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著:寒亭暖谷(瑶族)
改编:寒亭暖谷(瑶族)、紫色莹月
前言
江华瑶族自治县地处湘南边陲,古时称为冯乘县,它是新中国12个瑶族自治县中面积最大、瑶族人口最多的自治县,被世人誉为“神州瑶都”,是全球瑶族同胞朝拜始祖“盘王”的圣地。古时的冯乘县到处都是一片片原始丛林。座座山包,犹如朵朵碧莲,遍地摆开;绵绵峰峦,好似绿绒锦缎,挂在蓝天。幽静的树林里荆棘密布,处处都能听见鸟儿的放声歌唱。似波起伏的山峰一年四季都笼罩着如浪的雾霭;潺潺的清溪涧流不断地缠绕其间;也就是在这片神奇梦幻的山山水水;也就是在南岭腹段的云海里散落着一些的古老山寨,山寨里融和着一个古老的山地民族--瑶族。由于历史的原因和旧时的民族压迫,瑶族同胞一代又一代地长期生活在崇山峻岭和密林之中。封闭的渔猎、采集和刀耕火种式的粗犷农耕生活,培育了他们勤劳勇敢,淳朴好客的生活习性。他们在这茫茫大山里悠闲自在的生活着,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丰富多彩的生活习俗、独特的民族文化充满了山野气息,演绎出一串串感天动地的故事。
一、瑶寨人家
一条蜿蜒的山道延伸到了丛林的低洼处,那里散落着几个古寨。古寨里炊烟袅袅,云雾弥漫,乍看去倒像是梦幻般的海市蜃楼,非常秀美。古寨的周围被一座跌宕起伏的大山紧紧地环抱着,此山便是望郎山。
我们故事的发源地牛郎寨就座落在望郎山下。牛郎寨一共有60多户人家。家家户户的吊脚楼屋檐下挂满了大垛大垛的粒粒金黄的包谷和一串一串甜红甜红的辣椒。楼后的一根根竹笕引着清亮的山泉,唱着叮咚的欢歌涌进山里人的伙房。楼前是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溪边有两架大水车不停地旋转着,磨擦出“吱呀吱呀”的响声。那大圆盘上的一个个竹筒,有序地一个接一个自上而下伸到小溪里打水;装满水后又一个接一个不紧不慢地自下而上;上到顶端便跟着大圆盘下落,自觉地将水倒入水渠中。源源不断地流向两岸的田地里。一座小木桥横过小溪,小溪里横七竖八地漂着木排,游动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鱼。鱼儿只当人们走近时,才不紧不慢沉入水底,若无旁人地依然在水里嬉戏追逐。
望郎山的主峰像一条长长蠕动着的蛇,拖着长长的身躯向西游去,峰腰处有两座圆圆凸起的小山,酷似熟睡中成熟少女的两个圆润丰满的ru*房。少女的头部微微抬起,似在凝望远处的郎君,当地的人们便称它为望郎峰。
清晨,望郎峰四周的重重迷雾逐渐散去,一束晨光迫不及待透过云层洒在巍峨峻峭的望郎山上,湿润阴冷的丛林在阳光的照耀下又腾起了层层水气。山下,依山凭险错落有致地东一幢西一幢建着吊脚楼。那“千脚落地”的木楼以数十根杉木撑起为基脚。座座木楼以杉木为柱、为梁、为壁、为门窗、为地板,以杉皮为盖顶,不油不漆,无矫无饰,一切顺其本色,朴实无华。或像金鸡独立于山脊,或隐幽藏奇,千姿百态,格局自由,情调浪漫。远远看去,就像一副一半吊在山上,一半吊在水里绝妙的山水画。更重要的是人住在里面冬天暖和夏天清凉,春天不潮湿,秋天不干燥。
这故事的主人翁的家就在其中。
故事发生在1911年,辛亥革命时期,牛郎寨有个叫财旺的人家,家境在附近还算是富有的。财旺生有一女,名叫英子。可英子17岁那年不知犯了啥病,疯疯癫癫的尽说呓话。寨里的老人都说是英子撞上“仙娘婆”了,要财旺请师公帮她修炼成“仙娘婆”。财旺果然去请来了师公。
师公选择了吉日吉时在财旺家设立了“神堂”。“神堂”摆满了财旺准备的酒肉、米、香烛、纸钱等,中部贴有纸剪盘王和本师宗祖等神像,顶上悬挂着写有“天尊地圣早垂临”、“玉清赐法救良民”、“闾山启意治邪除”等尾端均是鲤鱼、蜈蚣蛇、鸡尾花等动物或花卉的“掉榜”和“吊幅”。每条“掉榜”和“吊幅”都画有盘王印。“神堂”门的两侧,各置有一根枝繁叶茂的青竹。右边的是一株系有神仙画像的白幡,名叫“天桥”。传说神仙降临,要经过此“天桥”进入“神堂”。左边一株也系有白幡,名叫“阴桥”。传说是人魂、鬼魂入阴要经过的桥。师公头上戴着弯弓像牛角的帽子,身上穿着背后有八卦形的黑色道袍,手上拿着一把木制的“朝天剑”。嘴里不停地喃喃念着咒语,似乎用尽了浑身的解术。
施了一天一夜的法后,师公回头对财旺说:“小女可下阴间了。”说来也奇怪,女儿的疯病从此就好了,英子也就顺其自然地成了远近有名的“牛郎仙姑”。
寨里再也没人叫她英子了。寨里寨外有病有灾的就去找“牛郎仙姑”求仙问卦,乞求解除病灾。
财旺家里缺劳力,便雇请了个年轻力壮的聋子做长工。聋子为人老实,长得又黑又高大,做事像牛一样卖力。两年后,财旺见聋子依然任劳任怨勤勤恳恳就想着把他招为上门女婿。
婚后,“牛郎仙姑”很久都没怀上孕,直到1926年4月,才生下一女婴。小女婴至落地那天起,小嘴里就像装了一只小喇叭,白天黑夜“哇哇、哇哇”地哭喊着。“牛郎仙姑”说是小女婴撞着野鬼“犯煞”了,每天晚上都偷偷在屋里作法解煞驱鬼,但不见好转。财旺只好请来八字先生给小孙女算命,先生紧锁着眉头掐着手指呢呢喃喃地算了半天,然后说道:“小孙女命里缺土啊!取名时须带“土”字。除此之外,还要初一或十五去十字路口寻找一个与小女婴生辰年庚相同的小孩的父母,拜认为寄娘方能逢凶化吉!”财旺琢磨着就给小孙女取名为土秀。财旺每逢初一或十五就拿着红包、糍粑、糖果去各村寨的十字路口等待寄娘的出现。这便是瑶家说的“拦寄”。在瑶家大部分人是不愿当这个寄娘的。都认为做了寄娘就为小孩分担了命里的灾难。
最后牛郎寨麂公公的老伴“有幸”成了土秀的寄娘。
土秀从此在阿公的怀抱里一天一天地长大,聪明玲俐的惹人喜爱。整天跟着财旺阿公风里来雨里去,脸上的皮肤也被太阳晒得黝黑,一对眸子清明如水。土秀天生就有一个画眉般的歌喉,天真活泼的,一有时间就缠着阿公学唱山歌,无论谁家坐歌堂,总要跟着阿公一起去凑热闹。土秀对阿公的感情胜过于对自己爹妈的感情。
