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篇:
2、移向子之居处,我花已谢
软语醉流年。小院回风绾紫烟。一缕斜阳闲照处,窗边。俟子深心叶里眠。
相对两无言。似水柔情绕指间。欲向君前开笑靥,偏偏。梦外青禽未许传。
——调寄《南乡子》,溪云作
我的花,合是为此人而开?
夜深人静,我没有睡去,只是感觉着身体里向外迸发的力量。花——终于要开了么?
是的。我住在含秀庐三年。头两年都没有开花,但今年,我已知道,我柔软而下垂的枝丫一端挂满了一长串的花骨朵,月光之下,仿佛已经开始氤氲着浅淡的紫烟。只是仿佛,花,还没有开的。
我眺望着暗夜里的江面,眼神迷离,若有所思,若有所盼。但江面上,除了偶尔闪过的灯光,再无别物。我的眼前,浮现了一张含笑的脸。
初见他的那个晚上,他对我秉烛而观,嘴角,含着笑。也许,在他心里面,他能看到的,只是一株植物,一株还没有开花的没有人类生命的植物。他不会知道,那一刻的我,依然如初见他一样,全身颤抖,因为我无法说话。我所有的感觉,在人类看来,只是风在摇动着我,而我,没有任何力量,和任何情感……
近一个月了,他,再没有来过含秀庐。他还好吗?他可会记得,这里有一株他秉烛而观的紫藤花?他——家住何方?可是遥远的地方?数不尽的问题缠绕着我,让我的心充满了无以名状的惆怅。
我怎么了?我是花啊,他是人,他又怎会知道花也会有感觉,有心灵?
天色已然大亮,我一夜未眠。而后,我的鼻端,闻到了新蕊初放的芳香。粉色的蝶儿飞过来,告诉我,我的脚下,下垂的衣裙中,已经绽放了一大串闪着浅紫色光芒的花朵。她们娇嫩,却又紧紧挨挤着,如微小的船儿在浮动。
我看见主人向我走来,含着笑,拈着须,手里,是浇花的壶子。这是他的习惯,每天早上,必为我浇水。他真个好主人,从来没有因为我没有开花而疏乎我。有时候,他会含笑站在书房里,看着我婆娑的绿叶独然自语,又或者念些诗词。
“碧衣何袅娜,紫玉正迷离。”他停在我面前,低头望着那些流动的紫色轻纱道,“真没想到,你今年开花——,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呼朋赏紫藤乎?”
我并不明白我的主人为什么这样说,但听得他会呼朋赏花之事。那他,他可会在其中?主人会否邀他来?
一天,两天,三天……已经过过好几天了,而我最初开的花已开始散落,窗台下,走廊中,有粉紫色铺了薄薄的一层。风吹过,随风聚集,又随风散开。
但主人的朋友们却还没有来。是主人忘记了邀请?还是众人皆没有空?我心中千般念想,却只能沉默无语。但我,更加用心地开着花。我会把最美丽的自己展现在他的眼前,因为我希望,他会来。因为我希望,他会记得我。
一日黄昏,正默然遥望江面,忽听门外传来主人热情的说话声,还伴有女子的娇憨笑语。
我的心忽然就热切起来,是主人终于把朋友邀来了?那么,子谦会在其中吗?当然,令我愕然的是那女声,此处向无女客到访,今来者何人?
很快,主人便引着几个人来到西窗外的花木前。我凝目看去,来的是李含英、海二及江对岸的李家村的刘雨常,皆是主人平日时往来的好友。只是,我的心由热切转为担忧,严子谦——他没有来?还是会迟些再来?
而随侍在他们身后的,则是着耀眼红衣的女子,珠翠满头,乌发堆云,长眉入鬓,美目流盼,蜂腰袅袅舞如杨柳,皓腕纤纤润似春笋,怀中犹抱琵琶。看她一身打扮,美自不必言,听她笑声清圆而亮,虽少了大家闺秀的风范,却多了几分豪爽之味。
很快,主人已着仆从们摆好几案于窗前空地上,酒食俱备,各自坐定后,便开始谈笑喝酒。断断续续地,我才弄明白,原来前段时间他们都在别处相聚,各人轮流做东,约定三天一聚一轮,赏春怜春,至今日方到含秀庐。
而这红衣女子,乃城内栖凤楼头牌谢红裳,因其喜着红色衣服,故名红裳。酒过三巡,淡月渐起,谢红裳始拔凤尾,扣龙板,拢玉弦,指下贵妃月宫舞霓裳,曲中昭君回望夜未央,清响泠然,不绝于耳。让人魂飞渺远,直达三湘,又转九天。
满座一时寂然。
一曲终了,海二方拍手笑道:“久闻红裳姑娘有三绝技,这琵琶乃是其中一绝,听者忘言,看者忘归,今日一听,果然如此,不是虚言啊!”
