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无声无息的流淌着,在他的体内,不是按照生理的正常需要流淌,而是由内向外流淌,一定是那一脚,让他的脾脏破裂了,他的腹腔像一个容器,某种液体正在不停的被注入。
他躺在那张木床上,尽管床上的被褥已经破旧不堪,棉絮也露了出来,但是躺在那里他还是感觉到了舒服。他感觉自己的意识竟是出奇的清晰,他清楚的记得那张木床是小区里一个老太太搬家时送给他的,他很感激那个老太太,如果不是老太太送他的那张木床,他现在还睡在门板和红砖搭建的床上,那个老太太还送了他一床褥子,以至于他现在可以这么舒服的躺在床上。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一片空白,他感觉到了饥饿,从回到家,他就一直这样躺着,什么也没有吃,家里除了没有卖完的红薯,什么吃的也没有,他本来是想等卖完红薯去割点肉包顿饺子,他已经太长时间没有吃肉了,自从物价上涨,大肉的价格也在疯涨,他觉得吃肉实在是一件太奢侈的事情,以至于过年他都没有舍得买一斤肉。
他挣扎着想起来,可是怎么也起不来,这个时候一丝恐惧占据了他的心头,他想他是不是要死了,片刻他又摇了摇头,他想枪林弹雨的日子都过来了,自己怎么会那么容易就死了呢。他想躺一晚上就好了。
他开始做梦,但他知道那不是梦,那些都是曾经发生在他生活中的事情,他想起了今天一个来买红薯的年轻人,大约十八九岁的样子,他十八九岁的时候已经是国军一个主力团的副官了,想到这里他的面容上滑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少年意气风发,他跟着他的团长在枪林弹雨中穿梭,终于赶走了日本鬼子,那个时候他已经是团长了,内战刚开始的时候,他遇到了他的妻子,青年俊彦,如花美眷,那个时候他真的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但升了团长,还娶了一位美丽的妻子,羡煞了他的朋友、幕僚。
他没有想到自己的枪口会指向自己的同胞,他曾经狂热的将委员长视为天神般的人物,他始终认为挑起这场战争的真正幕后主使一定不是委员长,而是高级作战部的那些将军们。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他不想打仗,不想将枪口指向自己的同胞,但是军令不可违,就是带着这种复杂、矛盾的心理,他被卷入了那场战争。
那场战争的结果众人皆知,就在战争即将结束的时候,一次意外的遭遇战,他的妻子成为了战争的牺牲品,伴随着他的妻子离去的还有没有出世的孩子,他几近崩溃,一次次在黑暗中抱着妻子的照片独自垂泪,悲痛欲绝。
接连的败仗,大势所趋,最终他做了共[chan*]党的俘虏,经过长期的不断学习,他意识到了自己所犯下的罪行。痛失妻儿,父母早就成了日本人的刀下鬼,他虽然年轻,却怀着一颗苍老的心。
终于他为他犯下的罪行开始忏悔,他被送到西北一个偏远的地方开始服刑,那个地方有一座监狱,当时他去的时候住的是临时的监狱,后来那座土墙围成的监狱就是他们那批犯人修的,那个时候他努力的改造自己,不断的学习,他决心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就在那个红色的年代,他终于见识到了文化革命的力量,他被拉出去一次次的作为斗争的对象,插牌子,戴高帽子,还好他很听话,那些人看着他年纪大,多少手下留情了,不然他这幅老骨头那个时候可能就被抛在荒野上喂狼了。
他看到不止是他们这些有历史问题的人被斗,那些他眼中的好人也被斗,他一直困惑不解,他读过毛泽东选集,他认为共[chan*]党就是要为人民谋幸福的,可那些好人为什么要被斗,直到1976年粉碎四人帮以后,他也服刑期满了,这才慢慢的理解了那漫长的十年浩劫。
围绕着监狱逐渐的形成了一片聚居区,他听那些管教叫它农场,就在农场人越来越多的时候,政府鉴于他在监狱服刑期间表现良好,提前将他放了出来,他孤身一人,没有亲人,政府在农场给他安排了一个工作,做木工。
他开始有了每个月的固定工资,生活已经不成问题了,但是他总是听人家叫他“就业”,他不明白这个词是从哪里来的,每每听到总是有一种罪恶的感觉,似乎他服刑这么多年还没有赎清自己的罪,于是他在人前总是很低调,以一种谦卑的姿态活着,佝偻的身体,低声下气,只有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才敢抬头挺胸。
他的嘴角浮现出一种无奈,眼睛还是紧闭着,容器里的液体越来越多了。
他有些想吃饺子了,只可惜他今天已经不能去割点肉包顿饺子了,他想起了他当团长的日子,那个时候他的团驻扎在一个县城,那个县城的商贾们经常请他去吃饭,那种排场现在也不多见了,酒楼的菜做的很精致,以至于他现在都觉得那个时候的菜肴才是最好吃的