可不曾想到土秀15岁那年,阿公突然生起了大病,身体日渐消瘦。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便把土秀叫到了自己跟前,他微弱地喘着气,断断续续地对土秀上说道:“孩子,阿公要走了,不……不能再疼……疼你了。你要听……听阿爸阿妈的话,跟着他们好好……好好过日子,自己好好唱……唱山歌,阿公在天上一定能听……听到你的歌声……土秀伤心极至,抱着阿公的伤心地哭喊道:“阿公……阿公……您别走,土秀还要跟您学唱山歌……您别走……”土秀声嘶力竭的哭喊还是没能唤回阿公。
阿公死后,土秀的两只眼睛哭得像一对小红灯笼。好在那时,土秀这个瑶家歌女已在九村十八寨小有名气了。
二、对歌定情
附近古寨历来就有个习俗,每逢年过节或农闲时姐妹们就去望郎峰下那块幽绿色的草坪上对歌,寻找她们的意中人。
她们穿着彩绣镶边五彩斑斓的瑶服,把头发高高地挽成一个发髻,再佩扎上一块鲜艳的绣花头巾;耳朵上吊着银亮银亮的大耳环,身上、手上也都戴满了各种银饰,叮当叮当发出声响,倒是格外悦耳。仿佛一群天外来客。姐妹们一声悠长的哟--嗬--便会引来四面八方丛林山岗里的小伙子。
1942年的阴历十月十六,是瑶族一年中最热闹的节日--盘王节。那年土秀刚满17岁,长得更是貌美如画。胸前的那两座“小山”已圆圆的、挺挺的了,修长柔美的身材尤如一朵出水的芙蓉,婷婷玉立。那张红红的脸蛋像似一个熟透了的苹果;眨着一双会说话的凤眼,眼里总含着笑;伴衬着那两个迷人的酒窝,美得就像深山里一株含春待放的红芍,让人魂牵梦绕。这天土秀刚起床姐妹们就来到她家,约她一起去对歌。其实每次对歌哪少得了她。见姐妹们的到来,她连忙娴熟的穿戴好节日的盛装,转身对着镜子打量着自己。她的美丽总让姐妹们羡慕不已,附近山寨的小伙子们见到土秀更是投来火辣辣的眼光。
彭来福是财主彭贵的儿子,彭贵的老家在牛郎寨。发迹后,彭贵到县城开铺子去了。彭来福因小时候生了天花留下了满脸的麻子,为此人们都叫他彭麻子。他仗着自家有钱到处欺压穷苦人。他对土秀的容貌也是早已垂涎三尺,只是碍于寨子的规矩他不敢妄为。
清晨,山林里的空气清新宜人。鸟儿们早已耐不住寂寞,叽叽喳喳迎着晨曦先唱了起来。牛郎寨唢呐声,富于节奏的鼓乐声,渐渐扬起,抨——嘭嘭的长鼓声在山谷回荡。一派节日气氛环绕在望郎山的周围。
早饭后,望郎峰草坪上已是人满山坡,一片欢声笑语。
黑岭冲有一后生,长得虎腰熊背英俊潇洒,那张黑黝黝的四方脸总是带着笑容,待人和蔼可亲。方圆百里无人不知他是个对歌能手。他的嗓音清亮悠扬,能见景唱景,张嘴就来,随口就唱。他唱出的山歌,山上的鸟儿也会羞着脸“扑哧、扑哧”地飞来凑合。他跳的长鼓舞更是惟妙惟肖,能在一张小小的方桌上腾跃着“金鸡展翅”、“画眉跳笼”、“山羊反臂”、“鲤鱼上滩”、“扫地梅花”等七十二套行当。他还有一手编织的好手艺,他织的花篮是瑶家姑娘认为最漂亮的。是瑶家姑娘们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青宝十八岁了还没进过县城,更没出过远门,是土生土长的瑶家人。与外人说话总是羞羞答答的,不敢抬头多看一眼。
对歌开始了,小伙子们推出青宝。彭麻子耀武扬威地和他几个的狗腿子也站在人群里,可周围的人都避着不与他们说话,他不免有些尴尬。他磨皮擦痒的在那提了提穿在里面的那件“洋布”衬衣的衣领,又整了整外面的那件黑色外套。故作姿态地与周围的人打着招呼,人们哪有那心情去理会他,各自仰着头等待着对歌的开始。
在同伴的怂恿下,青宝站在了人群的最前面,他有些难为情地微微低着头,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伙伴们催促着他:“青宝,快点!快点啊!”青宝红着脸向目光投向了他早已相中的土秀,仰着头抛出一声哟--嗬--,悠扬的山歌随口飘出:
“小小蜜蜂进山来,进山就望百花开。
哥今上山为看妹,望妹早点过山来。”
站在对面山坡上的姐妹们也不甘示弱,拉出土秀,“该你啦,给他点厉害瞧瞧,看他能有什么神气的!”土秀屏了口气,樱桃小嘴里顿时袅袅飞出了清亮的嗓音:
“风吹河水浪花翻,初见哥哥妹心慌。
有话怕羞难开口,脸红好似火烧山。”
青宝有些不好意思了,脸红了一层又一层,他鼓足勇气又回道:
“隔江钓鱼看不清,不知河水浅和深。
糯米煮饭难测水,心想连妹难测心。”
土秀听着心里有了底,便又含情脉脉地唱到:
哥是远处飞来鹅,飞到这边不敢落
脚踩树枝不敢上,话到口边不敢说。”
歌匣子打开了,青宝、土秀你来我往的较劲起来,歌声、笑声、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飘荡在望郎峰上。
青宝又唱:
“小妹生起脸红红,眉毛弯弯两条龙。
牙齿好比石榴米,眼睛好比萤火虫。”
土秀又对:
“生得不好莫讲好,生得不乖莫讲乖。
不是绫罗和缎子,绫罗缎子买得来。”
青宝:
“妹妹生得乖又乖,好比芙蓉牡丹开。
画眉见了把歌唱,孔雀见了把屏开。”
土秀:
“哥哥生得白又白,好比白纸上了色。
白里透红花样美,难怪小妹舍不得。
青宝:
“妹是十七哥十八,你我都是后生家。
哥是生姜才出土,妹是嫩笋才爆牙。”
土秀:
“哥是天上一条龙,妹是地上花一蓬。
龙不翻身不下雨,雨不洒花花不红。”
青宝:
“从来没有犁过田,不知牛套安哪边。
从来没有连过妹,不知怎样起根源。”
土秀:
“上山砍柴不用刀,下河挑水不用瓢。
有心连妹不用媒,唱句山歌把手牵。”
青宝:
“妹是园中一兜梅,哥会担水去栽培。
还望老天多下雨,成双就等这一回。”
土秀听着心里乐开了花,便壮起胆子唱到:
“哥唱山歌妹来陪,摘片木叶给哥吹。
若把木叶吹响了,就用木叶来作媒。”
歌去歌来,他们把各自的爱慕唱进了对方的心里。小伙子们拥着青宝把精美的花篮送给土秀,姐妹们簇拥着土秀把五彩斑斓的定情带送给青宝。见他们已是情投意合,伙伴们一哄而上,推着青宝背上土秀,土秀那细柔的小手也撑开花伞,青宝壮着胆子轻轻地把土秀放在肩上背进了树林……
这一切都被彭麻子看在眼里,他嫉妒横生,狠狠地用眼盯着走进树林里去的青宝和土秀。暗自想着:总有一天我彭麻子一定要你土秀跟着我走!”
