了眼泪,忙拿袖头儿去擦。

胡奶奶劝她:“樊太太,别伤心了。他并不是不帮着你,他是没在跟前儿是不是!神佛保佑,平安无事,这比什么都强!”

“胡大娘,不怕你笑话,这样儿的事儿,我都出来说。保不住有人议论,‘瞧那个疯娘们儿,啥光彩事儿啊,院儿里院儿外地白活 ⑦,不怕丢人现眼!’”

“不丢人不丢人,”胡太太说,“咱们不是没让他占着香赢吗!”

“胡太太说得对,咱们不丢人,”这时,樊先生走了进来。“刚才马保长说,你是咱们海棠沟的‘女中豪杰’呢!……媳妇儿,走吧,说累了,回去喝口水儿,歇歇儿吧!”破啼为笑的樊太太,被她男人拉走了。

“妈,老毛子干妈要欺负樊大婶儿啊?”樊太太她们走了以后,芊英问胡太太。

“为啥?想占香赢呗!”

“樊大婶儿一个老娘们儿,她有啥香赢让人占呀?”

“就因为她是个老娘们儿……你这个傻丫头啊,什么都不懂!以后记住,老实儿在家呆着,不许出去!”

① 磕头撞脑,北方方言,形容人多。

② 牛b帽,船形帽的俗称。

③ “老毛子” ,东北人对俄国人的俗称,此指苏联红军。

④ “黑瞎子” ,东北方言,狗熊。

⑤ “占香赢” ,东北、河北一带方言,即占便宜。

⑥ “pass牌” ,即扑克牌。

⑦ “白活” ,东北方言,“说话” 的贬义词,“瞎白活” ,大言不惭、胡说八道之意。

苏联红军一阵风开来,一阵风又开走了。八路军在滦阳成立了民主政府,到处飘着红旗,到处回响着歌声。

转年开春儿的一天,二宝从学校里放学回来,唱唱呵呵地走进了院门儿。

手儿拉起来,

歌儿唱起来,

胜利呀,

解放呀,

千万个孩子站起来!

再不读鬼子的书,

再不受“康德” ① 的害。

千万个孩子站起来!……

“二宝,过来,你唱的是啥新歌儿啊?”坐在小板凳儿上缝补啥东西的樊太太说。

二宝走了过去:“樊大婶儿,这歌儿叫《千万个孩子站起来》。”

“‘千万个孩子站起来’?那孩子们原来是在地上蹲着,还是趴着呀?”

“原来没蹲着,也没趴着,可是……”

“别管他们趴着、站着了,歌儿好听我就喜欢。”

“当然好听啦,这是庆祝‘四•四’儿童节 ② 的歌儿!”

樊太太说:“儿童节的歌儿?你大婶儿是个老娘们儿,能不能唱啊?”

“咋不能?谁都能唱!”

“那好,你再唱一遍,行不?”

“咋不行?”说着,二宝又唱了一遍:

手儿拉起来,

歌儿唱起来……

“真好听!二宝,你把这个歌儿教给大婶儿,大婶儿家里还有两个粘豆包儿呢,给你吃,好不?”

听说有粘豆包儿,二宝的哈喇子 ③ 都快流出来了。“好啊,那咱们就教!”

二宝唱一句,樊太太跟着唱一句。别看她是个老娘们儿,学起歌儿来还挺快,唱了几遍,就学得差不离儿了。

“没想到‘八路’一个个傻大憨粗的,编出歌儿来还有腔有调儿的!”

这时,在市场里摆小摊儿作买卖的樊先生回来了。“你们唱啥呢?”

“景源你快过来,二宝教给我儿童节的歌儿呢!”

“你快三十的人了,还学儿童节的歌儿?”

“那怕啥?你听着,我给你唱!”说着,樊太太就唱了一遍。“好不好?”

“好,好,我也学会了。……太阳落下来,天儿黑起来,咕噜噜,咕噜噜,老樊的肚子叫起来!”

“瞎唱!啥‘老樊的肚子叫起来’,是‘千万个孩子站起来’!”

“好,‘千万个孩子站起来’。日落西山了,你也该站起来,回家给我做饭喽!”

