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昌对我说：在我们的生活中每时每刻都会发生一些很平常的事，但有些平常事虽也是发生在一瞬间，而一不小心就会影响了你的一生。

我说：那一定是天灾人祸了……

不是不是！阿昌说。已说明是平常的事了，不是这类突发性事件！

那，是得到了一大笔遗产，还是拾到了一大注钱？

这些怎么算是平常事？这平常事，是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事，譬如最无聊地、漫不经心地在大街或者在车站广场闲诳的事！

那……

好吧，看来你也猜不出来的了，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吧。

先说几句开场白：宇宙是一个谜，无穷无尽，深不可测，但其实只是我们还没有猜透罢了，应该会有谜底；人也是一个谜，人，才是一个永远也猜不透的谜。阿昌说。你听人说过或在书中看见过这句话吗？

没见过。我说。我觉得这句话很深奥，很耐寻味。但这句话也与你前头说的一不小心就会影响了一生的平常事亦即你将要说的故事有关吗？

你别急，但凡精彩的故事都必须要有耐人寻味的开场白。下面就进入我要讲的故事。我们去河堤大排档找个地方坐坐怎么样，要一边饮着啤酒一边说故事才有趣。

我戒啤酒了。我说。

哈哈，阿昌说。我就知你会这样说。去吧，不用你睇数，今非昔比，我以前吃你的多了，今晚我请你，吃餐劲的！

我就想咧，你会有什么故事好讲，只是借题要请我饮啤吧？我笑了。

不是不是，啤也要饮，故事也有……

于是我俩便去河堤找了个地方坐下了。

饮了一杯啤酒下肚，阿昌一边为我添酒一边说：你这个人很不当我是朋友，也不问我近来做些什么，也不见我身光景靓，也不赞一赞我怎么与过去竟不同了，邀你出来饮啤酒，却说什么戒啤酒了！我知你心里想什么，无非是以为我发酒寒了，借讲故事为名要拐你啤酒喝——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真不够朋友！

呵呵呵，我道歉我道歉!我笑着对他说；与他们这些忘年之交从来玩笑惯了，面皮也厚惯了，说错了什么从来也是一笑了之。

我不要你什么道歉，只是要你不要将我看得那么死！说着他盯着我笑：你找借口也要找一个高水平点的，说什么不好说，说戒了啤酒？

我被他盯着笑得难为情了。低下头猛饮了一口啤酒，才说：不看死不看死。那你说说你近来做什么发迹了？

阿昌也抿了一口酒，说：迹现在还没有怎么发，不过我找到了一个机会——这是最重要的，若果把握得好，离发迹也就差不多了。好吧，我就说说我近来做些什么，以及即将准备做些什么。阿昌凝目看着我。但你不要打断我说话，我这个人头脑和嘴巴联接得不是那么好，一打断就说不下去了。你静静的听我说故事好了，切忌不要打断！

2

我知你现在还恼我，没有跟你道别，不声不响地就走了。其实我不是怕辛苦，我是想，我怎么能一辈子跟你做这泥水小工呢？人往高处走这很正常。当然，你说的人不管怎么贫贱都不要做坏事，凡事都要对得住天对得住地，否则会有报应——别人告诉你现在科学已证明没有上帝、没有报应了，你又说即使没有报应了，也要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所敬畏——以使自己无愧于世，这样人才会活得舒坦，即使穷，日子也能过得平平安安。这个道理我服。但你要我像你一样碌碌无为地做一世泥水，跟你学揸砖刀、砌墙、贴瓷片，做到像你一样不管看人看物说话说笑都要皱起左眼保持着看墙线的那种职业习惯，那我就真服了你了！我不得不说我真的服了你了：你既没有蒙受过国恩，也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怎么会生出上面那一套做人要无愧于世的理论！？但是，求自己无愧于世，也不一定要做泥水啊。所以，在我下定决心要出去闯一闯的时候，我就毫不犹豫地离开去了。

其实我真的要出去闯一闯，我才二十多岁，比你年轻一大半，说句实在话，你已经是夕阳西了，而我还刚刚是中午的十二点，正是阳光灿烂的时候，我一身是劲，我没有理由不出去见见世面闯一闯！