三、心心相恋
次日,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来,树叶披上了一层细密的雨点。土秀依在吊脚楼的花窗前,望着那条潺潺不息的清泉思绪也随之一起流动着。她的嘴唇是自然的红润,微微上翘的嘴角好像有太多太多甜美的诉说。像三月桃花吗?比三月桃花多了一份棱角,多了一份圆润,多了一份爱的温馨。
土秀暗自羞答答地笑着,想起昨日的青宝背着自己进树林的那一幕那张俊俏的脸泛起了一阵红晕。再往下想着,她不好意思地用两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正巧玉香来找土秀,见她那样打趣地问道:“土秀,在想什么呢?是不是还在想你的情郎哥呀!”见玉香的到来,土秀忙笑盈盈地迎了上去,说道:“玉香,你怎么来了?”玉香说道:“今天不是下雨吗?不能下地干活,所以就想着来和你一起织布绣花。”土秀看着玉香笑道:“呵呵,其实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快进来吧!一会新花她们也要来的,我们先做起来慢慢等着她们吧!”
说着土秀拉着玉香来到了织布房。房里放着两架古色古香的木式织布机。只见土秀坐在织布机前,上线走线。那梭子在她的手里就像是鱼儿在水里畅游。正在这时,新花和另外的几个姑娘打着花伞,像一群山麻雀“叽叽喳喳”地嬉笑着来到了土秀的家。一进门就围住了正在织布的土秀,新花大喊一声:“哟……姐妹们,快来看那,土秀在赶嫁妆啦!”土秀不好意思地站了起来,热情地招呼她们坐下。玉香对大家说:“姐妹们,我们一起来绣花吧!”说着她们拿出绣花夹坐在土秀边上一针一线地绣了起来。她们边织边绣,边笑边唱好不热闹。歌声笑声织布声飞出了吊脚楼,萦绕在细雨蒙蒙云雾袅绕的丛林里。
又过了几天。一个宁静的夜晚,浩瀚的夜空里繁星点点,皎洁的月色悄悄地洒向了山谷的每一处角落。在瑶家的寨子里几乎听不到狗的叫声。狗是瑶族的神圣图腾,寨子里除猎狗外是不轻易豢养其它狗的。只有那些不知名的昆虫时而低低的呤唱,时而又合着那些山蛙一起演奏出高亢的交响乐。蛙声似乎要把那寂静的夜空划破。家家户户都点上了是松明火,木屋的小窗里透出了幽暗跳动的光。劳累了一天的瑶家人吃过晚饭,男女老少依次洗完舒适的腰盆浴后就走家串户,围着火塘喝着大碗泡茶,讲古或唱瑶歌。
青宝借着朦胧的月色,一边吹着木叶、一边唱着的山歌,悄悄地来到了土秀窗下。山歌悠悠荡荡地从花窗飞进了土秀的吊脚楼。
“一路唱歌一路来,一路摘花一路栽。
好花种在妹门口,哥来妹门望花开。”
“一朵好花在路边,又红又白又新鲜。
哥想进来摘一朵,妹不开口也枉然。”
“几天不到妹屋前,冲着围墙关着门。
一心想跳围墙过,又怕踩破妹花盆。”
土秀正在窗下绣着花,一听这歌声,站了起来,身子往窗外探了探,见自己心爱的情郎站在蒙蒙的月光下对着自己唱着情歌,再也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放下手中的刺绣一边跑下木楼一边红着脸轻轻地唱道:
“一路唱歌一路来,一路桃花一路开。
妹心交到哥手里,哥心栽在妹心怀。”
“哥一声来妹一声,好比花线配花针。
妹是花针朝前走,哥是花线随后跟。”
“大海中间撑竹排,只望撑拢莫撑开。
哥哥有心念着我,只望进来莫走开。”
土秀唱着来下了楼,轻盈地打开了屋门,像一只山雀一样飞进了青宝的怀里,柔声说道:“青宝哥,你怎么来了?”青宝用粗壮的臂膀怜惜地拥着土秀说:“我来看看我的阿妹呀!”
