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小的时候,就记得舅爷所在的村前是有河的,两条河,一大一小,在村前石桥前交汇,然后向西而去。河面无波,河水青蓝,见不到底,至今也不知道那河到底有多深。村子很古老,离开最近的集市,也有十来里,而且交通不便,下了大马路,即泥路,石板路,古亭,田野,茶山,上上下下,曲曲弯弯,迭荡起伏,总是有柳暗花明疑无路的感受。那村就在青山之下,村人都姓李,村中有祠堂,砖木结构,粉墙翘角,肃穆庄严。按年代和南方的宗族习惯,祠堂门前应该有一对石狮的,去了几次没见着,估计被毁去,两厢屋檐都做了柴仓,几只鸡蹲在上面,看着面前的空地,进入冥想。空地四周是房屋,泥砖黑瓦,连成一片。舅爷的小屋就在祠堂对面,进村,沿那青石板路走进去,不用转弯,就可以直接走到一扇黑的小木门前,可以看到里面灰黑的锅灶,和上面放了草蒲团的矮凳子。每年春节,我们家都会派人看舅爷。大人们或者是履行人情义务,一年一年,坚持下来,用最简单的一种行动,维系了一份亲情。我却是带着虔诚之心而来,每次出发,都心怀感恩。
舅娘在最后一个孩子出生两周岁后,因病去世。舅爷当时还是生产队长,威猛高大,一担二百斤,眉头也不皱一下,在山间行走,不落人后。最为人道的是他的为人,带着两岁孩子,瓜前李下,循规蹈矩,一经数十年,没有给人落下一个话柄。对我们家,也是照顾有加,我们家人丁多,入不敷出,每次来,他都带一担粮食来救济,这一救济,就是数年,乃至家人一谈到一众亲戚的时候,唯一舍不下的就是他。他不畏惧威胁,也不势利,只是按照心中的尺来丈量所为。当我们家的门和墙,被村人贴满各类大字报的时候,很多亲人望之而走,舅爷还是一手推开了那糊满各类纸张的门,把粮食和阳光带了进来。他的那种大无畏态度,和他敢担当的人格,也成了我们村的一种敬仰,到最后,全村的人都唤他做舅爷。
舅爷是一个农民,种田种地,一点也不马虎,养大四个孩子,四个孩子各自成家立业,他仍是不舍劳动,像所有农村勤劳的老头一样,养几只鸡,种一小块地,看一片山林来贴补、充实生活。我奶奶随我大伯去了中原之后,他也像以前一样,没有重要的事,是很少到我们家的。奶奶出门之后,他成了我们家主事的长辈。五姑当年闹事,家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请舅爷来公正和主导,只有他,才可以平息各方争论,而且可以向我奶奶交代。其实舅爷的话不多,很多时候坐在一处,静看着人们来去,也静听着人们议论,而极少插话。舅爷最讲究的是两个字:礼和理。一个农民,每次来,离去的时候,对所有送别的人,都会作揖相告别。几年间,我看到如此行为的,只我舅爷一个人。如果时间往回倒退五十年,想舅爷儒雅俊秀,长衫飘逸,在这山地,也是很有名士风度的了。可是那一切,现在的人们或许忘了,或许不屑,可我的舅爷还是那么坚持,嘴上说的和手上做的,依然那么中规中矩,让人看到传统遗风。
老人老去,不说受到歧视,但受轻视或忽视,在乡下却是比较常见的。父亲常跟我们说:子孙贤,何须买田?子孙不贤,又何须买田的话。他的这一种训示,在湘南已经罕见。读过几年旧书的舅爷也没有想到过,他一手带大的孩子,生活上会那么的不如意。大表叔生了几个女儿,没有儿子,成天念叨香火毁了,后迁怒于舅爷;二表叔有俩儿子,却妻离子散,自己流落江湖,除了年节捎回一段孝顺话,平日难有行动;三表叔跟大表叔一样,没养男孩,还受老婆约束,不管父亲;唯一一个孝顺的是姑娘,可表姑丈患了风湿,家里没有了顶梁柱,生活也不富裕。舅爷怎么想的,我们不知道。三表叔结婚的时候,他把自己的房子让了出来。三表叔进城打工,二表叔回来,舅爷把房子让给了二表叔。三个表叔约定了,一个月或一年里,要给舅爷多少生活,可舅爷从来不去向孩子们伸手。父亲和三叔去看望舅爷的时候,他偶尔会提起孩子的不是,当我父亲和三叔要去帮他找表兄地们理论的时候,他又阻拦,说:义道不是要回来。要回来一次也仅是一次。他们心里没有,你们又何必去要?我想,舅爷是怕我的父辈难看,也不愿看见他们去争斗。舅爷说,自己老了,有一个老的样,别人才会看得起。70多岁的人了,还那么在乎和爱惜名誉,我想,这种人,只有在乡下才会找出来了。
