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离开我已经有些年了。二姐的一生中曾经雪藏过许多岁月的故事，可是，在她辞世的前一年，二姐让它们先行一步了。

二姐与我，年龄相距将近二十岁。可是同样喜欢舞文弄墨的我们，在大都市的生意世家却同属另类，因此我们也分外投缘。

小时候，我常和二姐同宿。夜深人静的时候，二姐就叮嘱我好好睡觉，而她独自静坐在写字台前写着什么。我常常羡慕地看着二姐写字，偶尔也会偷偷地看她纤细秀美的文字。后来渐渐知道，二姐写的是日记。她的深哀，她的极乐，她的盛怒，她的狂喜，她的梦与醒，全都交与那些小本本了。在每一个静谧的夜晚，二姐梳理着自己敏感多变的心，记录下那个特殊年代的艰辛。

一个冬日的午后，二姐将我叫去。她一言不发，搬了两只小凳搁在院子里。二姐家的院子紧靠运河，河面上往来船只穿梭，水声喧哗，可是二姐异常安静。她拿出一个铁筒，把自己珍存多年的日记本一本一本的拆散，放了进去。我惊讶地看着二姐亲手将它们点燃，然后拿铁钎在筒里翻动，唯恐烧不彻底。

那天，天是铅灰色的，压得我心里有些惶惶然。铁筒里的火很旺，映着二姐已经染了风霜却依然美丽的脸庞。我痴痴地望着二姐，一时不知所措。当一本一本的日记在狂魔乱舞的火焰下化成一丁点灰烬时，我茫然极了。我知道，那些日记在二姐心目中占据什么位置。二姐在家里有深爱她的老公，有招人疼的娇娇女，生活似乎什么也不缺。二姐在单位是个工作能手，还是口碑很好的中层干部。她为什么这样呢？我隐隐感觉到，二姐是在提前把生命中某些东西彻底送走……

二姐看出了我的困惑，顽皮地笑笑：姐姐不想再写字了，你也不要写了，写字的家伙，没有一个是快乐的，我的小妹应该永远是快乐的公主。

我没有说话。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真的再没有拿笔。感觉自己是个停止捕捞的渔人,无所事事地眺望着静寂的河流，无序的日子，缓慢而又寂寞地流淌着。它，带走了我们的记忆，也带走了我们的韶华……

二姐离开我们已很有些时日，可我仍然不能释怀。寂静的夜晚，我会在满天星辰中发现姐姐微笑的脸。我的泪滑过脸颊，苦苦地流进嘴里……

我还是拿起了笔。我的笔下常常是伤感的文字，它们有时会不知所云地呈现在读者朋友面前，从他们各种形式的关注里，我分明感觉到了他们的无措和焦虑。他们的关心让我感觉到自己的自私和渺小。人生在世，谁都不容易啊，我又怎能让自己的喜怒哀乐浸染了别人，让这些关心我的人徒增负担呢？

我总试图改变自己。我一直自信还有点能力驾驭文字。偶尔回头，看看自己写下的那些文字，我会突然觉得它们苍白无力。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我如同太空里找不到落脚点的旅人。我惶惶然。我逐渐理解了二姐：文字其实百无一用啊。

也许，无声才是最好的语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