四、甜蜜的爱
土秀和青宝相恋后,土秀就很少出去串门了,在吊脚楼上静静地赶做女红。
“牛郎仙姑”一天到晚头上罩着一块绣边的黑布,神神叨叨地在家里装神弄鬼。虽然他们家的大门一年四季都敝开着,可那神台烛火不断散发出来的烟雾与气味总让人感到有些神秘莫测。偶尔,寨里寨外也有人带上一升米再加上几个散钱来她家求仙问卦。此时,便会有不少人也跟着来看热闹,特别是以瑶家妇女和小孩居多。
财旺死后没几年,土秀家也不再那么富有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聋子阿爸的体力大不如以前,背也渐渐陀了下去,去山里种地砍柴腿脚也不那么灵便了。家里的盐油酱醋全部的花销都靠“牛郎仙姑”问仙的那几个散碎银子贴补。
土秀并不相信神灵。她娘“下阴问仙”,她就出门。如今她的心事都赴在青宝身上。
黑岭冲与牛郎寨隔一山凹。看似近,走起来却是遥无尽头。瑶家有句俗话:“看到屋,走到哭”也正是如此。
青宝家就住在黑岭冲。
正是秋冬时节,时冷时热的。山里的晚上湿气沁骨,寒气逼人。寨里的麂公公因寒气入骨,病得厉害,麂婆婆一早便拿着米、香烛、纸钱等到“牛郎仙姑”家,请“仙姑”下阴间去看看麂公公就竟得罪了哪路鬼神。祈求“仙姑”打点打点各路鬼神,解除麂公公的病灾。
“牛郎仙姑”开始在小小桌案的简易神台上点燃了一对松油烛,用饭碗装上一碗白米,插了一把香。神台的两边敬奉着一对长鼓。俗话说:“瑶不离鼓”。长鼓可谓瑶人的魂,是瑶胞祭祀始祖盘王的圣物。
“仙姑”双手作揖,十分虔诚地烧了纸钱。待屋里香烟缭绕,烛泪涟涟后,又把绣边的黑布罩着微咪的双眼,露出一口生了锈的黑牙。手脚弹弹抖抖筛糠式的呢呢喃喃:“竹木精,竹木精,无风无雨受风凉。一秋盖来救得病,二秋盖来救得娘。今日当天结度你,一心专望你传阳……”装神弄鬼地下阴间去了。神似在飘入阴间地狱一样。
在灶边做早饭的土秀厌恶地瞟了她娘一眼,拍了拍身上的烟尘,一溜烟的跑出了家门。
她翻过了山凹来到了青宝家附近的一条小溪边,溪边旋转的水车“吱呀吱呀”的在歌唱。土秀兴匆匆地沿着小溪往前走着。见几位大婶在溪边洗衣,不停地用棒棰槌打着衣物,水花四溅,发出“抨—抨—”铿锵的声音在山谷回荡。还有几个娃在溪边欢快地嬉着水。土秀热情地上前与大婶们打着招呼:“婶,这么早洗衣服呢?”大婶们见是土秀都乐呵呵的说道:“土秀,是来看你青宝哥的吧!快去吧,他在家编织竹篓呢!”土秀清脆地答应了一声:“嗯!”
又走了一节路,便可看见青宝家了,只见青宝正坐在大门口削着竹篾,薄薄的竹篾在他的手中轻盈地来回,好似跳着优美的舞蹈。土秀清了清嗓子,双手罩着嘴,身子微微向前倾着伸着脖子深情的喊道:“青--宝--哥--”。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青宝忙撂下手中的活儿,站起身来,看着顺溪而来的土秀随口飘出了洪亮的歌声:
“高山茅路难修开,路远情妹难得来。
千金小姐难得到,凤茶龙水难得筛。”
青宝迎着秋末还在挣扎的烈日,一面唱一面奔跑着来到了小溪边。怜惜地用那长满老茧的手擦了擦土秀脸上的汗水。
土秀嫣然一笑,轻轻地拉过青宝的手,含情默默地看着他:
“吃茶难为筛茶哥,吃酒难为酿酒人。
种田难为天下雨,情哥筛茶好人情。”
青宝心里甜蜜蜜地唱着:
“东边有朵红云上,西边有朵白云来。
两朵彩云来相会,好比山伯会英台。”
土秀又唱:
“云雾蒙蒙不见天,河水汪汪不见船。
三天不见情郎面,好比家中断盐粮。”
青宝不好意思地冲着土秀搔头捏耳,憨厚地边笑边唱:
“实在难,沙子难变烂泥田。
哥想变对金耳环,时刻戴在妹耳边。”
土秀又接过:
“茶子茶,茶子兜巴出嫩芽。
我俩情意都不舍,龙凤难舍金银花。”
歌声一落,土秀连着又唱:
“哥是钥匙妹是锁,哥爱妹来妹爱哥。
水不离鱼鱼跟水。砣不离秤秤跟砣。”
青宝跟着唱道:
“哥爱妹来妹爱哥,愿学喜鹊做一窝。
妹爱哥来哥爱妹,一对鲤鱼共条河。”
他们唱合着在小溪边嬉闹。土秀见青宝站的离小溪很近,一个念头从脑子里闪过,她诡秘地一笑,一使“坏”将青宝推入了小溪中。青宝没有一点防备,一脚没站稳掉进了小溪里,他水淋淋地站在小溪中,傻傻地看着土秀乐滋滋的。土秀见青宝那憨憨的样子呵呵地调皮的笑了起来。青宝知道土秀是在故意“作弄”自己,索性上前把笑得俯下身的土秀一起拉进了小溪里。他们在明净的小溪里欢快的追逐着,好似一对戏水的鸳鸯。晶莹的溪水被他们掀起了四处飞溅的浪花。
“哥(妹)有心来妹(哥)有心,我俩栽花我俩淋。
我俩栽兜牵牛花,早浇花叶夜浇心。”
……
一阵清风吹过,小溪泛起细细的鳞波欢快地从他们的身边滑过,鱼儿不时跃出水面,又害羞地钻入水底。溪边的绿草在风中不停地摇曳着,满山遍野的山花幸幸地向他们绽开了笑脸。
土秀的脸红红的,像初升的太阳。土秀不时地看上青宝几眼,眼睛亮亮的,像夜空中明亮的星星。有时还对着他微笑,像慢慢绽放的花蕾,好像在说,青宝,你知道吗,我有多想你!
青宝的心也好像沐浴在三月的阳光里,温热温热的,又好像泡在蜜水了,甜得像荡秋千,忽悠忽悠的,真恨不得抱住土秀美美亲上两口。青宝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喜悦一把抱起土秀旋转起来,恨不得能长上一对翅膀带着土秀一起飞翔。
此时,青宝娘正在溪边洗衣。看着眼前土秀和青宝那甜蜜的样子,更是喜在眉梢苦在心里,她知道自家的家底太薄了,怎么拿得出余钱剩米来取媳妇呢?