八十年代初,他已经不用做木工了,每个月有了一份不多不少的退休金,但是他还是乐意去他曾经工作过的木工房,他深深的喜欢上了那些锯末的味道,有些清香又带着满足,他老了,在工友的帮助下,他在家属院的边缘盖了一间木头和土坯混合的小屋,并且在周围打上了泥土的围墙,自己有了一个独立的院落,床是他自己做的,桌子也是自己做的,他垒了一个灶台,长长的烟囱一直延伸到小屋屋顶的那一片天空,每每各家收工后,这里也会飘出袅袅的青烟,在蓝色背景的衬托下那么地和谐。
八十年代初的那几年,农场诞生了许多的孩子,他们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当孩子们离开了父母的怀抱,疯跑在农场的马路上、农场边缘的荒滩上的时候,他的眼底总是会有一个孩子的影子,无法言说,时光的车轮可以碾碎一切,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了,他已经是一个老人了。
他喜欢那些孩子们,那些孩子们也喜欢他,他常常去农场的国营商店里买一些糖果给那些孩子吃,也常常给那些孩子讲打仗的故事,那些孩子们喜欢打仗,他从木工房找来一些废弃的木料,他给他们做了许多宝剑,他精心打磨那些木剑,并且找来银粉给那些木剑做了装饰,那些孩子真是太高兴了,看到孩子们脸上洋溢的笑容,他也兴奋的几个晚上睡不着觉,他总是有一种错觉,他觉得那些孩子都是他的孩子,童真幸福的包围了他。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他认为那是他一生中最幸福快乐的日子。
那些长舌妇们总是在无聊之余制造一些事端,以前她们除了收拾家务还有一件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生孩子,但是时代不同了,国家实行了计划生育,一家只能要一个孩子,所以她们在自己的孩子长大以后就变得很无聊,她们凑到一起织毛衣,说张家长李家短,这似乎成了她们的一项乐此不疲的运动,她们手舞足蹈,唾沫乱飞,以至于在一起挖野菜的时候也在进行。可悲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不知道她们怎么将矛头指向了他,她们通过道听途说再加上自己的臆想,揣摩着他的过去,关于他的过去有着好几个不同版本的说法,有人说他过去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所以才会被关进监狱;有人说他过去是一个见到女人就不会放过的淫棍,因为强j*罪才会被关进监狱;有人说他是一个大骗子,因为骗了许多人,最后被人抓住关进了监狱;还有人说他曾经是一个江湖郎中,靠拐骗小孩子,然后卖钱。
最后一种谣言无疑是最致命的,莫名奇妙的那些孩子们不再到他的院子里来,他想去问问那些孩子,但是每当他想走近那些孩子,那些女人总是像老母鸡一样把孩子护得严严实实的,慢慢的他听说了这些谣言,谣言就像是瘟疫散播在农场,不管是传播谣言的还是没有传播谣言的人都不再让自己的孩子靠近他,在她们的眼中,他似乎不再是一个慈祥的老人,反而成为了一个恶魔。
那一晚他大醉了,他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这样做了,第二天整整躺了一天,什么也没有吃,屋顶的烟囱也没有飘出袅袅的青烟,蓝天突然变得不再真实。
他终于感到了孤独,那种通通透透,从里到外的孤独,于是他将自己包裹在那个院落中,时间不停在他的身上打上烙印,他买来许多的书,算是打发着无聊的生活。
一个黄昏,他无法忘记,他吃完饭,想走出院落去看看,院门外有一个塑料袋,那个绿色的塑料袋,他以为是谁搞的恶作剧,打开塑料袋他才发现那是一块卤好的牛肉,他看了看四周,一切都很安静,只有收工晚的人们零零星星的在远处的马路上行走,莫名间,他远远的看到一个孩子奔跑的身影,泪水顷刻涌出了眼眶,强烈的酸意涌上了心头,多少年来,他已经没有流过泪了,泪腺早就因为干涸而退化,泪水从眼眶和鼻腔中流出,滴在了干燥的地面上,发出扑扑的声音。
黑夜漫长,他的眼睛湿润了,尽管闭着双眼,泪水还是无声的沿着他的脸庞滴落,他的思维开始模糊,这么多年了,为什么此刻的他更像是一个孩子,渴望父母的怀抱,渴望亲人的抚摸。他微微睁开双眼,借着窗外的灯光,朦胧的双眼,他似乎是看到一片光明世界,在那里有他的父母,有他的爱妻,有他的孩子……
九十年代的一天,大地震怒了,他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就被埋在了自己亲手搭建的小屋内,大地其实仅仅颤动了一分钟,但却像是过了一个世纪,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一片漆黑,漆黑中混杂着各种各样的声音,有孩子的哭声,有妇女绝望的哀嚎,还有比平常多的太多的汽车引擎声,他仅仅是被卡在了房梁中间,没有受伤却动不了。黑夜无比的漫长,他想老天爷来收他了,他就这么闭着眼睛,在一个极度混乱的夜晚沉沉的睡去了。
