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地处辽北,虽不如江南丰饶,也曾是鱼米之乡,山水如画,民风淳朴敦实。
在外漂泊多年,除了亲人,总是魂牵梦萦的就是那个小村庄。在梦里,它总是和从前一模一样。
这个清明节,我没有梦到故去多年的亲人,而那个小山村的点点滴滴缓缓入梦。醒来,我舍不得睁开双眼,因为只有这样,它们才不会散去。
“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我那可爱的小燕子,可回了家门。”再哼这首《妈妈的吻》,泪水如同春雨,慢慢浸润双眸。
曾经无数次让妈妈流泪的歌,听起来还是那么清甜,只是唱歌的女儿离她越来越远,那些故乡的原风景也离女儿越来越远。
※园子
有一种感觉,经常让我不安。梦醒时,总是强烈的渴望回到故园。在这个繁华的大都市里,我有两个住所,大而舒适,可为什么在恍惚中却无法承认这就是家。而故园,早已更名易姓。那宽大的园子里我所珍爱的一切,早已被损毁和废弃。
父母是勤劳而坚强的人,尤其是母亲,她有着一双灵巧的手和一颗倔强的心,年轻的她,为了让自己的孩子和别人生活的一样好甚至更好,付出了最多的辛劳和最灿烂的青春年华。
故乡的园子曾是父母最骄傲的成果,在每一个短暂的夏天和香甜的秋天,它是最吸引我和弟弟的地方之一。
园子大得赛过现代都市里的几套别墅占地,中央是三间明亮的砖瓦房,把园子分成前园和后园。前园被一条通向房子的甬路分割成东西两个小园子,东面主要有果树、花生、茄子、芹菜,西园则年年收获红色和黄色的西红柿与长长短短的黄瓜,后园占地最多的是土豆、白菜和长长的豇豆、带胡子的玉米,矮矮的后院墙外,则连接着黑黝黝的大地。
园子里的果蔬大多摘下来就可以吃,我们经常用袖子蹭蹭就开始啃了。父亲喜爱吃西红柿,所以最喜寻找新品种。黄色的大个西红柿已多年没品尝过了,父亲种的这种熟透时果肉沙沙的,酸甜可口,皮薄汁多,想想就流口水。园子里的旱黄瓜虽没有水黄瓜高产,但生吃最是耐嚼,尤其是蘸上外祖母亲手酿制的豆酱,配上油绿发甜的大葱叶,鲜美极了!有时趁家人不注意,我会偷吃刚结果实的小茄蛋儿,上面还挂着淡淡的茸毛,吃起来涩中带着淡淡的甜。我家园子种的都是绿色的茄子,无论是生吃、蒸炒都远盛过现在市场上紫色的圆茄。
然而最令我难忘的,还是那棵高大的桃树和繁茂的樱桃树。可能是几个果核被父亲或母亲随意的扔在了园子里,它们就被雨露滋润着在泥土下生根,在地面上抽枝散叶、开花结果。甜美多汁的水蜜桃、紫红幼嫩的樱桃,每一颗果子都是那么鲜亮夺目,每一颗我们都不舍得独享。
最是记得那年为远离家乡工作的母亲保存的几枚桃子,它们整齐的摆放在与炕头相连的一个小窗台上。每天我们都祈祷它们不要坏掉,每天都期待着妈妈回来品尝,甜在妈妈嘴里,就是甜在我们心里。那样美味的桃子,我今生再也没尝过。
小时就很奇怪,为什么那么矮的樱桃树能结出如此累累的果实,而且因为不打农药,果树上养着许多黑色的胖胖的毛毛虫。但那样的味道,就是现在四百元一箱的进口樱桃也远远比不上。
多么想回到童年,我依旧穿着雪白的连衣裙,站在弟弟身边,看他用长长的木棍挑飞一条条毛毛虫,然后再拎起裙摆,等着他把大把的樱桃放进我的“篮子”,浑然忘记了裙子被染红后妈妈会骂我,甚至轻轻的责罚我。
母亲在后园的墙根处种了几排甜高粱,农村的小孩子都爱吃这个,而今,城市的孩子只认识甘蔗,肯定没人见过这些。其实它比甘蔗更甘甜。但我家的长得瘦削、汁少,没有外祖母家的好吃。我和弟弟经常去串门时就扛回来几根,当然事先老人们都帮我们截短了。路上边走边嚼,吐得一路的白渣子,嘴丫子还沾着高粱皮上的白霜,手上常常留下粘粘的汁液。回到家再喝几口清冽的井水,小肚子就变得圆滚滚了。
我的园子啊,那一年我从你身边经过,大门外那棵曾经结满榆钱的树不见了,我的桃树和樱桃树砍了,房子的颜色黯淡了,院墙也颓唐了。我连张口问主人可否允我进去一观的勇气都没有了,因为我已满眼是泪,咽喉哽咽,只字难出。
幸好,在梦里,我爱的一切,都是新鲜如昨。
※ 水塘
水塘很小,其实我们平时都叫它“大坑”。谁也不知道它是怎么形成的,总之,它每年夏天都会蓄满水,里面还长有水草、浮萍、小鱼等等。清明节假期的一个下午,它入我梦来。曾写过几篇思乡的文章,似乎从没提及过它,但实际上我根本没有忘记它。