好在瑶家的婚姻是自由浪漫的,男嫁女嫁都是一样,“赘婿”(招郎)正是瑶山风习。“是该把青宝嫁过去”青宝娘喃喃自语。
“牛郎仙姑”也天天瓣着手指算计着何时“赘婿”,两家人节衣缩食准备着孩子们的新房。
五、一场意外
转眼到了1943年3月。山谷里春天的清晨,空气格外清新。在懒懒散散似醉非醉的太阳的召唤下,那些杉皮盖顶的吊脚楼渐渐苏醒过来。一夜间的雾气让杉皮屋顶变得湿漉漉的了。有了温和的阳光照耀,吊脚楼的杉皮屋顶随着温度的慢慢升高,散发出了白色的雾气和着吊脚楼里飘出的袅袅炊烟一起游向望郎峰。
3月12日。这天早晨,土秀早早起床,她推开了那扇小花窗,见小溪边的野花带着晶莹的露珠在静听着小溪的歌声;小草也都换上了嫩嫩的绿衣,这绿顺着小溪一直蔓延到了远处的整个山谷。土秀被这春光明媚的美景感染着。她真想变成一只小鸟飞进山谷里去享受着春暖花开时节。她又想了想:对了,何不去黑岭冲约青宝哥明天进山耕种。想着,她背上小背篓直奔黑岭冲去了。
那天,青宝娘也早早洗完衣服后,拿着锄具背着背篓到后山去挖竹笋、捡野菜去了。想的是匀出些主粮让孩子们建新房时用。
晌午,青宝娘汗流满面地回到家,见土秀已在灶屋里帮着自己做饭,忙说:“哟,土秀来了,怎么一来就帮着我做事,快放下,一会我来做。”土秀忙说:“娘,没事,我能做!”说着,她看见青宝娘吃力地想把肩上的背篓放下,急步走上前去帮着。见沉甸甸的背篓里满是竹笋和野菜问道:“娘,怎么挖这么多的竹笋回来。”青宝娘笑笑说:“多挖点这些回来以便匀出点主粮给你们结婚时用。”土秀见娘为自己的婚事如此操劳,一把抱住娘心痛地流下了眼泪。青宝娘抚摸着土秀的长发:
“金竹笋子嫩苔苔,问妹为何不开怀。
问妹为何不喜欢,窄处想到宽处来。”
土秀一声“娘”眼泪又像断了线的珍珠:
“墙里开花墙外红,有心连哥不怕穷。
有朝一日春来了,两朵花儿一样红。”
“石榴花开朵朵红,妹和哥哥都家穷。
只要情深百年好,枯桃开花满树红。”
青宝见土秀那么伤心,心里有一股讲不出的滋味。他是又心疼娘又心疼土秀。心里想着:自己从小就没了爹,是娘含辛茹苦地一手把自己拉扯大,现在自己成人了理当不能再让娘吃这份苦。此时土秀还在跟青宝娘说道:“娘,您就放心吧!我不会嫌弃哥穷的……”青宝上前打断了她的话,感激地拉过土秀的手。默默地看着她一种内疚感在她的心里翻滚着。他望着土秀那张欲说什么的嘴,连忙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土秀两眼凝视着青宝,微微摇了摇头。他们四目相对,所有的话语都尽在不言之中,只是紧紧地相依在一起。青宝娘看着故意走开了。从灶台上取下熏得黑亮黑亮的盘王腊肉,利索地用竹刷子在大钯锅的热水里,把那经年的烟尘刷洗干净后和挖来的竹笋炒了一大碗,还煮了一大碗野厥。为青宝和土秀倒上了一碗瑶家的瓜箪酒说:“娘高兴,娘陪你们喝点酒。”土秀爽快地“嗯”了一声。
三个人津津有味地围在八仙桌旁吃着、喝着、笑着。
饭后,土秀的脸像火在烧山一样红。
那晚土秀住在青宝家。月光透过吊脚楼的花窗斜射在青宝娘和土秀的枕边。土秀闭着眼,眼角却还挂着甜甜的笑。她轻轻挪开了搭在青宝娘身上的手臂,转过身来看着窗外的明月。明月对着她笑。忽然,明月变成了青宝哥。她揉了揉眼睛,想看清楚。是她的青宝哥在望着她憨憨的傻笑。她情不自禁地喊道:“青宝哥……青宝哥……”“孩子,孩子,你在叫谁呢?”耳边青宝娘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梦境。她睁开眼看见身边的青宝娘,撒着娇不好意思的叫了一声:“娘……”。青宝娘疼爱地拍着她的肩说道:“孩子,等过了年选个良辰吉日,娘就把你和青宝的婚事办了。土秀急忙摇了摇头,转念又连连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侧过身不好意思地用被角遮住脸又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东方刚露出鱼肚白,土秀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看见窗外天已蒙蒙亮,她想起个早帮青宝和青宝娘做上一顿早饭。于是拈手拈脚地坐起身来却发现身边的青宝娘不见了。她刚想下床看个究竟,只见木屋的门吱呀的一声开了,青宝娘推门轻步走了进来,见土秀正坐在床边。便微微抬起满是皱纹的脸,微笑着关切地说道:“醒啦!我已做好了早饭,一会你们吃了后再下地去,竹筒饭我也已帮你们准备好了,出门时记得带上。我去扯猪草喂猪。”青宝娘说着出了门。土秀嘴甜着说道:“娘!您去吧!”土秀起身来到隔壁的房间门口,从木门缝里见青宝还在憨憨地睡着。她抿着嘴一笑,撮圆了嘴朝着房间里学着公鸡的打鸣声:“喔,喔,喔……”房间里传出了青宝的声音:“是土秀妹吧!”土秀在门外呵呵地一笑,说道:“青宝哥,快起床天都亮了,一会我们还要进山耕种呢。”
青宝说:“嗯,好,我这就起。”
“那我先去泡上一竹筒凉茶带着路上喝,你快起啊!”土秀说着。
天已大亮,山顶的雾气没有一点散去的意思。山雾与天上的云层相连着,只见是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哪是雾哪是云。刚初升的一轮红日被这白雾朦罩着又像是隔着一道云帘若有若无,是显非显的在空中漂浮着。
青宝拉着土秀的手,踏着露水沿着弯弯的竹笕进山耕种。
竹笕是瑶家独有的“自来水”工具。它像精灵的长蛇,转弯抹角地在万绿丛中搭接延伸,联成“沟渠”,横越一道道山梁,跨过一处处峡谷,载着晶莹透彻的山水,游向一幢幢错落有致的吊脚楼。瑶家世代都过着靠山吃山,刀耕火种游耕式的生活。
青宝和土秀来到望郎峰的半山腰。这里,一挂小瀑一年四季飞泻而下,小瀑下面是个小石潭。潭的周围长满了有名的、没名的各种野花恰是好看。土秀蹲下细细的打量着那些花儿,青宝上前俯身摘下了一朵为土秀戴在头上,笑着说道:“土秀妹,你就像这山花一样乖!”