① “康德” ,伪满洲国皇帝的年号。

② 当时的儿童节在4月4日。

③ 哈喇子,北方方言,口水。

跟全国一样,滦阳城的形势在继续演变着。夏末秋初,八路军贴出公开信,向滦阳人民告别,宣称:“我们一定会回来的!“主动撤出。中央军嗒嗒嗒放了一阵枪,车轮滚滚,军号悠扬,开进了这座不设防的山城。

中央军的山炮营号 ① 房子,老胡家的后院儿里也住了些人。马保长家的堂屋,成了他们的伙房。马太太是病秧子,干不了活儿,马保长就把院子里的赵太太、樊太太叫来,给这群兵大爷做饭。

这天后晌儿,赵太太、樊太太正在马家的堂屋里忙碌着,马保长从外头回来了:

“你们忙合着哪?”

“啊,”两个老娘们儿答应了一声。

马保长进屋,呆了一会儿,又出来了。他嘴里叼着新近出现在滦阳的“骆驼”牌烟卷儿,看看樊太太淘米,又瞧瞧赵太太切肉,说道:“这些个中央军哪,见天儿是大米干饭、炖猪肉……”

“可不是,比八路阔多啦!”赵太太说。

“你说咋能不阔呢,人家有大老美撑腰啊!”马保长来了兴致,“瞧人家那个枪,那个炮,齐刷刷的,锃光瓦亮,多带劲儿!还有那个‘ 美式化 ’的军服,多洋气呀!八路有啥呢,瞧他们那身儿土布衣裳,真不嫌砢碜 ② !”他的嘴,撇得跟“八万”似的。

“穿得砢碜,不照样儿打仗吗!”赵太太说。

“打仗?家伙什儿也不行啊,一杆三八大盖儿、两颗手榴弹,能打得过人家的美国枪炮吗?你们老娘们儿知道啥!……”

赵太太好像成心跟马保长抬杠似的:“我看打起仗来,中央军未必打得过土八路!”

“啥?中央军打不过土八路?”马保长好像听到了海外奇谈。“那中央军咋开进了滦阳,八路咋一溜烟儿跑了呢?”

“你以为八路是跑了?你没听八路走的时候说的,人家那叫主动撤退!人家那个传单上不是说了吗:‘ 我们一定会回来的! ’”赵太太振振有词。

“他们回来?他们回来对你有啥好处?中央军走了,谁让你做大米饭、炖猪肉,你想跟着开荤解馋,找谁去?”

“我……”赵太太没词儿了。

樊太太来给赵太太助阵:“我看哪,人家八路吃的是小米儿,就咸菜疙瘩,可人家打仗不怕死啊!瞧这伙子中央军,大米饭猪肉吃着,一撂下饭碗,就推牌九!兜儿里的‘ 流通券儿 ’③ ,一沓儿一沓儿的,你们知道他们哪儿弄来的?”

“哪儿弄来的?”赵太太问。

樊太太趴在赵太太耳朵上,低声儿说:“都倒腾大烟土!”

“大烟土?你咋知道的?”赵太太瞪大了眼睛。

樊太太说:“那天,王排副把一包烟土给了陈班长,我亲眼看见啦!——这些兵大爷,枪炮一响,还不是‘ 凉锅贴饼子——溜啦!’”

马保长指着她俩说:“你们这些老娘们儿啊,就是眼皮子浅。不就是倒腾点儿烟土吗,那有啥呢,谁有能耐挣钱,谁就挣呗!……你们看着眼儿热?”

“俺们眼儿热啥?瞎唠嗑儿呗!”樊太太说。

“别唠嗑儿啦,快干活儿吧!” 马保长从盆子里捏了块儿红炖肉,吧唧吧唧地嚼着,走了。……

“俺们唠嗑儿咋了?手也没闲着呀!” 赵太太朝着马保长的背影一撇嘴,“哼,我就看不惯他给中央军溜沟子那份儿德行!”