我于是就出去闯了，我搭夜班车去到了省城。但下车后才发觉，我来这里做什么？前路怎样闯？却没有一点的底。

那一天，应该是到省城的第三天了，囊中快要空空如也了，我还没有找到工作。我没有文凭，也没有一技之长，工作并不好找；有一个小厂倒是愿意收留，叫我做保安守门口，但工钱低得可怜，而合同条款一长篇，不必说这些束缚你的条款其中有没有陷阱，单那么一长篇就已叫你心烦！我没有文化，看不明，宁可不做。再无生路最多还回来跟你做泥水吧——虽然回头再做泥水有吃回头草已经不再是好马的无奈……

我百无聊赖地在车站广场上闲诳着。

广场上人流如鲫，真可谓是龙蛇混杂，大千世界。我在这如鲫的人流中低头耷脑地漫步着，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搭在右手臂上；我的右肩挂着装着全部身家的布袋，右手曲伸着捏着袋带，手臂就正好可以被搭上什么东西了。我低头一看，是一条银链，抬头往后一看，有三个人：一个手里抓着一大把银链，应该是兜售银链的主儿了；其余两个手里拿着一两条银链很认真地左看右看，接着就和卖主讲起价来，说，二十块贵点了吧？卖主说不贵……但你可以还个价。我没心情看他们讨价还价，就将搭在我手臂的银链递还给卖主。卖主说，你也买一条吧，你看质量多好。我说，我不买。但他总不肯接回那条链。我就大声地说，你不接我就丢地下啦！旁边的两个其中一个说，质地是可以的，若价钱相宜买一条也不错的；另一个就说，你帮讲个价，你不买我买！卖主就说，晨早溜溜的，你不买就还个价！还个价嘛，五块！我大声说，一边就将银链递还给他。他却不接，铁青着脸说，五块就五块，卖给你！我说，我不要！已经说好了，我只是还个价！我大声说着又将银链递还给他，他还是不接。我瞪着眼，咬紧牙，扬起手正准备将银链丢在地下。旁边的一个连忙接过我手上的银链，轻声的看着卖主说，他不买算了算了，说着就将银链还给了卖主。

我看着他们，一下心里全明白了：原来他们是一颗的！当时真的吓出了一身冷汗。此地不宜久留，我说了一声谢谢就走开了。

不过，说实在的，那时若真的打了起来，我也不怕，他们三个也未必是我的对手。别说我身强力壮又吃过“夜粥”，就凭我当时“我在绝境我怕谁”的戾气，吃亏的肯定是他们！这不是吹牛，真的。这一点或者你会相信我；反过来，也只有对你我才会说真心话。

哈，别急，我知你一定是想说你最不放心的就是怕我出外惹事。正如你所说的：无事最好。但有时候事不是你想不惹就不惹的，譬如这一件事，若真打起来了，你能说是我惹的吗？但其实你对我的担心在很大程度上是多余的，我根本就不是你常挂在嘴边说我总是喜欢闹事的那种人！我怎么好闹事？无事生非才算好闹事！但我根本不是。

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是不是已经很成熟了？

当然，我得承认我的成熟离不开你。虽然我怎么说都不会佩服你，我觉得你没有上进心，太懦弱，什么事都是逆来顺受。但我不得不敬重你，敬重你是一个好人！

我不会忘记我17岁那一年，那是我最痛苦的那一年。那一年我从少教所出来了，但是我的气愤还没有平息。一年前因为爸爸病重时单位的领导不理不睬也就算了，病故了家空物净了，作为一个过劳死的工人阶级的遗孤，作为一个劳模的遗孤，向单位领导申请小小的一点殡葬补助也不给，还讥笑我年纪小小好的不学学乞讨，一时气愤将他打伤，被判了一年劳教。从少教所出来后，我到处去找散工做都无人肯收留我，那时候我妈妈一身病但还在世，我不能离家远走又必须要有份工作维持生计。在我无路可走的时候，是你收留了我。而且，我不会忘记你怕我做不惯辛苦工挨不下去，特别专挑一些较轻的工作让我来做。还时常的接近我，劝我，做人不要太冲动，凡事能忍则忍，退一步海阔天空。虽然我常常认为你所说的那一套其实是懦夫理论，但我还是记住它了。