清澈见底的石潭倒映出了青宝土秀相依在一起的影子,几只彩蝶在他们的身旁轻盈地飞舞着,像是在为他们而买弄着优美的舞姿。山里山外百灵成群结队的飞来飞去,像是在为他们而歌唱。他们如梦似醉情不自禁:
“九十九岭九十坡,万道青山百样果。
一年四季春常在,路路春风路路歌。”
“青山叠叠雾重重,山路弯弯草蒙蒙。
妹和哥哥两相好,背刀去把山路修。”
……
离潭不远处是一大块山地。春天,一片一片绿茵茵的苞谷苗和高粱苗疯长着。秋天总是挂满了红红的高梁和金黄金黄的苞谷,发出醉人的清香。他们一路唱着山歌,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他们家的山地里。你种我耕忙了起来。
累了一上午,土秀想去小石潭边洗手歇息。她看了看那清涔涔,掺和着花香鸟语的潭水,回头对青宝说:“青宝哥,我去小石潭边洗洗手。”说着便风似的往小石潭奔去。青宝不放心地叮嘱道:“小心着点,快些回来我们一会就吃饭。”土秀回应道:“知——道——啦——”。潭边有些杂草,土秀用锄具扒了扒腾出了一块净地,刚蹲下忽见水中盘卷着几根串在一起“铁丝”状的东西,土秀好奇地用锄具把“铁丝”拉扯上来,像小孩子似地玩了起来。谁知那串“铁丝”忽然像散了架的蜘蛛网,足有几百条迅速地散落在她的全身,一圈又一圈地绞在她的脖颈和手臂上,绷得越来越紧。土秀丢丢不掉,甩甩不脱,吓得连声叫道:“青宝哥……青宝哥……快救我!”。
青宝此时正准备打开竹筒装着的午饭。听到土秀的喊声,青宝想土秀准是被毒蛇咬了,便丢下竹筒,手拿锄头奔向石潭。青宝一看绞在土秀身上的是大山里一种稀有的铁丝虫。这虫长如丝硬如铁的,只要让它缠上会越绞越紧,重者断筋断骨,可致人死命。
土秀已被绞得透不过气来了。她双手死命的扯着缠着自己脖子上的那一条条虫子,脸色越发难看。
青宝箭步上去赶紧将身带的一撮旱烟丝浸泡着水涂洒在一条条铁丝虫上。然后再将一撮旱烟丝点燃,让冒着呛人刺鼻的火焰直熏铁丝虫,铁丝虫终于软了下来。青宝将土秀脖子上的那些虫剥下,随手甩得远远的。此时,土秀已憋得昏死过去。青宝连忙把她扶到一棵大树底下。土秀脸色苍白,青宝把竹筒带来的凉茶一口一口喂到土秀的嘴里,一面轻轻唤着:“土秀妹,妹……你醒醒呀!”土秀脖子红肿得像是在皮层里注进了水似的,双目紧闭,嘴唇显得紫青。无论青宝怎样唤她,她依然一动不动躺在那没有一丝反应。青宝急了,他站起身来环顾了一下,方圆几里看不见一个人,他六神无主,急出了一头大汗。情急之下他背起土秀就往山下跑去。
几经周折青宝终于将土秀背回家里。青宝她娘一看土秀奄奄一息的样子吃惊地问道:“青宝,这是这么回事?”青宝一边把土秀安置在床上,一边气喘喘地回着他娘的话:“娘,土秀被铁丝虫害了,快帮我救救她呀!”青宝娘忙说道:“啊?怎么会遇上这事。孩子,别急!别急!我这就去把隔壁的老阿公找来。”青宝娘一面说一面跑出了家门。
老阿公可是有名的治虫毒、蛇咬的土郎中。老阿公过去常年在山上挖草药。如今老了,就很少进山里了。
土秀的呼吸非常微弱,青宝坐在她的身边地拉着她的手用低沉的声音连声喊道:“土秀妹……土秀妹……,你一定不要有事啊!一定要挺住,老阿公马上就到。”话音未落青宝娘和老阿公疾步赶来。老阿公走到土秀的床前看了看,在她的手腕上号了号脉,又看看了土秀脖子上的伤痕说:“别着急,伤势不严重,可能是受了高度的惊吓才昏迷的。”然后对青宝说道:“快!去我家灶台拿七叶一枝花来!”
“青宝娘,你快去烧开水,顺便拿一碗清水来。”老阿公接过清水吸了一口含在嘴里,一使劲又喷在土秀的脸上。然后把七叶一枝花泡着开水涂洗土秀的伤口。许久,土秀终于慢慢睁开了眼,无力地说道:“青宝哥,我还活着吗?我怕!我好怕!我怕我就这样离你而去。”青宝用手捂住了土秀的嘴,安慰道:“不会的!不会的!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我们永远不会分开的。”说着,低下头轻轻地吻着土秀的额头。看着土秀苏醒过来,青宝娘和老阿公终于都长松了一口气,微笑地看着这对生死相恋的人儿。
六、瑶寨抗日
春去冬来周而复始地又过了一年。1944年6月22日,震惊中外历时47天的“衡阳保卫战”失败后,日本鬼子长趋直入到了湘南边远的冯乘县。山外已是炮火连天,山里的瑶胞也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
1944年8月1日,鬼子进占冯乘县城,立即在“三教”(佛教、道教、伊斯兰教)重地的豸山上架起钢炮轰炸县城门户——西佛石拱桥,企图给县城的人民一个下马威。这伙强盗惨无人道,血洗县城后,又以驻地为据点,作垂死挣扎,向城郊瑶族村寨骚扰掳掠,见财物就抢,抢不走的就烧,见人就杀,见妇女就奸淫。女人们白天不敢出门,晚上睡觉不敢脱衣。于是,无论大户人家还是平民百姓都把衣物钱财往深山岩穴里藏。顿时,风声鹤唳,战争阴云密布,人心惶惶。就连城郊瑶族村寨都一片慌乱,携家带小的连夜向瑶山深处夺路而逃。
逃难的队伍就像一受惊的长龙,沿着弯弯曲曲的林间小道,警觉地在四周死一般静的夜里悄悄前行,谁也不敢打手电、火把,只能摸黑前进。坎坷不平的山道,不时有人跌倒。人们只顾赶路,不敢吭声,有些孩子们太小不懂事或是怕黑哭喊的,大人们只能忍痛死命地捂住他们的嘴,不让他们哭出声来。只有路旁“哗哗”的河水声掩盖住了他们匆匆的脚步声。逃难的人们就像惊弓之鸟,一有风吹草动,即使是从树林中窜出一只小鸟,都以为是日本鬼子杀来了,随即又乱作一团,哭的哭喊的喊,很久才能平静下来。这就是我们当人说的“走日本”,其实就是躲日本鬼子。
牛郎寨一下子多出了许多逃难来的人群。彭麻子的父亲彭贵自然也在其中。彭贵在冯乘县可谓富甲一方,不仅县城有多处铺面,在瑶山的牛郎寨里也置有山场田地。仅在牛郎寨收的租金就可维持彭家一年的基本生活。因此,在这战火纷飞的时刻逃回了牛郎寨避难。
