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在我奶奶去世后曾感慨万千的对我说:自从你奶奶不在后我的日子好过多了。
我知道这是实话,我还是因为这句话暗暗的对我母亲耿耿于怀了一些日子,其实我更应该耿耿于怀的是我自己。
我奶奶和我爷爷合了八字换了帖子定亲时,我们家已经基本破落。那时候,离解放还有八九年光景。我曾祖父和他的弟弟染上了鸦片,兄弟俩除了抽鸦片再不做别的。成片的土地被卖了,成片的房屋也被卖了,我曾祖父的弟弟就找人算了一卦,想看看兄弟俩什么时候能东山再起。那算卦的告诉他说他活不过三十五,没几年饭吃了。俩兄弟紧张了一下,看开了,索性,一合计,把弟弟的老婆卖给了邻村的一个老光棍,把他那儿子也卖给了本村一对没有孩子的老夫妻,后来他不但活过了三十五,还活到了七十岁,解放后孤单一个人,熬不过,倒插门去了很远的一个村庄,客死异乡,这是后话了。不提。
我说过我曾祖父和曾祖母是订了娃娃亲换着养大的,我曾祖母从小在我们家长大,能干泼辣,在看到我曾祖父败家到那份上后,忍无可忍,把他赶出了家门。我曾祖父是秀才,戴着眼镜,看也看不清楚,干不了苦力活,生活自理能力很差,生存能力更差。被赶出去后,这里一晚那里一晚的混着,日子久了,在我们家牛圈旁的一间小屋里落脚。清晨黄昏人少点时去附近村庄的菜地里偷点小菜卖了来维持生活。好在认识他的人多,见到,一般也没人叫骂他。
那时候,我曾祖父的长袍穿得烂到穿不上了,就用被单裹着,在外面游走。某天的黄昏,我奶奶看到一个老男人围着被单在她家菜地扯蒜苗,正要冲过去理论,旁边的人对她说:不要过去说,那是你公公。我奶奶回到家,问其父母,答曰:是的。我奶奶觉得有那样的公公太丢人了,吵着要退亲。
亲当然没有退,倒是我奶奶很快嫁到了我们家。我曾祖父也因为添了儿媳妇得以重进家门。我奶奶和我曾祖母相处得非常好,情同母女,可惜的是,我伯父生下来没多久,我曾祖母就去世了。我爷爷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长嫂若母,我奶奶又多了份责任。
我姑奶奶那时候在附近山顶庵子里出家做尼姑,粮食要从家里带。我二爷爷给本地一商人管账,跑腿,人称狗腿子,据他自己晚年说那时他还参加了一个自卫队,说是抗击日本鬼子的,一般是听说日本鬼子来了就往相反的山上跑。常常被小日本,国民党,共[chan*]党的部队在山上赶得团团转。实在是没有给自己老了增添令我们崇敬的资本。我三爷爷正是十几岁,被国民党抓了壮丁,逃回来了,给我奶奶在猪圈楼上藏着掖着总算躲过了那一关,后来又参加了共[chan*]党的部队,解放后好歹官至我们县的公安局长。
我爷爷总是太过忠厚,不管什么事,曾祖父也成天戴着眼镜叼着烟斗在太阳底下翻书,我奶奶又要忙里又要忙外的,*劳自是辛苦。孩子也没人带,总不是办法。有一天,一个老叫花婆要饭来到我们家门口,我奶奶看人家也还整洁,脾气也温和,就留下了她,说服我曾祖父续了弦。一来可以帮她照看孩子,二来也可以照顾我曾祖父本人。
叫花婆在我们做得也不错,本以为就可以在我们家养老了的,谁知道一下子解放了,她的儿子很不容易的找了来,把她接走了。我曾祖父又成了一个人。
那时候,我二爷爷也成了家有了孩子,照看孩子的问题就因了叫花婆的离去一下子凸显出来。刚刚解放,我们家因为我曾祖父两兄弟早没家产的原因阶级成分定得低,得以平安无事。被定了大地主的,他们的小老婆都被解放出来,可以重新选择。我奶奶留心看到某大地主家的小老婆没有孩子,晚景怕是凄凉,就托人说合,把她说给了我曾祖父。这个大家称呼为郴州婆的小脚女人就成了我们家的又一位继曾祖母,比我曾祖父还要后去世很久,在我们家生活了几十年,直到我四岁那年才离开人世。
