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篇：

2、向友求得紫藤花归，移栽西窗

喜极对窗前。细密纤柯展秀颜。纵是无花空有叶，何干？紫佩轻裳亦可怜。

风过慢相牵。凤目盈波若泪潸。恍惚梦魂随一舸，流连。吹向清箫共此欢。

——调寄《南乡子》，溪云作

合向瑶台种此葩。从含秀庐回来，我仍惘然而叹，而心更是奄奄然若有失，眼前，一直浮现着那株紫藤花的影子。她看来——我愿意用她来称呼这株花，我的感觉，就象她本来是一个人。

很奇怪的一种感觉，她明明是一株植物，为什么我却觉得她有人类的思想和感情？

初见她那一刻，我的心就震抖。那一树的绿意流动，那一树的温柔缱绻，如海洋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拍击着我的心潮。

“二公子，老爷夫人找你，在前厅那。”严显在书房门外道。

“有什么事吗？”我打开书房门，问道。

“小的不知，不过我在前厅看到了替大公子和三公子做媒的陆媒婆。”严显垂手道。

“陆媒婆？”我听了一怔，莫非前段时间娘说的要替我娶妻的事是真的？这陆媒婆，凭着一张八哥嘴，天天行走于深宅大院，也不知撮合了多少痴男怨女。这次，是为我的婚事而来？

到了前厅，陆媒婆果然在那里。一看见我进来，那张脸就堆满了笑，道：“严二公子，老身向您道喜了！”

“爹、娘，”我先叫了一声父母，才冷冷地看着陆媒婆，“喜从何来？切莫乱说话。”

陆媒婆想是看惯了冷脸，当下也不以为意，依旧笑道：“告老还乡柳老爷，公子想必知道的了。他家的小姐看上公子爷了，托我来提亲呢。要说这柳小姐，可是出挑得比花解语，比玉生香，针指女红，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无一不晓，配公子爷，那可真是天造地设——”

“行了，不必多说。”我厌烦地打断她的话，然后转向爹娘，“爹、娘，唤孩儿来，为了何事？”

“谦儿啊，我和你爹商量过了，是时候给你娶房妻子以延续严家香火了。”娘答道。

“爹、娘，孩儿终身大事，岂能由媒灼之言决定？就交由孩儿自己做主吧。”我直视着父亲道。

“什么！”我父亲脸色大变，“你这逆子，要把我气死你才高兴是不是？功名之事也就罢了，现在连给你娶妻也不行。我看，是平时纵得你太厉害了。来人，家法伺候！这回，可由不得你说话！”

“老爷，快别生气。谦儿只是一时糊涂，我再劝劝他。”娘急忙道。

“娘，您也别劝了，孩儿主意已决。”我坚决地道，眼前一下子又出现了那株紫藤花的影子，仿佛自己是为她而说似的。

“胡说！婚姻之事，自古以来皆由父母作主，你以为这是闹着玩？”娘看来是怕我受家法，一边疾声说着，一边示意我向爹爹低头。

“不。”我倔强地摇着头，“要娶妻的是我，不是你们，我要自己作主。”

“你——”父亲眉毛倒竖，指着我大声道：“我严门不幸，竟出了此等杵逆子。罢了，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从今天开始，我严氏家族，再也不会容许你的存在，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爹——”我瞪着父亲。

“老爷，这可使不得！谦儿毕竟还小，老爷就缓些日子再议吧。”娘急忙向爹爹求情。

“不必多说，我意已决！”父亲额上青筋暴露，“从今而后，我严家就只有两个儿子。”他朝我挥挥手，“我不会再承认你是我儿子，你现在，给我马上走。”

“爹，娘，”我望着父亲和母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咚咚咚地叩了三个响头，转身便向大门外走去。

“谦儿——”娘哀哀地唤我。

“不许留他，由得他去。”父亲冷冷地打断了娘的叫唤。

暮色渐浓。虫儿唧唧。

我漫无目的地来到城外。下午被爹爹赶出家门的情形仍历历在目。只是，我没有后悔，我知道，我的选择是正确的，我万万不能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这世上，梁祝的悲剧已经够多了——

我吃了一惊。梁祝——怎么会想起他们来了？而且，自己并没有所爱的人，为什么对爹娘要替我娶妻的事无法接受？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本来是极寻常的事才对。我却一点儿也不能接受，到底为了什么？是因为她吗？