那里是男孩子、家禽家畜的乐园。很多时候,在夏天的黄昏,从那里找回我家的猪、鸡鸭鹅、大黑(弟弟最疼爱的狗)和我调皮捣蛋的弟弟。其实,我也经常去那里玩儿,只是我从不下水,我虽然被人称作假小子,但还是不敢去游泳,因为男孩子会耻笑。
于是,我大多时看着弟弟玩儿,坐在大坑边看他们嬉闹,还有动物们的表演。大坑边长满丰盛的猪草,太热的时候,猪们吃饱了热了也会下水。它们游泳的样子很可笑,大大的耳朵贴着水面,黑黑的脊背露在阳光下,闪着光泽,一看它们就是会享受生活的动物。狗戏水的姿势最是有震撼力,爮来爮去的,很不专业,但就是不会沉下去。想起自己现在游泳的水平也停留在这个阶段,但那只是姿势,时间稍长就沉下去了。
大坑边傍晚时最热闹,婶子们三五成群的在那儿唠嗑,大爷们从烟袋里取出烟丝,细致地填满银色的烟斗,点燃后咝咝的吸着,烟味经常呛得我流泪,但我还是喜欢呆在那儿,听他们讲许多听起来有趣的往事,看挂在烟斗上的烟袋轻轻的晃动着,烟雾萦绕着。那时的我,从来不知道,有一天,这里会面目全非,而我会越走越远。
大坑周围住着的几家人,那一天都入梦来。从小一起玩闹的男孩子,和他斜视的母亲,我的一个婶子。小时我曾经傻到在有电视的伯父家看电视时,纳闷地问她:婶儿,你不看电视总看我干啥呀?多年没见过她了,不知道她是否还是说话像放炮一样的脆响,是否还记得我这个傻姑娘。还有一个长得很帅的大哥哥,小时我经常喜欢从他门前经过,希望他能看到我或者我看到他。他家的园子好大好大,种满了经济型的蔬菜,他的父亲一直很会赚钱和持家。
现在,据妈妈说,大坑早就填平了。连故乡北面的那个面积颇大的掉龙湾水库都改种庄稼了,何况是这小小的土坑,水早就干涸了。
妈妈,我多么希望您告诉我的这些才是梦境。
※ 山水殇
故乡的山,几乎是我故乡的灵魂,也是支撑我思乡的砥柱。每每提及它,我都想流泪。其实,我最想写的是篇悼文。悼怀我的山岗,我的童年,我的梦想,我的树林。
前年,当我和一个远亲哥哥从南侧爬到山顶后,我抓着他的胳膊,声音颤抖:这真的我们那座山吗?
寒冷的冬季,干硬的泥土上,是许多庄稼残留的根。尘尘的短短的,踩上去一定会刺痛我的穿着厚底靴的脚,会让我的皮肤流血,让我的心流血。那些喜鹊安家的高大槐树、挂满蚕茧的桑树、形状各异四季常绿的松柏、还有许多不知名的树木,踪迹全无。哪怕留下一棵让我来抚摸一下它苍老的树皮,也不会让我如此心痛啊。
我的视线毫无遮拦,站在任何地方,我都能看到整个小村的全景。旧瓦陈舍,鲜有新房,河堤仍在,我的园子隐隐可见。
这样的场景,定格在那个中午,又深深印在我的记忆里,一笔笔烙上,留下一道道伤痕。我用眼泪来祭奠,我失去的一切,我的家乡失去的一切,我的乡亲们失去的一切。而这些,都是他们亲手造成的。可这些背后呢,又有着多少复杂的原因。我不能埋怨他们的无知,可我也无力改变所有无奈的现状。如果我能有机会阻止一切野蛮的砍伐,我相信我会愿意用鲜血来抗衡。
转过身,我们面朝辽河。思绪又飞回童年,我曾与弟弟和玩伴们嬉戏的小山岗,寸草不生,是我们竞赛的好场所,也是我远望河水的好去处。那个小山岗,恰似牛背,跨在上面如同骑着一头老牛。我经常满手满身的尘土坐在那里,倾听河水的波涛声,感受从侧面吹过来的河风,凉爽了整个脸庞,“假小子”也有安静的时候。那时我常常好久不动,心静异常,愉悦到极致。而今,见过多少风景,却怎么也比不上我的小山岗和我的小山村、小河流。那一种愉悦,已经太久太久不曾降临过。那么美的时光啊,那么不愿醒来的默念啊。
哥哥,你告诉我,我们的河水呢?那宽大的河床里,是什么在沉睡?我们这里不是黄河,却怎么处处是泥沙,我们这里不是荒漠,却怎么到处是风沙?哥哥无语,山村一片死寂,那偶尔传来的爆竹声,似我的挽歌中的鼓点儿,清晰但却更显苍凉。
我想找一壶清酒,一碟老醋花生,一支笔和一张纸。醉了就哭,哭着就写,写了再醉,醉了再哭。写我的家乡,哭我的所殇,醉我的无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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