我奶奶给我曾祖父续了两次弦,不管是什么样的出发点,都可以算是开明的。我奇怪的是她自己,三十几岁丧夫,竟没有考虑过再嫁。
我爷爷是病了几年才死的,那时候我父亲十二岁,刚上了中学。我姑妈才八岁,我伯父已经在读师范了。穷在闹市无人问,我们家的亲戚在那些年几乎都断了往来。我奶奶没办法,在一个晚上把我父亲和我伯父叫到跟前说:你们两兄弟只能一个人去读书了,留一个在家里帮我。手掌手背都是肉,叫你们谁回来我都开不了口,你们抽签吧,抽到回来的就不读书了。我伯父首先表态说,他是长子,理当他回家给弟弟去读书,签就不抽了。我父亲一看,抢着说,还是他回来好了,哥哥身体不好,回来也帮不上什么忙。将来读完书好歹可以养活自己。我伯父打生下来就很多病,全先天性的,先天性高度近视,先天性心脏病,先天性风湿关节炎,严重时连下地都下不了,得背来背去,回家,确实帮不上忙。我奶奶一看那架式,顺着我父亲的意思就说:就这样吧,给你哥去读,你回来帮帮我,也只能这样了。我伯父感动万分的对我父亲说:以后我工作了,每个月给你五块钱。这五块钱后来成了我母亲打趣我父亲的话柄。因为后来形势多变,那五块钱没有兑现过。但他们兄弟情深却真的是一辈子的事。
我父亲后来对我们说:十二三岁,一点点高,挑了箩筐跟着大人去十几里外的地方割草,要过一条河,二月的水还很冷,一下去,齐腰了,水一过,放在筐里的几个煮红薯也被冲走了,饿着肚子还得割一担草挑回来,不容易!
再不容易,也一天天长大。艰难困苦的环境里,我奶奶在儿女心中奠定了绝对的领导地位,任何事情都说了算。叫他们向东都不敢向西。
转眼我奶奶就娶儿媳妇了。最早结婚的是我父亲。那时候我父亲拉了一个京剧帮子,演那几出样板戏,又做剧团团长又演主角的,十里八村也是无人不识。很有点偶像的样子。按说娶个美女还是很有希望的,之所以选择了我母亲,是听介绍的人说我母亲特能干,一天能砍八担柴。想想,八担柴,什么概念?意味着他完全可以不砍柴了。我母亲一定是见过我父亲舞台上的形象的,没有不同意的道理。出发点不同,还是被凑合到一起去了。我奶奶开始是看不上我母亲的,十六七岁的一个丫头,黑黑瘦瘦的,象跟竹竿,怎么看都没办法看得满意,无奈我父亲答应了,我外公又家底子厚,也只好同意。这一同意,很勉强,结果就是她一辈子都没有看我母亲满意过。
我母亲结婚时十七岁,十七岁,今天的孩子都才上高中,她就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家庭里去做儿媳妇了。不说她不适应,我奶奶更不适应,凭空家里就添了个人,怎么看都别扭。最关键的是添的那个人还是自己看不上,怎么看也不顺眼的。我母亲说那时候怎么做都是错,一家人一起吃饭,她也才吃两碗,没比大家多吃,我奶奶直接说添个人添个老虎,一锅饭没看清楚就没了。
我姑妈跟我母亲同龄,天天晃荡在大街小巷玩,基本是闲人,没事到楼上拿点零食吃,过几天我奶奶上楼,看到吃的东西少了,下楼就骂:添个人添了个强盗?什么都收不住,眨眼就没了。我姑妈在一边不吭气,我母亲在一边也不敢吭气,等我奶奶骂完一走,我姑妈就笑了,我母亲哭了。我姑妈后来对我说,也不是她不想帮着我母亲说话,实在说了也没用,我奶奶想骂,总找得到理由的。姑嫂两个一起出去砍柴,我姑妈坐在大树底下乘凉,我母亲砍,完了说一人挑一担回去我姑妈也不干,扛着空扁担回了家,我奶奶问起,说晒在外面的呢,出去一看,晒在外面的只有一担,返身就骂:添了个人就吃白饭?说砍柴,柴在哪里?一家的人,谁也不敢站出来替我母亲说句话。十七岁,还是孩子哪!