白天,当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昏迷过去了,过长的压迫,他昏厥了,但是老天爷还是没有收了他,在医护人员的抢救下,他醒过来了,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他没有丝毫悲伤,脸上流露出的却是灿烂的笑容。
灾区重建,他多么的想发挥自己的余温,但是木工房却被钢铁怪兽占领了,他把自己多年积攒的钱拿出来捐给了农场用来修建学校,因为他太想看到那些孩子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读书。没有多长时间,那些坍塌的家属区之外又重新的林立起一片钢筋水泥的房屋,而他也分了一套,住在新房里,他永远失去了乐趣,这里完全没有他自己修葺的小屋舒服,那里冬暖夏凉,而这里始终透着一种寒气,浸入骨髓。
农场一直是关押犯人的地方,从他这个第一批的犯人一直到现在的犯人,来了很多人,又走了很多人,面孔由陌生变得熟悉,接着再次变得陌生,就这样,日升日落。
一天,那些犯人连同那些看押犯人的人都走了,他没有走,他看着那些人一批一批的走了,农场由喧嚣变得荒凉,过了一年,房顶、院墙上都长了草,破败随处可见,那个当年地震的纪念碑也摇摇欲坠,他觉得他也该走了,农场这个奇特的群体似乎有某种东西一直在吸引着他,他就这么带着对这里的永恒怀念离开了。
来到了青唐,一个崭新的城市,他不由自主的拿它和当年驻军的那个县城对比,这里太陌生了,混迹在人群中,他已经完全迷失,他租了一个小区的煤房,他没有太多的钱用来生活,他想他以后肯定会进医院,如果没有最够的钱,他会死在那个煤房里。
于是他开始做一些小买卖,说起小买卖其实就是在小区旁边的马路边卖烤红薯,他本来就是想找点事情做,没有了太多的谋利心,他的红薯卖的很好,大家都说他的红薯很甜。
他真的很饿了,他的烤炉就在床的旁边,他依旧闭着眼睛,凭着感觉摸了过去,他原本不知他体内的那个容器几乎满了,他身体一晃,就能从他的口中晃出那些东西,还好他摸到了一个红薯,在另一只手的配合下,他拨开了红薯,吃了一口,真的很甜,他一直都对他烤的红薯很满意,就在红薯下咽的时候,那些容器内的液体涌上他的喉头,也是很甜。他吃了一半就扔下了,饥饿感消失了,不知道是那些液体快盛满了容器,还是他吃的半个红薯起了作用。
他觉得自己浑身都有了力气,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可是办不到。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就挨了一脚就坐不起来了,当年他和小日本拼刺刀的时候,一个顶三,那三个小鬼子都被他捅了个透心凉。
整个下午,他都坐在阳光下卖红薯,那些熟人经过时总是向他打招呼,他们叫他大爷,他听了心里很舒服,谁也没有想到他的面前突然停下一辆车,一伙身着制服的人,那些人像是一阵妖风,呼啸着来到他的摊子前,妖风中带着浓重的酒味,他们问他要执照,他哪里会有什么执照,还没有来得及解释,那群身着制服、满脸凶横的人踢倒了烤炉,接着,他的身上就挨了重重的一脚,就像是一记重锤砸在了一个皮囊上,闷闷的响了一声,他失去了知觉,只是在模糊中看着他们说着醉话,手里拿了几个烤红薯,呼啸着离去。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把那个摊子围得水泄不通,他听到人们说城管,接着他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时人们已经散去,他勉强挣扎起身子,在原地休息了很久、很久,街角的风打着旋儿,他就这么推着车子踉跄的回到了住处。
他挣扎了几次,终于他放弃了努力,他睁开双眼看着窗外透进的亮光慢慢的变弱,夜深了,有东西爬上了他的身体,那东西最初是在屋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它进了屋子,来到了床边,他闭着眼睛,但是他能看得到,他不知道随着容器内的液体越来越多,那东西竟然上了床,开始还只是蜷缩在他的脚边,现在他发现那东西竟然爬到了他的身上,开始他还想把它赶走,但是当他触摸到软软的绒毛时,他不想再赶它走了,他轻轻的抚摸着它,自己似乎完全恢复了活力,他好像又回到了木工房,用刨子刨着那些清香的木材,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县城,他挽着他的妻子,在夕阳的河畔。他看到了他的团长,团长战死了,但是又站了起来,拉着他的手,朝向前方的光幕中走去,他的热血在沸腾,他们并肩行走,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次日的阳光照在他带着笑容的面容上,嘴角流出的血沿着一条崎岖的路,向下,直到那半个烤红薯,红色已经干涸,灵魂漂浮在城市上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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