3

好吧，说了那么多废话，下面言归正传，再说我的故事。

我离开了那三个卖银链的瘪三，继续漫不经心地在如鲫的人流中闲诳。这时候我觉得肚子有些饿了，我就向广场的边缘走去，我要离开广场，到穷街窄巷找一间小食店填填肚子；在省城，你不知道，只有穷街窄巷才有价廉物美的小食店。

就在我快要走到广场边缘的时候，我听到在我身后有快跑着的脚步声，还同时在大声地呼喊。我不知他是在喊我，没有理他。但他很快就跑到我身后了，用手拍了一拍我的膊头，我才知他是在喊我。我正在奇怪，在省城我三不识七的，他会不会是认错人了？但他喘着气发话了：怎么……一不留神……你就走了？他的话是什么意思？莫名其妙。我没有搭话，只是用眼盯看着他。他稍喘过了气，笑了笑，说：别误会，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隔了一会，他见我没有答他，就递给我一张名片，说：我叫许为，不知贵生怎称呼？真的你别误会，我真的没有恶意。刚才贵生对付卖银链那几个的一幕我全看见了，我很佩服贵生笑傲江湖的勇气！说着他又递给我一枝烟，我接过了，但我推开了他递过要为我将烟点燃的火机；出门在外，对不相识的人保持警惕，这一点常识我还是有的：虽然他戴着一副眼镜不似一个恶人，还口口声声贵生贵生的说佩服我，而且要谋我可以说也没什么可谋，但世事难料，也不敢说他的烟没有藏着迷魂药。我也笑了笑，说：我不是笑傲江湖，我是身无分文，迫不得已。呵，他说，贵生说得太谦了……

交谈下去，自然，他既已通报了姓名，我也向他通报了姓名，免得他贵生贵生的叫得那么肉酸，然后，很容易也就彼此熟识了。从后来的情况看，与他的相识虽不能说是萍水相逢而成为患难之交，他的人品和性格与你我都极为不同。怎么的不同呢，说来话长。简单的说吧，他这个人极好色又极功名，亦可以说他是个极端的个人主义者，为了达到个人的目的不惜将别人垫在脚下踩着上，很有一种奸诈小人的味道；他这种人在和平时期还没什么，若有风吹草动，必定是——别说是朋友——什么都敢出卖的叛徒！他这种人必须要时刻提防，不可深交。但他为我带上了一条全新的生活之路，说他是我的导师却不为过。

原来，许为这个人读过大专，有点小聪明。他原来在某电视台做些联络群众演员之类的杂工，近年来因为选秀节目火爆荧屏，选秀等节目极需人气，他就从事着一种在外界称之为职业粉丝的行业——不过，他还不是这个行业的老板，他在这个行业中只不过是一个高级马仔。

什么叫粉丝？你可能不知道，但在电视上你应该看见过，就是在演唱会之类节目上所见到的那些为明星的活动高举口号牌、不停摇晃闪光棒、尖声高叫着为明星喝彩捧场的那些马仔。那些马仔你别以为是什么歌迷呵，哪有那么卖力的歌迷？他们是为了钱而不得不尽量做到声嘶力竭地捧场！就像我们小城上专为有钱人哭丧特别呼天喊地大哭大叫的所扮的孝子孝女孝孙孝媳妇的那班帮闲一样，为了钱，他们也不得不尽量做到声嘶力竭地捧场！不同的是：我们小城上的帮闲为了钱去为别人是扮伤心，而且一年里头也不会有多少次机会；我们做粉丝的为了钱去为别人是扮激动，而且，粉丝这个职业才刚刚开始，照目前太平盛世的情况看，娱乐活动正方兴未艾，粉丝这个职业还有很大前途！

却说那一天许为和我作了一番交谈，他知道我无所事事，就邀我跟他去做粉丝。我正苦于找不到工做，虽然我不知他的底，但我出来早就预了是像无头苍蝇乱闯的啦，而且凭直觉我感觉他斯斯文文的不会是犯科作案那类人，于是我就跟他去了。