后来,舅爷从村里搬了出来,搬到了河边居住。二表叔心血来潮的时候,在山脚垦出了一个小果园,扬言做点实事,在家乡要大干一场,可果树没长到开花,他又走了。舅爷见了,要了这果园,搬到了果园的小屋子里住。果园后边是山,长草,草里鸟鸣啾啾。前面是河,上面不远处,是水坝,水声哗哗。更远一点的山脚,也有一个如藏着的古村庄,阳光下,檐瓦分明。七月,一个中午,我们溯河而上,直接到了舅爷所住的果园。这里还是十年前那般安静,山青水秀,偶尔有两处新洋楼扎眼,但那些显着明清风格的老屋,更让人觉得这方土地的踏实,和山水的宁静。乡村的风格,原本是亲近自然,讲究天人合一的,屋瓦上的风雨声,代表了四季转变。小洋楼固然漂亮,却突兀,与山、河、田野这些自然的东西近乎矛盾起来。柔软的湘南大地,面对坚硬的钢筋水泥的时候,一边令人有点不适和错愕,一边又让人面对现代或城市文明的诱惑不能自拔。于是,喜欢的人改高楼,不喜欢的人仍是在老屋里坚持下来,各自相安。原来村前的两截石桥也不见了,代之的水泥钢筋桥梁,桥下面青石砌就的河埠头也被从山脚推倒下来的黄泥砖石里湮灭了,只有河堤上的那一丛翠竹,还绿着,向河心倾着,给人怀旧的温暖。
舅爷的果园却是荒凉的,小小的桔树、桃树刚钻出地面,跟豆杆一样高度,不细心,还以为那就是一块庄稼地。地边上有一座小小的砖房,红砖黑瓦,孤单的立在天之下,河之边沿上,与山、田园近,与人烟远了。这里是一个养心的地方。除了风声水声,偶尔一两声的鸡鸣,长伴不去的,是坝上流落的水声,轰轰然,带给人追忆和思考。房里很简单,一床一椅,常客是风。我们到的时候,舅爷还在休息。我迫切的来看他,因为我挂念他,尤其每每想到离人间而去的奶奶,我就觉得我不去看看舅爷,就欠做一样事一样心里不安。当年,奶奶与舅爷是相依为命的,即使在各色运动中,他们仍是不离不弃,唇齿相依。作为后来人,怎么可以忘记当年呢?历史是用来做今天的罗盘的。即使我跟舅爷相隔了一代,我还是愿意来看他,也让他知道,他不孤单,无论住在哪,都是有亲人在关注、想念着他的。舅爷的眼已经浑浊,但还能认出我们来,这是谁,这是谁,一一招呼让坐,然后说:这里清静,有山有水,没有聒噪。舅爷一脸平静,像个智者。我们邀请他到我们家去住,他拒绝了,说:七十不离穴,八十不离土了。好意我领了。这是舅爷担心有个三长两短,给别人留下话柄。看到舅爷把这个看看,把那个看看,眼睛逐渐湿润的时候,我心里就有点惶惶,是我们离得太久,还是舅爷意识到了来日无多?我看着舅爷,那一副被岁月风干了的骨架,还在坚强的撑着舅爷的生活信念。这一条河,这一片土地,甚至天野里的风声,我想,都是舅爷生命的一部分了。
告别出来,三叔说舅爷当年肯定没有想到今天会如此狼狈,子孙会如此狼样。我回头,看到舅爷还站在那小屋前,看着我们。父亲大声说:回去,太阳大。舅爷挥起手来,是送别,或者也是召唤。我们到了河边,舅爷上了坡,看着我们。后面来了一个村里的人,见了我们,招呼了后说:三十年前,这条水上的,哪个不知道不认得他老人家?那时他是一条好汉,没想到今天落难到那个小屋里了。父亲说:世事沧桑,人总有得意失意。那人说:他是个好人。父亲说:有一个好字就够了。一世人能得一个好字,不冤枉。那人问我们是他的谁,父亲说:我们也是他的后人,我叫他舅舅。那人感叹,说:你们也是好人,村里人都知道,你舅爷有一帮好外甥。父亲说:这又是因果因缘的,五十年前没有他,我们一家那时就散了。我们今天来看他,只是尽了人道,还没有尽义道。那人感叹人事的无常,相别而去。
我看着那河水,比十年前浅了许多,还是平平静静向西而去,还是看不到底,也看不到流动的痕迹。我问:这河到底有多深?叔说:很深。我不再问。舅爷临水而居,村子临水而居,我们的祖先和文化,与水相依,水,世间最柔软的东西,给了我们最多的启示与认知。舅爷的生命如这水,顺势而流,从源头到今天,不曾变过,水,赋予了他性格。我还没有想完,叔说:不多久,这河要干了。河水已浅了一半了。听了,我的心里有点悲凉,很多东西在消失,在毁灭,在被时间抹去。我们忙着谋着自己的私利,忘了还有后人、世界和未来。总有一天,我们会记起来,记起老人、河、山、田野、仁义孝道,这些被我们冷漠的遗弃的疏忽的,原来都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却被我们自己无知的挥霍一空了,为子孙后人留下了一份空白一份罪孽和一个骂名。老人属于过去,河流属于未来,他们相互的连接,才有我们山地的烟火人间。老人是沉默的,河流也是沉默的,他们的力量,既坚强又隐忍,随着岁月流逝,一直与我们的生命相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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