有一天下大雨,我奶奶要我母亲去外面做事,我母亲拿了个斗笠戴在头上,我奶奶一把抢下来说:不是你嫁妆里带来的,别戴!没听说过斗笠都要娘家准备了来,我母亲一路哭着回了娘家,我外公那边一口气来了很多人理论,没见成效,建议我父母跟我奶奶他们分家,分开过,总会好的吧?
分家没多久,我就出生了。生了个女孩,我奶奶不屑一顾的说:生个女儿还想要我去看?想都别想!我家那个继曾祖母倒是常常去照顾我们母女的。有了孩子,我父亲勤快了很多,他还是不介意生的是女儿儿子的,孩子自己的好,看着就高兴,天天抱了到处晃。家务也帮着做,这一做,我奶奶不乐意了,走到我家门口点着我父亲的鼻子骂道:我辛辛苦苦拉扯你长大,不是为了让你给这毛丫头做长工的!你跟我住一起时,我都没让你做过家务,你现在倒勤快了?
一骂,我父亲还真就不做了,从此都不再做家务。
我奶奶放话说,她不喜欢带孩子,她自己的孩子是婆婆带大的,所以她没有经验,我母亲不要指望她帮着带我。既然这样,当然不敢指望,我母亲只能自己带了,偶尔我继曾祖母也帮着抱一抱。
我八个月的时候突然会说话了,一开口叫的竟然是奶奶,我奶奶一知道,欣喜若狂,也不管自己说过不带孩子那话,楞是将我安排晚上也跟她睡了。从那时候起,我跟我奶奶一个被窝睡到十来岁上中学才分开。我伯母后来说,我奶奶眼里只有我一个人。这话有点过,但我奶奶跟我最密切是真的。
她只带着我,后面的,她谁也不带。
我小时候很奇怪,一哭,哭上三四个小时是常事,谁也哄不住,趴在地上画着圈圈的哭,我奶奶一见,准骂我母亲没用,带个孩子都带不了,我父亲一看我哭那么久,也烦,听我奶奶这样说,索性一个巴掌甩到我母亲脸上,于是我母亲跟着我一起哭。
我都不太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父母经常打架的。那时候的两夫妻,都是常常打架的,互相撕打到一起的场景屡见不鲜。我父母尤其是爱打。开始是我母亲挨了打没反应,后来挨多了,自然奋起反抗,打是打不过的,挨了打跑回娘家倒越来越频繁。我在他们打架的中间,起了催化剂的作用。我母亲说因为我,多挨了很多打的。
我一岁多的时候,我奶奶把我藏在她床上的蚊帐内,给我拿了很多东西吃,让我谁叫都别出声,然后装作到我们家找我,我母亲说刚才还看见的,一会儿哪去了?我奶奶说那么小的人看不住,要是掉到哪水沟里淹死了老子看你怎么办,我父母一听,急了,到处找,一路叫,也没见我人影,找到黄昏都不见人,拿着竹竿在附近水塘里搅,也没见动静。我奶奶很气愤的说:这个毛丫头带个孩子都带不好,还能做什么?我父亲一听,火了,顺手一巴掌打到我母亲脸上。晚上天黑,我熬不住那床上的黑暗,叫嚷着爬下床,我奶奶抱着我到我家说,是她在哪里哪里找到的我。我母亲还真以为是在哪偏僻地给找到的,不敢吭气,抱着我只管哭,我说我坐在奶奶的床上吃东西呢,我母亲说那怎么叫你不答应?我说奶奶不让答应。我母亲那个气呀,看了我父亲一眼,我父亲什么也没说。
我奶奶总是会拿一些好吃的看着我说:告诉我,你妈今天骂我了吗?我掉着口水,扛不住美食的诱惑,说骂了,她再问怎么骂的,我就随便把在哪里听到的骂人的话学几句,美食就到手了。回头我母亲那边,我也马上汇报,说我奶奶又骂了她。我母亲气极,随口道:老不死的,闲得她。我再去我奶奶那里转达一次,矛盾马上升级,我奶奶一定会冲到我们家骂得我母亲一塌糊涂,恰巧我父亲也在家,那打架就不可避免了。我真是很奇怪,我父亲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为什么对我奶奶如此言计听从?所有问题,我奶奶永远是对的,我母亲永远是错的,什么都不用问清楚,先打了再说。很多年如此。