做这个职业不需要特别培训，许为只是简单的教了我一些注意事项，当晚就带我出了场。当然，第一次出入这样的场所，处在那灯火辉煌的摄影棚，面对那么些陌生的面孔，我开始时还是有点腼腆或者说是紧张。好在有许为伴着我，我只须看着他怎样做就怎样做，那“紧张”的第一场就终于混过去了。说实在的，那一晚录制的是什么节目，我参与捧场的是快乐男生还是超女，我都毫无印象。

于是，第一次混过去了，以后的事就很容易混了。我很快就熟悉了一批人，交了一批朋友。应该说，初相识时这些朋友都不错的，不知是不是因为是许为带我来的缘故，抑或是因为大家彼此都是底层青年的缘故，总之，他们对我都很友善，使我很容易就过上了新的生活。

但相处久了却反而有些龃龉了——这是后话。

4

怎么啦，张师傅，你觉得眼困了吗？现在还不到12点，你就眼困了？你睡惯早的，在你来说也许是太夜了，可是在我们年轻人来说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好吧，本来我还有一大堆故事要说，比如说说我居住在城中村的生活情况，说说我和那一班底层青年们的恩恩怨怨，说说那一班男男女女粉丝们的风流趣事，等等等等。但看来你好像也不大感兴趣，我也不再啰唆了——而且那些故事大概三天三夜也说不完——那就长话短说，再说几句吧。

我上面说到初相识时这些朋友都不错，但相处久了却反而有些龃龉了，这真是我始料不及的事。想起“人，才是一个永远也猜不透的谜”这句话，真是令人感慨万千。这又令我想起你常说的一句话：我们都是流水流汗为人打工的，有什么值得勾心斗角争争吵吵的？我们这一班粉丝也一样，都不过同是底层青年，声嘶力竭为别人捧场也不过是为别人及早成名卖力，也有什么值得勾心斗角争争吵吵的？但事实偏偏就是有勾心斗角争争吵吵！你说“人”这个动物真是怪也不怪？！

不过，你别担心，我这样说也只不过是一种感觉，并不是说我在外面又惹了什么麻烦，没有的，并没发生什么麻烦事，请你放心。也请你相信我，我现在真的很成熟了；真的，我出外也快一年了，见过了不少世面，不会轻容易惹上什么麻烦事的。虽然我越来越不喜欢许为这个人了，但老实说，我是不会和他闹翻的。我不会忘记是他带我走上了新路，而且是他使我学到了不少东西，也认识了不少人，懂得了许多怎样在外面混的方法。你知道我是一个恩怨分明的人，所有这些我都不会忘记……

这时候他的手机忽然响了，阿昌打开听了一会，唔唔了几声，将手机关了。然后他对我说：我约了几个朋友出来见见面，他们都是我少年时的朋友，久不见了，应该要见一见。同时我也想带一两个跟我出去闯一闯，出门在外有一两个自己人会好一点的，大家好互相照顾。好啦，我去见他们了，我就不送你回家了，以后再谈……

他说着就走了。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的心好像隐隐有点不安的感觉。我想大声的喊叫他回来，和他谈谈。但谈什么呢？我很犹豫，直至他消失在黑暗中看不见了，我终于也没有喊得出声来。我确不定我的这些不安的感觉不知是不是一种跟不上时代脚步的老年人的感觉，是一种落后的感觉？他不是我的儿子——就算是亲儿子又如何？现在外面的世界那么精彩，那么令人向往，他不愿跟我做泥水，他不甘于平凡，他要出去见见世面闯一闯，他有他的想法。作为年轻人大概……当然……应该要奋发向上……但他们这么些精英的年青人去做什么粉丝，不知是不是太浪费了他们的青春……

但看来他还没有闯出什么名堂来……但也没有闯出什么祸来……但他要带一两个人出去是什么理由呢？他也要铺垫向上爬的台阶？他和许为怎么样了？他几次点到即止，他仅仅是不再喜欢他了，还是和他发生了争风吃醋……

哎，俗话说得好，仔大仔世界，年轻人的事老年人管不了那么多了。但愿他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你看我是不是已经很成熟了？

无事就好。成熟了就好。我胡思乱想着，喃喃地自言自语着，慢慢地走回家去……

（2007·6·24—28）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