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忍无可忍,我是不会去摸这老虎屁股的。谁愿意去轻易得罪自己的顶头上司?连智勇双全,八十万禁军的教头林冲都要在高俅那等小人面前忍气吞声,委屈求全。何况我辈草民!
我和校长杨振华其实还带着点师生关系。我读初中时,杨是学校后勤组主任,我是班上的一名生活委员,与他接触较多。并得到过他的一些关照。我师范毕业后被分配到山区学校。杨还颇关注我的一些情况,这时,他已升为校长。当他知道我的一些出色表现后,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调回来算了吧,家乡需要你”。当我真的成了他麾下的一名小卒后我并未使他失望。他听过我第一堂公开课后,在教师会上对我大加赞赏。按理来说我是遇到知音了。但偏偏我不善巧言令色,投机钻营。就是表达感激真情也有点“爱你口难开”。那时,我信守的做人原则是“不敬神,也不毁神”。我的这种人生哲学后来受到了我的兄长的严厉批评:人人都对“神”如此虔诚,你不敬“神”,就是目中无“神”,能不得罪“神”吗?
我和杨真正产生隔阂是从我的婚姻开始的。我调到本乡中学时还是光棍一条,那时乡中还有一位未婚女教师叫琴,与我住在同一层楼。便有同事开我们的玩笑:“近水楼台”啦,“就地配对”啦。校长夫人还半真半假地说要给我们保媒。偏偏这学区马主任也与我们同楼,且他的妻子是琴的函授同学,也说要给我们牵线。这学区主任和中学校长呢都是属“虎”的,都是铁腕。一山难容二虎,他们斗得天昏地暗,下属就难为人了。琴本来与学区主任夫人交往过密,有“马派”之嫌。这次昏头昏脑的还要请学区主任夫人保媒,那就属“马派”无疑了。我们结婚后,学区主任不久就调走了。杨排斥异己的机会到了。我妻子,一位优秀的初中英语教师被下到了小学。任我们软磨硬缠,均无济于事,那时琴还有六、七个月的身孕,每天腆着个大肚子步行到数里远的小学任教,教学又不适应,那一番我和琴饱尝了得罪领导之苦,积了一肚子的怨。妻分娩后,分居给我们的生活带来更多不便。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只得违心写了封情词恳切的“悔过书”,数说妻以前的不是和自己的不谙人情世故。并以实际行动表达了对领导兼老师的尊重。于是妻被重新调到乡中学任教。
后来学校建了栋教师宿舍楼。在那时的乡中学是规格颇高的——二室一厅带厨卫。分房的结果使我的自尊心再一次受到伤害。两位资历和能力均不如我的半边户榜上有名,而作为双职工的我和妻却名落孙山。然而吸取前次的教训,我们只能忍气吞声。
把我逼上梁山的是这次评聘职称。三个中级指标。我想这回我定能占一席之地。因为我有超高学历,我的德能勤绩均有口皆碑。可杨根本没有把我放在眼里。三个指标,他的堂弟占了一席,他的长期病休的妻子占了一席,还有一个也被一个马屁精占去了。一潭死水终于掀起了波澜,愤愤不平的不独我一人。
“是可忍,孰不可忍!”一向安分守己的刘小阳这样对我说。他也是受害者。
“人善有人欺,马善有人骑。”妻说。
“去告状!现在他人心尽失,保证能扳倒他!”中年教师张济时鼓动我。他也一直受校长的打压。
告倒他,谈何容易!他现在是本县中学校长中的一块红牌啊!教育局的《教育通讯》还正在宣传他的治校经验呢!人家牛得很啊!说实话,那时我的头脑还是清醒的。
我当时对杨仍存幻想,仍不想撕破脸皮。那天晚上,我到他家走了一趟,希望它能给我下个台阶。结果是遭到断然拒绝。杨对我的轻慢,坚定了我反抗的决心。这回我豁出去了!