樊太太说:“不溜沟子,中央军能让他当保长?”……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樊太太跟着吃了几顿荤腥儿,别人没事儿,她却拉起稀来,一趟一趟地跑茅房,做饭也来不成了。樊先生开始没把媳妇儿的病当一回事儿。后来看拉得厉害,看样子好像是痢疾,赶紧到药铺去,买了治痢疾的药丸子,吃了几回,止不住。马太太还帮着找大烟壳儿,也不行。樊太太的胖脸,瘦了一圈儿。肚子疼得她一个劲儿哼哼。茅房也跑不动了,只好拉在尿盆儿里,樊先生给一趟一趟地倒。

马保长说:“得请个大夫给她看看哪!”樊先生请了个大夫来。大夫号了脉,开了汤药方子。喝了几回,不但不见好转,反倒更加沉重,喘了一宿,天蒙蒙儿亮儿就咽了气……

樊先生大哭起来:“苦命的贤慧媳妇儿啊,几百里地跟着我,奔波劳累,没享一天福,死在这穷山恶水的地方儿。老天爷不睁眼哪!让我回去咋跟你爹妈交代,干脆我跟你一块儿走了吧!呜呜呜!……”他把头向着炕上撞去。

街坊四邻(胡奶奶、胡先生、胡太太、马保长、马太太、赵先生、赵太太……都来了)把他拉住,劝说着:“樊先生,千万想开点儿,别太伤心了。她害这个病,也是命里注定的。夫妻一场,你对她也尽心尽力了。别说傻话,你还得打起精神,把她的后事好好儿办了呀!”

“各位高邻,”樊先生转圈儿做着揖,“帮我一把,我给各位跪下了……”

人们忙把他拉住:“樊先生不要这样,俺们帮忙是应该应分的。”……

半个月后,樊先生孤身一人,带着简单的行李,搭一辆顺路的大车 ④,踏上了回乡之路。

① 号房子,军队无偿借用老百姓的房子。

② 砢碜,东北方言,难看。

③ “东北九省流通券” ,抗战胜利后国民党政府在东北、热河地区发行的纸币,与关内通行的法币按1:10兑换。

④ 大车,载货兼载人的马车。

第二年五月的一天,滦阳男中到“圆亭子”远足 ①,大宝、二宝都去了。

孩子们走进圆圆的宫殿,老师说:这就是“旭光阁”。抬头一看,金光灿灿的房顶,好漂亮啊!来到当中的石头台跟前儿,老师说,这个“须弥座” ,不好上,你们就别上去了。

后来,大伙儿到外头去了。二宝对大宝说:“哥,老师为啥不让咱们上这个‘须弥座’呀?”

“管他呢,咱们偏上去看看!”

哥儿俩兴致勃勃,挺费劲儿地爬上了“须弥座” ,虽然光线暗淡,那奇异的佛像,还是让他们惊呆了:两个铜佛爷,一男一女,脸对脸紧紧搂抱着,他们在干啥呢?

“哥,这是啥佛爷呀?”

“我记得樊太太以前说过,‘圆亭子’里有这么两个佛爷,好像叫‘欢喜佛’。你忘了?”

“对,‘欢喜佛’,她是说过。”

两个对男女之情半知半解的小男孩儿,对着这一对儿赤luo裸地干着“那件事儿”的佛爷,又想看,又有点儿害臊,不敢看,但还是看了一会儿,心在怦怦地跳,觉着脸上热乎乎的,一定发红了吧?

“大宝!二宝!”殿外头传来了喊声。

大宝说:“他们叫咱们了,快下去吧!”

二宝还有点儿恋恋不舍,无奈地跟哥哥一起,爬下了这神秘而有趣的“须弥座”。

“瞧,这儿写着一副对子呢!”二宝指着殿里的柱子说。

大宝念道:

三摩印证喻恒河人天皆大欢喜

七宝庄严现香界广轮遍诸吉祥

“啥意思呀?”二宝歪着脑袋,一脸的迷糊。

哥哥说:“我只看懂了这几个字:人天皆大欢喜。别的,莫名其胡涂。……走吧,他们又在叫咱们了!”

“人天皆大欢喜,皆大欢喜……”二宝一边儿往外走,一边儿还在叨咕着呢!

① “圆亭子” ,滦阳“外八庙”中普乐寺的俗称。远足,郊游。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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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纯白陰影点评:

特殊历史背景下的一群人,各家有各家的欢喜忧愁。本文生活特色味浓,可见作者对于某地区文化的了解之深。语言朴实生动,人物鲜明。只是在排版方面希作者下次注意,段落前空两格,再,为了整体美观,段与段之间不必留太大间隔。

文章评论共[1]个
呼延东亮-评论

纯白陰影]先生:谢谢您的出色评论。排版方面今后一定注意。呼延。at:2008年05月09日 下午4: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