年仅二十岁的彭麻子此时已混在国民党的保安团当差。8月16日晚上,彭麻子带着几个狗腿子挑着大担小担的财物,簇拥着彭贵走在前面,一家老小散乱地跟走在后面弯弯的山道上。走了一夜,第二天日头落岭时,彭贵和家人回到了牛郎寨。彭麻子见土秀和其他几个姐妹说笑着背着背篓从山里回来。如花似玉的土秀在几个姐妹里姿色是最的出众。丰满的胸让背篓的背带勒得更凸显了。彭麻子忍不住叫了一声:“土秀!”土秀见是他,埋着头往前直直走去。彭麻子那不安分的心顿生歹意,他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土秀胸前的两个一抖一抖的“小兔子”,恨不得此时眼睛里也长出一双手,扒光了土秀的衣服去抓住那对跳动着的“小兔子”。
8月18日,日本鬼子为打通向广西桂山县进攻的路线,便冒险进入大瑶山烧杀抢掳。
晌午,一行二十多个鬼子窜进黑岭冲扫荡,瑶胞刚撤出寨子隐藏在望郎山上。只剩下房舍、家畜、粮食等无法搬走的物品。东洋大刀和插着刺刀的三八枪便在寨子里挥舞了。鬼子在黑岭冲饿虎般的见牛杀牛,见猪宰猪,所到之处鸡飞狗走。黑岭冲顿时火光冲天,一片喧嚣。鬼子在那大吃大喝,到了天黑鬼子还没有走的迹象。瑶胞也只有躲在山上,不敢回家。但他们却在山上策划着如何对付惨无人道的鬼子。鬼子晚上轮流站着岗在黑岭冲过了一夜。第二天,鬼子发现了藏躲在山上的瑶族同胞,立即背着枪往牛郎寨方向追去。
从黑岭冲虽只翻越一个山凹便到牛郎寨。但走起来却不那么容易,又应了瑶家的那句俗话:“喊话听得见,相会要半天。”此时,附近村寨的瑶胞和逃难来的人们已愤怒地在山口、山上严阵以待,准备痛击日寇。他们静静地等待鬼子们末日的到来。青宝把土炮架在山口的半山腰,拿着鸟铳、大刀、锄头的人们戴着树叶树枝扎成的草帽做伪装帽,躲藏在树丛中。土秀带着老人、妇女、小孩在山上堆满了石头、树筒迎接鬼子。鬼子狡猾地朝牛郎寨闯来,不时“叭叭”地对着天空试探着放几响空枪。
眼看鬼子就要下到山凹,土炮“轰”的一声巨响,炸药飞向鬼子。可惜这一炮并未打中鬼子,只把一棵古树从半拦腰炸断了。顿时,无数充满铁硝的鸟铳雨点般地飞向鬼子,滚滚硝烟夹带着震耳欲聋的炮声。阵阵喊杀声,一片接一片的。石头和树筒也咣当、咣当地滚向鬼子。鬼子吓得屁滚尿流,有的被炸药炸死。有的被鸟铳打死打伤,有的被重重的滚滚而来的石头、树筒撞死撞伤。青宝看到这情景高兴地忘记了眼前的危险竟站起身来,使劲地挥舞着拳头喊道:“嘿!打得好!打得好!!”就在这时,只听砰的一声,一颗子弹穿透了青宝左肩。他皱紧了眉头本能的捂住了自己的肩,鲜血从五指间涌出。他仇视着山下的鬼子,强忍着剧痛想再架上土炮,可是沾满鲜血的手刚触摸到炮筒,他再也支撑不住了身体瘫软在炮筒上昏死了过去。在一旁的土秀大声呼喊着:“青宝哥……”她箭步跑上前去扶起青宝,见血还在不断地往外涌出。她镇静地在自己衣服上扯下一条布为青宝包扎起伤口。
战场上的烟火还在弥漫着,几个瑶胞也跑了过来看了看青宝的伤势,把竹筒茶递给了土秀。土秀慢慢把茶水喂进了青宝的嘴里。青宝慢慢地清醒了些,看见土秀着急的样子低声对说道:“土秀妹……我……没事的。”在一旁的瑶胞们说道:“快!我们先把青宝转移到后山岩洞里去!”
土秀看了看山下的鬼子说:“不!我一个人就行了!这里离不了你们。”说着艰难地背伏起青宝往后山走去。
山路崎岖陡峭,土秀背着青宝一步一崴地往后山滑行着。青宝因流血过多时而清醒时而又昏昏沉沉。他见土秀已是累的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心疼的劝道:“土秀妹……把我放下吧!我……自己能走。”土秀大口喘着粗气地说着:“没事!”青宝还是执意要下来自己走。土秀放下了青宝,回过头来看他脸色煞白,嘴皮像裂开的龟壳往外翻翘着。土秀想给他喝点水,拿出挂在腰间竹筒茶一看已经喝完了。她望了望四周对青宝说:“青宝哥,你在这休息一会,我去给你摘几个野果子。”青宝说:“别去了……危险。”土秀又看了看青宝说:“我去去就来。”体力透支的土秀硬挺着站起身来,踩着满地的荆棘穿过扎人的刺藤往前走去。没走多远她的脸上手臂上已被刺藤划出一道道血痕,她已全然不顾这一切了,眼睛只顾搜索着每棵树枝枝头上的野果。忽然她眼睛一亮,看见不远处的一棵野生葡萄树上结满了紫红紫红的水葡萄,她兴奋异常忘了脚下山路湿滑加快步伐。刚走了几步只听她“啊”的惊叫了一声,便滑下了山坡……。
惊叫声回荡在山谷里。离她不远的青宝一听这声猜想一定是土秀出事了,他艰难的站起身来朝着土秀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喊着:“土秀——土秀妹——”伤口还在流血,咽喉已干的粘黏在了一起,呼喊声越来越轻,青宝跌跌撞撞的沿着山坡寻找着土秀。在一推乱石杂草丛中发现了土秀,他大声惊呼着:“土秀……!”随着呼声连滚带滑的来到土秀身边,单臂用力把土秀扶起。满脸是血的土秀微微睁开眼看着青宝,面带笑容低低的叫了一声:“青……宝……哥”青宝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感情留下了两行热泪,他俯下身用自己干裂的嘴层吻在了土秀凌乱的秀发上;吻在了土秀的满是鲜血的额头上……
这小股日本军在牛郎寨和瑶胞们对抗到天黑前就惨败了。
这一仗英勇的瑶胞用土枪土炮打败了带着洋枪洋炮的鬼子,而且没有一个瑶胞死亡,人心大受鼓舞。人们纷纷返回家园,犒劳英勇杀敌的英雄们。
事后得知,途径冯城县的这群日本鬼子是向南逃窜的一支部队。因后有新四军追兵,故仅在冯城县滞留了五个月就向广西桂山县方向逃窜了。
七、土秀“赘婿”
鬼子逃走后,牛郎寨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家家户户又在为柴米盐油酱醋茶而奔忙。
青宝经过阿妈的尽心调养他的伤势已经好多了。他躺在自家的竹床上,双眼出神地望着屋顶,好像在想些什么。阿妈端了一碗鱼汤推门进来笑着说:“青宝,快起来喝点鱼汤,娘刚熬好的。”青宝接过鱼汤端在嘴边吹了吹又放下了。青宝娘在一旁忙问:“怎么了?怎么不喝了?”青宝看着阿妈说道:“我在想土秀的伤是否好些了?”阿妈说:“哦,对了,土秀她仙姑阿妈托人捎话来了,说是土秀没什么是了,叫我们放心呢!”青宝说:“真的吗?太好了!我明天去看看她。”青宝娘说道:“是该去看看了。那你的伤不碍事吧?”“我没事了,娘!你看……”青宝说着举起了手臂用力甩了几下。青宝娘见状说道:“等你们全好了就把你们的婚事给办了。”青宝羞涩地说道:“娘,崽都不急呢!”