于是我和刘小阳,张济时结成了“反法西斯同盟”。我们总结出了杨的十大“罪状”:趁基建捞油水,生活作风败坏,评职称谋私利,乱收费,弄虚作假,办学方向不明……
我们决定分头取证。希望从基建和生活作风问题上找到突破口,因为这些才是重磅炸弹。
协助杨管基建的是王老师,学校的元老,我初中时的班主任。据说他与杨也有矛盾。我想从他口中探问点什么来。“您对基建的账目一定很清楚吧?”凭着师生关系,用不着转弯抹角。
“你想从基建中找问题?告诉你,账目都通过了学区审定,已经封存。再说,人家这么精明的人能在账目上露破绽吗?你是我的学生,我劝你不要自找麻烦,你们是抓不住什么把柄的,放手吧,免得怨越积越深!”最后他提笔写了四个字送给我:
“能忍自安”。
刘小阳和张济时在杨的生活作风方面,也未找到半点证据。这事最敏感,弄得不好会惹火烧身,甚至闹出人命来,谁敢做证?
“没有证据也要告,至少有几条是明摆着的!”张济时说。
“现在我们是骑虎难下,欲罢不能了!既已找人调查,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们已成了杨振华的敌对势力。”刘小阳分析说。
于是我们一起斟酌文字,写好了举报信。
“有了。李继尧不是有个同学在纪委吗?找他去!”还是张济时有办法。他喜滋滋如同哥仑布找到了新大陆。
李继尧曾是我校一名出纳,无缘无故被杨振华逐出中学,下放到村小。他应愿与我们结成“死党”。果然,李继尧爽快地加入了我们的行列。于是我们一同到纪委找到了他那位同学。
“你们举报的这些问题都有证据吗?”他看了看我们的材料,问道。
“基建和作风问题暂时没找到证据,其他几点都是铁证如山的。”张济时告诉他。
“这两项没有证据,其他几项就都是些小问题了。”他笑了笑,“乱收费,哪个学校没有?纪委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即使是认真起来,也最多是没收那些钱,这样的话,你们就成了众矢之的了。至于其他几条就归你们教育局管啦!”
泼了一盆冷水。我们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家里。
“对方已知道你们在告他。”妻说。杨振华的妻子在操场破口大骂:“那些搞阴谋诡计的是蛇钻竹筒,惹怒了我们杨校长是没有好下场的!”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张济时依然是那样信心百倍。
“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刘小阳说。
“手是不能放了,但我们要转变一种方式!”我似乎比他们要沉稳。
“什么方式?”
“我们不上告到纪委,但我们可以向教育局、区文办打报告,向他们反映杨的问题,要求把他调离该中学,我们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可行,我的同学卢桂文在乡政府是抓文卫的,他多次告诉我,乡党委和政府对杨不满。如果以政府的名义提要求,调出个校长,该是小菜一碟了!”刘小阳也少见的乐观起来了!
于是我们把举报信改成“报告”。三人一起去找卢。
“你们的材料毒不鱼死!”卢看了我们的材料说。
“不过,你们提出把杨调出该中学的要求,乡政府会支持你们的。因为乡政府对他的骄傲、对他的乱收费早就不满了。你们最好去找一下邱书记,他说话有分量。”
“你们最好缠着他在你们的报告上签个意见盖个章!”临行前他又补充一句。
这办法好,有了党委政府的支持,不愁赶不走一个小的校长。我们三个人顿觉柳暗花明。
为了保密起见,我们三个约定夜晚行动,直接到邱书记家里去。邱书记妻子在外地工作,他平时就住在妻子单位。我们租了一辆小四轮,两小时才到达。买了条烟两瓶酒,用报纸裹严实,再塞进塑料袋里,提着往他家走。
“这件事党委政府怕不好管吧!”邱书记看了我们的报告微微一笑。
在我们的再三要求下,邱书记终于答应我们的要求了,他说:“杨振华同志呢,能力还是有的,就是办事武断了点,私心重了点吧?既然中学出了乱子,他也不便开展工作了,调换个单位也是应该的。这样吧,我在报告上写句话,你们找党政办王秘书盖个章吧!”