我只顾呆呆地想着，全然没有看到天已经全黑下了。待我醒起，已是四野俱黑。而且，我的肚子也开始饿了起来。摸摸身上，一文钱也没有。今晚，可是要露宿野外？

正在这时，我忽然看到前方有一灯荧然，判断了一下方向，似乎是往时曾到过数次的华严寺所在。而华严寺里的法华和尚与我向来相善，如今之计，只有先奔他而去罢。一柱香时间后，我便来到了华严寺前。而那昏黄的灯光，则是寺院藏经楼上发出来的。

我伸手拍拍了门环，很快，便有知客僧出来开了门。

“严施主？”知客僧意外地看着我，“找法华师兄？”

“是，请师父引我去见他。”我点头道。

法华师父的禅房里，我和他盘腿而坐。下午的事，我已经原原本本告诉了他。他只是微笑着，什么也不说。良久，他才端容道：“万物之安排，自有妙处。严公子也不必太过心焦。待严老施主心情平复后，自会原谅于你。这几天，你在寺里安心住下就是。”

几天后，我在寺中，却看到了我娘。“娘，你怎么寻来了？”我问道。

“是法华师父悄悄儿给我递了信，为娘这才赶来的。”娘望着我，“几日不见，谦儿瘦了。你这是何苦？跟爹爹也斗气？”

“娘，我没事。”我摇着头，“我，只是不想娶妻。”

娘望着我，良久叹了一口气道：“谦儿，你是不是有自己看中的姑娘了？”

“哪有？”我摇着头。

“唉——，谦儿，娘今天来，是叫你搬去城北的一所房子里住。”娘看了看我，“别担心，那是你舅舅留给我的，娘今天就把它交给你。”

“娘。”我叫，眼睛潮潮的。

很快，我住进了娘给我安排的房子。而我，身无长技，有的只是琴书玉笔。于是，西城门的字画摊里，便多了一个卖文为生的落魄公子。而法华寺中，手抄的经文中亦有了我的参与。如此，方可微薄度日。

这天生意清淡得很，从早到晚，只卖出了一幅字画。正准备收拾画摊，耳中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道：“严兄，终于找着你了。”原来是林永定——含秀庐的主人，也是那株紫藤花的主人。

紫藤花？我心中一酸，她的花，只怕早就开了？我却无缘一见，岂不憾哉？“是林兄，别来无恙？”我笑道。

“还好。昨天遣人去府上送请柬给你，才知你出了变故，看望来迟了。”林永定真诚的点着头，“来，找个地方吃饭去。”

“也行。不过——”我看了看自己一身装束，这些衣服都是我娘着人偷偷送来的，我摇着头，还是谢绝了林永定的邀请。

“紫藤花已开，明日黄昏设宴于含秀庐，严兄可有兴趣往之一观？”临离开时，林永定问我。

“嗯。她应该是这个时候开的。”我点着头，“只是，俗务压身，怕是要迟些日子才能去。”

“如此，不强求。不过，若能抽时间共赏紫藤花，还请赏光。”林永定望着我道。

“那是自然。”我点头应着。

不知不觉中，半个月的时间过去。我一直都没有去含秀庐。

夜已深，我在寂静的庭院里徘徊，我的心，无一时的平静。我一直在想象，紫藤花开时的样子，那必是横天铺地的紫色光辉，让人目瞪口呆。可惜，那时，我竟不能去。而现在，花期应过，欲赏亦无从赏了。

我——忽然起了一个想法，向林永定请求他把紫藤花送我。我知道，这个想法几乎没可能实现，可是，此念一起，我竟然无法再放开，徘徊终夜，我还是修书一封，交给了林永定的一个仆人，请他交给他的主人。

只是，我没有料到的是，林永定竟然一口答应了。不但答应了，还帮着我把紫藤花送到我的居处。临走时，林永回过头，深深地看了一眼紫藤花，道：“严兄，好好护花。”

“谢林兄。”我对他自是心怀感激，“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就这样，这株紫藤花到了我居处。笛声起处，我看到她蜷曲的叶子慢慢舒展了开来，纤柯秀颜处，仿佛有一紫衣女子舒展着她的衣袖。

是你吗？我默默地望着她。

人花两相望，情根暗相牵。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