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群黑不溜秋的农村土狗。五六个挤在母狗的怀中,贪婪地吸着干瘪的奶头。母狗有气无力地躺在屋檐下的草窝里,深情地望着这群饥饿的儿女,时不时舔舔他们身上光滑的绒毛。它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吃过一块象样的东西了,全身皮包骨头,只剩下一口气支撑着母爱的信念。崽子们全然不晓母狗的忧伤和即将离别的依依不舍,只管不停的沉浸在争先恐后顶奶的温馨中。
这是发生在一九七零年代的真实一幕。那年我八岁。
和这群狗的处境一样,我家已经揭不开锅了。母亲正在为明天的伙食发愁,坐在堂屋唉声叹气。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家中的那条母狗稀里哗啦地接连生下六个崽子来,且一个个乖得像肉球,直喜得我抓耳挠眉,天天抱玩。母亲耷拉着脑袋看着狗说:“嘴巴连起尺多长,拿什么东西喂它们哟!”
由于严重缺粮,狗的添丁在我家引起了轩然大波。有关小狗的抚养问题责无旁贷,并无争议,但养得多大,何时送人,则成了全家讨论的焦点。我和母亲倾向喂大一些,这样一则便于崽子们将来健康成长,二则也能够多陪几天。可父亲和大哥二哥坚决反对,他们说生产队挣工分分粮相当不容易,而且反正喂得再大也是白送人家。双方僵持不下,最后投票表决。父亲他们三比二微势取胜。唉,有什么办法?看来还是先保人命吧。
崽子们刚刚会喝米汤,就被大人们想方设法找到了一个个“婆家”。那年月,饿死人都是常事,有谁还会为一条狗的生命牵心挂肠呢?因此我的父母把崽子们“嫁”出去还颇费了一些口舌,消耗了不少人情。眼看着由大到小由乖到丑的送出去了五条,只剩下那条又瘦又黄的“老幺”没人要。大人们送一条我哭一场。最后这条小黄在选主的奚落声中我怎么也受不了,于是赶紧抢过来抱在怀中,死活不丢手。局面形成了僵持。
父亲叹口气说:“不是我们不喜欢!如果留下,大狗也得牵连死!我们更得饿饭。你别任性,还是让它寻条生路吧。我给你三天时间送人,否则扔掉。”
父亲的话就是圣旨。那晚,我把小黄放在枕头边,不停的抚摸呀,抚摸呀,怎么也睡不着。那绒绒的毛发擦不尽我的泪水和悲伤。我任凭泪水哗哗地流。我在心里说:“小黄哦,你的命好苦!怎么就偏生在我们这样穷苦人家呢?”小黄用舌头不停地安慰我的耳朵和脸庞。。
第二天天刚亮,我抱着小黄出了门。母狗跟着追了几里路,怎么也赶不走。我说:“你回去吧。小黄会幸福的。”母狗似乎听懂了我的话,立在路边不再跟踪。
我来到一条马路上。今天是赶场天,来往的人非常多,送出去估计没问题。
太阳多暖和呀,可我的心里贮满了忧伤。
我把小黄放在马路上,然后躲在旁边的竹林中。我的想法是:既要让路过的未来主人有机会挑选,又要保护小黄的安全。因此我在心中琢磨着:小黄的主人应该是喜欢它的人,应该是生活有保障的家庭,最好还有一个孩子同它玩,让它不寂寞。要知道,它可能成为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的孤儿……
过来了一对赶场卖红苕的夫妻,丈夫说:“这儿有条狗!没人要。”然后停下箩筐,抱起小黄。妻子拉住衣袖说:“快放下,人都喂不活喂什么狗!”我忍不住在竹林中接嘴说:“那是我家的!”丈夫说:“原来有主人”。走了。
第二个抱起小黄的是一个老头。白发苍苍,衣衫褴褛。老头说:“好啊!我终于找到了一个伴!”我认识这个五保户,房顶没有几片瓦。我跑出去说:“不准动!那是我的狗!我的狗!”老头吓了一跳,也走了。
就这样过去了很多伙人,有嫌小黄样子丑的,有嫌小黄形体瘦的,有嫌养狗浪费粮食的,评头品足,莫衷一是。我越听心里越难受。
最后一个对小黄感兴趣的是一个小孩。他一把抓住小黄的后腿提起来,悬在空中,说:“妈妈,有条狗。我要!”小黄痛得汪汪叫。我勃然大怒,冲过去,夺过来,厉声问:“你干什么?!”孩子哭着走了。
就这样,小黄又躺在了马路中央,等待它未来的主人……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上午十点钟左右,太阳越来越大了。小狗的情绪也越来越萎靡不振。先是乱找人,呜呜叫,然后趴在石子上,仿佛焉了一般。有几次滚到土坎边去了,吓得我赶紧抱过来重放。此后一直到中午,无人问津。
第一天无果而终。
怎么办呢?小小的年纪,我开始懂得了什么叫忧愁。
为了避免小黄在家有个三长两短,第二天,我把小黄装在书包里,背到了学校去。我那时病急乱投医,也顾不得什么纪律。尽管我的老师相当严厉,我还是把它放在了旧桌厢中。上课时,小狗撒了尿,弄得全班没法上课。老师先是生气,听完我的原因,相当感动。老师说:“天天背到学校来也不是办法。你再想想,就真的没有可送的人了吗?”我再也听不进去课,整天坐在教室里瓜瓜的想心思,想小黄可能面临的凶多吉少。
老师的启发还真的让我想起一个人来:两月前,我有一个远房的姨娘,她到我家办户口,恰恰遇上我家小狗出世。看着胖墩墩的崽子,她乐不可支,说:“长大了捉条给我。”这个姨娘金口玉言,经济条件也不错。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第三天,老天爷好像要考验我的诚心,竟然淅淅沥沥下起了绵绵细雨。我知道,这是上天舍不得我们分手而流的眼泪,天上掉的不正是一串串惋惜吗?。我背上蓑衣,戴上斗笠,用胶布把背兜蒙住,只留下小黄出气的两个孔洞,冲向雨中。我家离姨娘家七八里,我从来没有去过。我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边走边问路。出发时父母千叮咛万叮咛,一百个不放心。走到半路上,天色暗了下来。我又急又怕,脚步迈得更快了。当炊烟在雨中稀稀落落飘起的时候,我终于看见了一户白墙黑瓦……
对于我此时的出现,我的姨妈吃惊得合不拢嘴。她尖叫起来说:“天啊!我几时说过这句话?!”但不管她怎样唠叨,我还是听清楚她那句最感人的话:“那就留下它吧。”虽然我被飞雨打湿了情感,但心里犹如喝了蜜糖,兴奋地打开背兜一看,小崽子还在呼呼大睡呢!……
十年后,我师范毕业,重新回到家乡当了老师。有一段时间,频频有人传说姨娘周围有条凶狗,以至很多同事都不敢在那个院子去动员新生入学。我自告奋勇。果然,一条大黄狗扑出来,声吠如豹。我魂飞魄散,情急之中本能地叫出一声:“小黄”。奇迹出现了,大黄狗立刻停下来,愣了一下,然后慢慢扑在我的身上,摇尾哀鸣不止。我的姨娘跑出来,拍着手说:“怪了!十年还认得!”
这时我的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
草毕于4、29夜
本文已被编辑[王先林]于2008-4-30 12:25:47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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