他终于提笔写了句:“请教育主管部门考虑几位老师的意见。”
有了邱书记的签字,我们顺利地盖了章。
“这回我们稳操胜券了!”我们想。
虽是胜券在握,但递了报告的那天,我还是有点不安。我悄悄的到桥头算命先生处抽了一个签。不是个吉兆,末句如此说:“狂风吹起半边天!”也许是巧合,后来真的掀起了狂风巨浪。
报告递上去不久,教育局基教股的领导就来校调查,查复读生考中专的事。结果好几位有希望考上中专的学生,被证实是复读生,取消了报考资格。那时考中专是农村子女成才的一条捷径。对于几个家境贫寒的学生来说,取消了报考资格,等于断送了他们的前程。因此,这些家长便迁怒于我们。他们带着一大帮人,来势汹汹,又是要打人,又是要砸东西,弄得我们三家遭了人命似的。其实,我们向教育局递交的报告,根本就没有这一条,我至今尚未弄清楚到底是谁把这事告到了教育局。
我们同杨的关系日渐恶化。既然成了上司的敌人,就休想有好日子过。学期刚一结束,在安排初三暑假补课时,他没安排我们几位任课,把我的班主任也撤了。这样使学生也卷入了纷争。学生知道杨校长是在报复我们。因此他们抵制新的班主任、新的任课老师。杨就把我的那个班拆了,但学生依旧只进那间教室,依旧只听我的,为了不影响学生的功课,我们几个“告状”的就包揽了该班的所有课程。于是学校就有了一个独立王国。杨为此大动肝火,他怎能容忍?他亲自去教室门口堵。恰逢我妻子去上英语课,一个要进,一个要堵,就有了推推搡搡。结果是我妻子受了点小伤。她一个电话把我内弟叫来。我内弟是个社会青年,年轻气盛,他到我家里拖出把菜刀,就要去找杨,杨的儿子也手持凶器相迎,一场械斗一触即发。也许我和杨均有点理智,使尽全力才制止了事态的发展。
暑假是难熬的。胜负就要见分晓。好消息坏消息交迭而至。一会儿说杨会调离,会降职;一会儿又说杨有靠山,谁也动不了他。
坐不住,我们三人就往教育局走。好不容易才找到局长。自我介绍后,局长就板起了脸,他从箱子里抽出一叠纸,质问我们:“你们看看,我信谁的!你们中学48个人,有42个人说他好,就你们六个人说他坏!”
我们一看,这一叠材料纸都是为杨歌功颂德的。其内容比我们的还要翔实,后面签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最可笑的是有两位遭过他打击的老师,在我们那份报告上签了名,在这份报告上也签了名。
“杨校长不是个完人,但是个有功之臣,我们教育局还在宣传他呢。不要为了泄私愤,就破坏安定团结的局面啊!要顾全大局啊!你们三人回去好好反省一下吧!”
碰了一鼻子灰,我们悻悻地走出了教育局。出来我们猛然一醒,这报告是学校办公室马明写的啊,他和教育局局长不是同班同学吗?
我们还不甘心,又去找乡政府文卫的卢桂文。卢摇了摇头:“我和卢书记均尽了力了,本来定好要调离的,但是杨的妹夫在地区反贪局当副局长,人家对某领导有恩。教育局里坚持不动他,我们也没办法。”
结局是杨岿然不动,因为他是巨石。走的只能是我们,因为我们是沙粒。我们的耳朵里便有风言风语传来。“蚍蜉撼大树”啦,“鸡蛋碰石头啦”,“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啦。果真砸到了自己的脚。我们想要调到外乡中学去,外校领导听说我们是“告状的”,“搞领导名堂的”,就拒不接收。谁愿在身边埋下一颗定时炸弹?学区就只得就地消化——把我们几人下到小学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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