“海公子过奖,不过是糊口的本事之一,倒让大家见笑了。”谢红裳翩然一笑,然后望着我这边又道:“倒是今日得观紫藤花开胜景,不虚此行也。”
“如此名花,如此美人,正是相得益彰,我等今日饮深杯美酒,赏名花美人,算得上人间清福了。”刘雨常紧接着道。
“刘兄说得甚是,今日我等,不醉无归。”李含英亦大笑道。
“可惜,严兄因家事不能赴此美事,颇觉遗憾。”主人忽然道。
那未,他竟是不能来了?
我的心一沉,以为他会来的希望已然破灭,心也隐隐地疼。我不由自主蜷起身躯,只想着把自己藏起来。
“咦,你们看。这花,怎么一下子就谢了?莫真是花颜易凋,红颜易老?”谢红裳突然吃惊地叫起来。
众人仔细看去,只见紫藤花被风一吹,纷纷扬扬地落在了地上。廊下灯光照处,凄艳绝伦,恍似星星点点的泪光。
“这紫藤花怎么说落就落了?”海二问道。
“大概风大吧,而且已经开了一个月,花期怕是近尾声了,所以容易落。”我的主人道,但很奇怪,我看到他的眼中分明有了然于心的神色。
我没有想那么多,默默地听着他们在那里猜测议论,你们又怎么知我的心事?只为子谦一人而起,其人不来,自是忧思不绝。
我所思之在江南……
这一夜,我迷迷糊糊的,似梦非梦,隐隐然总看见一袭白衣的他,含笑望着我。早上睁开眼,只见我已是花落如紫雪,枝叶委顿,连未开的花骨朵也垂着头,不复前段时间之生气勃勃矣。
半个月后,我耗尽了最后一分心神,最后一朵紫萼亦随风飘落,身上再无半朵花,那段以紫色为裙、绿叶为裾的日子已经逝去。而严子谦——他自始自终都未再来过……
然后有一天,我的主人忽然来到我面前,望着我许久,才自言自语道:“记得当初种你之时,恰遇一道人,言你虽身为植物,却有一段缠绵之意袅然不绝,开花即是应劫,若果有人向我索要,则索要之人亦是应劫之人。那日严公子问起你时,我心中便觉不安,便用话搪塞了过去。昨日接严公子书信一封,信中言辞恳切,请我将你送他。”
什么?我浑身一震,严子谦他——
只听我的主人继续道:“天意如此,我自是不再留你,我已经回了他一封信,答应将你送于他。想必,明天严子谦就会来把你运走了。”
主人走后,我的意识也跟着迷糊起来。是真的吗?他原来是记得我的?我的心越发的跳得厉害了,他什么时候来?明天?后天?
现在,每一分每一秒对我来说,都如一年般长。我数着自己的青丝,听着黄莺的啼叫,只希望时间快点过去,这样,我就可以早点见到他了。
只是连续两个晚上夜不成眠,我终于快支持不住了。于是,在我又一次见到严子谦的时候,我终于乖乖而又安心地睡着了。
当我伸着懒腰、终于醒过来时,天正黄昏,一缕阳光正照我的青丝上,耳中更有一缕箫音如线萦绕。我抬起头,看见了一个陌生而又仿佛熟悉的环境。
这是哪里?我有些吃惊,但马上又记起来了,我已经被严子谦搬到了他的居处。
转头四顾,我又碰见了那对温柔而又清亮的眸子。“子谦!”我在心里轻唤,“真是你么?为什么我开花的时候,你不来看我?”
就在那一刻,严子谦忽然停止了吹箫,然后就一直望着我,那眼光,让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只是,一种感觉,却又空灵无依。我摇着头,想,他会看到那颗为他而跳动的心么?会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植物爱上了人的故事么?
我们就这样无言地相望着。尽管,他不会想到,我这株紫藤花,其实已经有了人的思想,只是,没有人的形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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