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说,爸爸无泪。
妈妈没有看见过,弟弟没有看见过,连我这个在“文化大革命”中夭折的哥哥也没看见过。爸爸是条钢筋铁打的汉子。高大的身材,赭色的脸庞,像个黑包公。
可是,有一天,我发现了爸爸的眼泪。
那天,天空阴沉沉地,大块大块的乌云迫下来,大地憋闷得让人窒息。
下起了蒙蒙细雨。泥泞的道路上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大家一齐奔向大操场。
山脚下那个大操场上,站着黑压压的人群。雨伞下无数双眼睛木木地盯住讲台。爸爸坐在主[xi]台中央,庄严威武,头上国徽闪烁。
凄厉的警笛声炸响,人们统统变了脸色。台上是爸爸嘶哑的吼声,台下出现了被五花大绑的犯罪嫌疑人。
这儿正开公判大会,恶贯满盈的罪犯会后将全部被执行枪决。
大会进行的第一项是对全体公民进行政策和法制教育,第二项是公布各个犯罪嫌疑人的罪行,第三项才是最紧张的内容,即宣布对各个罪犯的终审判决。
人群里为什么骚动起来?天啦,最年轻的那位不是我弟弟吗?和其他犯罪嫌疑人并排站在木板上,耷拉着脑袋,可怜巴巴地望着泥土。
爸爸,你要干什么?我徘徊在空中问,慌乱得险些跌落人间。爸爸,弟弟犯了什么法?居然有这种结果?爸爸,你是不是越老越糊涂了,连自己唯一的儿子也不放过?!
爸爸!爸爸!爸爸!……
爸爸低下头,一句话也不说,脸色铁青,像个哑巴。人群凝固了。
好久好久,爸爸抬起头,目光如剑。
审判员开始公布犯罪嫌疑人罪行。
我忍不住了,化成一股青烟,缠绕在爸爸脖颈,责问道,爸爸,你忘记了妈妈临死前留给你的话?
我……我……我……··我没有。爸爸痛苦地说。
那你是不是想让俺家断子绝孙呢?
你……!爸爸开始生气了。
那你叫审判长停下来!改期再公布对弟弟的处理。争取给他一个改个自新的机会。
别说了!爸爸暴躁地打断我的话,你知道你弟弟犯多大的罪吗?五百万!贪污五百万!仅仅当了八年的局长!刘青山张子善贪污多少?两千元,仅仅两千元!就丢了脑袋,你弟弟冤吗?这可是人民的血汗钱啊!其中还有三十万救灾款。国法难容啊!你弟弟都不杀,上边站着的没有哪个更该杀!爸爸说完双手抱住脑袋流下泪来。
我于是又看到了爸爸革命年代那副忧国忧民的面容和脾气。他不希望看到干部队伍堕落下去,最终失去民心;也不希望改革开放的成果被腐败葬送。乱世须用重典。爸爸说。
我说,爸爸,你讲的道理我懂。可你忘记了妈妈生弟弟难产,手术台上大出血,死亡之后冰凉的躯体吗?。
我没忘,爸爸说。挥了挥手,示意我不要再说。
凄厉的警笛声一次又一次在这偏僻的山村响起。
爸爸缓缓站起来,向后台走去。他要回避。
白发苍苍的爸爸坐在后台桌子前喝酒。审判长宣读一句,他倒一杯。痛苦像锤子在他心底敲击。爸爸在革命战争年代多少次出生入死,何等艰险场面没有见过?在子女们的心中,爸爸就是一座不倒的山。
审判长宣布:×××,自×年到×年,利用担任×局局长职务的便利,贪污受贿等共计人民币五百万元,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条第×款,被判处死刑……··并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尔后,问将死的人,有何话说?
我想见我爸爸一面。弟弟说。
有人把弟弟的请求告知了当法院院长的爸爸,爸爸一跺脚:
不见!快快枪毙吧。
爸爸说完端起酒杯。来人看得真切,爸爸的手不住颤抖、颤抖、再颤抖,酒溢了大半。
轮到行刑。
我要见爸爸!弟弟仍旧要求。
白发苍苍的爸爸早已蹒跚着提了准备好的“金江津”奔来,他一杯一杯为弟弟斟上。
突然,弟弟“扑通”跪下,抱紧爸爸裤脚。
爸爸鼻子一酸,强抑制情绪叹了口气,最终无法控制,泪水哗哗流出来。片刻后,说,对九泉之下的妈妈说,不要怨我。
白发苍苍的爸爸抚摸着弟弟的脸仔细地端详,念叨:爸爸有罪,平时工作忙,放松了对你的教育。给国家和人民造成了重大损失。爸爸对不起党和人民!放心去吧,我会厚葬你的。
然后,爸爸大步离开刑场。人群涌动。四处炸响。
半小时后,枪声震耳。山坡下横着七具尸体。
弟弟倒下去的同时,白发苍苍的爸爸在后台站起来。他那颗坚强的头颅长时间地垂着一言不发。大家觉得他霎时憔悴许多,似乎接近昏厥。
我是个四十几年党龄的革命工作者,我要国家和人民啊!爸爸自言自语。
爸爸!爸爸!爸爸!
爸爸转身向高坡奔去,突然用双手捂住面孔。审判长看见。泪水再次从他指缝间沽沽地涌出来。
直到十年后,爸爸去世。他在阴间找到我。他老泪纵横向我倾诉说:弟弟将要走的瞬间,猛然回头朝他望了一眼。爸爸感觉出,弟弟似乎有几分悔恨,有几分哀愁,又有几分抱怨……弟弟嘴巴张了几下,终于没有说出什么。
白发苍苍的爸爸其实心里非常明白弟弟的心思,那句话一定是哭叫:
爸爸!爸爸!爸爸!我不想死。你要救我。我才三十三岁。
改于5、3中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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