1944年阴历十月初一,青宝娘想着该是给青宝和土秀办婚事的时候了,便煮了九个红鸡蛋放在竹篮装里,拿着去了寨老家。寨老的家人客气的把她让进屋去,请她坐下并问道:“青宝娘,今天这么舍得走啊?”青宝娘说:“我今天来是想请寨老帮青宝和土秀选个吉日把婚事办了。”寨老的家人听着说道:“哦,那好,寨老在里屋我去叫他!”不一会,寨老的家人搀扶着寨老从里屋走了出来。寨老虽然年事已高,可看上去身子骨还是挺健朗的。他走到一张竹椅旁慢慢坐下,问明了青宝娘的来意,语气缓慢的说道:“青宝和土秀是我们附近寨子里难得的好后生呀!他们的婚事一定要风风光光的办好!到时我一定会去替他们主持婚礼的。”说着他默默地掐着手指又看看了黄历说道:“那就定在古历十月十九吧!”青宝娘高兴地说道:“好!那我就回去告诉孩子们,也让他们尽早做个准备,我也帮着他们张罗张罗……”
一晃,十月十九就在眼前了。土秀的“仙姑”阿妈和聋子阿爸早已帮土秀安排好了“赘婿”的事项。
十月十七这天清早,土秀家比过节还热闹,屋里屋外挤满了人。玉香和新花陪在土秀的房间里为她梳着新娘妆。玉香一面帮土秀梳理着长长的秀发一面说道:“土秀,你的头发真好,乌黑乌黑的又亮。”她顿了顿又对新花说:“新花,我们什么时候能喝上你的喜酒呀?”新花,扑哧一笑说:“你着什么急呀!土秀的喜酒我们还没喝上呢!我的你就再等等吧!到时总少不了你的。”坐在镜子旁的土秀惆怅地叹了口气说:“我心里都烦死了,你们还乐呢!”玉香和新花忙问:“怎么了?土秀?”土秀转过脸来对着她们说道:“我想到父母从小把我拉扯大多不容易,现在自己要嫁人了,想来有些心酸。”新花说:“哎……,是呀!父母的养育之恩我们这一辈子也报答不完的。”玉香看了看她们说:“哟,哟,哟!这是怎么了?一个个都愁眉苦脸的,今天可是土秀的好日子呀!”她拿起桌上的花往土秀的头上戴着,接着又说道:“好啦!现在你们先别哭丧着脸了,你们别忘了哭嫁要哭两夜呢!到时你们再好好哭吧!”听了玉香的话三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笑声似铜铃一般清脆悦耳,传向了屋外。
十七晚上,柔和的月光影射着喜庆的吊脚楼。土秀的“哭嫁”正阵阵唢呐声和鞭炮声中拉开了序幕。“哭嫁”是瑶家的传统习俗,要见人都哭。哭父母的养育之恩,哭兄弟姊妹之情,哭乡亲父老之善,哭亲朋四友之好。
土秀手拿一块绣花的手巾,戴着满头银饰,身穿崭新的绣满花边的家织布衣,在玉香、新花等姐妹们的陪同下哭了起来。土秀这时更加娇美了,脸上却没有笑容,眼里含满了一串串带着深情的泪水。土秀泪水涟涟地抱住“仙姑”阿妈和聋子阿爸,左一声我的妈、右一声我的爸地哭了起来:
“哭爹娘,心疼爹来心疼娘。
娘有十月怀胎苦,爹养女儿汗流干。”
“仙姑”阿妈也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了起来:
“离了娘,离娘妹崽多思量。
夫妻恩爱家园起,赛过鸾凤配鸳鸯。”
此时土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面向昔日无话不说的姐妹们:
“哭姊妹,从此姊妹成一方。
有事无事搭个信,不枉姊妹这一场。”
玉香、新花等姐妹们陪着土秀哭得泪眼纷纷。围着火塘的乡亲们吼了起来:
“媳妇娘,打洞房。
洞房里面花烛夜,早生贵子状元郎。”
土秀方才醒过头来,知道还没哭乡里乡亲。便一把泪哭向乡亲们:
“哭乡亲,乡里乡亲好人心。
难舍枝头花落去,难舍乡亲好人情。”
……
第二天晚上,“哭嫁”又开始了。但比昨晚的规模大了许多,因为陪哭的姐妹们到亲戚家接来了许多坐歌堂的姑娘。玉香、新花一边扶着土秀一边拿着礼盘跟在后面收“哭嫁”红包。屋里还夹杂着一阵阵唢呐声和鞭炮声,热热闹闹的。
十九这天,“仙姑”阿妈和聋子阿爸一早就兴高采烈地在大门口贴好了大红对联,挂上了喜庆的大红灯笼。
姐妹们则纷纷忙于今夜最隆重的“闹歌堂”……
一派喜庆的气氛绕着牛郎寨憧憧错落有致的吊脚楼的炊烟飘向望郎峰。
十点钟不到,在唢呐声、鼓乐声、鞭炮声的护送下,黑岭冲那边的送亲队伍抬着贴有红“喜喜”的大猪头,青宝左肩系着一条细长的红绸,伴郎撑着一把红纸伞给青宝庇荫走在前头。队伍像一条游走的长龙不紧不慢地朝牛郎寨方向走来。牛郎寨的迎亲队伍也放着鞭炮、耍着狮子、舞着长鼓到半路迎亲。两边的鼓乐队尽情地吹奏着迎亲曲和送亲曲,鞭炮声回响在望郎山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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