在我四岁那年,我母亲挨打回了娘家,一住一年,没再回来。我奶奶说离婚算了,离了好,离了找个更好的。我父亲那年随着湖南农科院的水稻研究组去了海南,我跟我奶奶在一起,我奶奶天天告诉我她是最好的,我母亲是最坏的,。以至于我母亲想我想得厉害,托我姑妈在镇上赶集时带我去给她看看,我一看见她就跑,根本就不叫。我母亲哭着拉我,我就拼命挣扎。我父亲从海南回来后,经人劝解,又接回了我母亲,反倒架打得少了。
那时候,我们家考虑要建栋新房子,旧房子太少,不方便,我奶奶一跟我母亲有意见,就讥讽说我不要跟她睡了,睡到我们家的光堂大屋里去。哪怕晚上跟我母亲争了两句,也要把我从床上拎起来扔到外面去,多冷都这样。我被扔到外面,我母亲不敢马上出来把我抱回家,任由我在外面哭,我四奶奶就会看不过眼,将我悄悄领到她床上去睡,她那床上的棉被总是破破烂烂的,我也觉得温暖。过两天,我奶奶气消了,又要在我家门口叫我:还不下来睡觉?我父亲赶紧叫我跟她下去。说给她暖被窝。我反倒是出气筒了。
我那个时候真的很牛,整个家族这一代刚开始就我一个孩子,叔叔伯伯姑姑奶奶们都宠着,要什么只要能搞到的,都会满足我的要求,别人家孩子是不太敢打我的,要碰了我一下,我哭着告诉我奶奶,我奶奶准拉着我去别人家里理论,直到人家打了自己的孩子算完。我母亲总是很担心的对我父亲说:这孩子,给你妈教育大,不知道大了会是什么样子。我父亲保持沉默。后来我渐渐的大一点时,我奶奶也不让我帮我母亲洗衣服洗碗什么的,说我洗不干净,洗了我母亲还要重新洗,浪费劳力。结果我到外面很远读书了,衣服还得半个月提回家洗一次。现在我都洗不干净衣服。多少跟小时候懒有点关系。
我伯母是一结婚就没有跟我奶奶住在一起的,她跟我伯父住在学校里,见到的时间少一点,摩擦也就少。孩子反正也不要我奶奶带,长大后我那两个堂妹跟我奶奶互相都很陌生。我伯母真要跟我奶奶有什么冲突,我伯父一样觉得我奶奶永远是对的。儿媳妇,是我奶奶眼中永远的外人。怎么看都不顺眼。
看不顺眼的只是儿媳妇,街坊邻居倒相处得不错。我奶奶也不是对谁都那态度的。我记得有次来了个背着孩子的乞丐婆,说是家乡发大水,实在没办法才出来要饭,我奶奶收留人家在家里住了好些天,白天那女的出去要饭,我奶奶帮着在家看孩子,晚上回来。我母亲背地里说这都是什么事呀。说说而已,当面也没那胆。但凡见到要饭的,我奶奶都会给满满的一筒米,人家叫花子没敲到她的门,她叫都要把人家叫住送上那一斤米。看得我母亲很是郁闷,说对叫花子都比对她好。
到她六十多岁快七十岁时,她与我母亲的关系有了很微妙的转变,我父亲就是再听她的话,也不至于甩手就打我母亲了,而我奶奶,也真的老了,她已经不太有精力把我母亲骂上很长时间。我母亲通过自己的努力,向我父亲证明了她同样是这个家庭的主人,我母亲提议,让我奶奶跟我们一起过而不是她自己单独过,我奶奶断然拒绝,觉得跟谁一起过都不自在,她一辈子都看重活得自在与否。但她至少也明白了我母亲是这个家庭的主人,而不是她眼中所谓的外人。她们关系慢慢的好了很多,可以围着火炉谈论一些家长里短的东西了。矛盾不是没有,我奶奶已没了早年的咄咄逼人。自尊却还是一样有的。我们家有什么好吃的或过什么节,我父亲去请我奶奶来吃饭,我奶奶是一定不会来的,要我母亲去请,才会很矜持的来吃上一顿。
我十几岁,全面进入青春逆反期,谁说的都是错的,看谁都是仇人。尤其是我母亲和我奶奶,整天唠叨着我。我索性看她们谁都懒得理。我奶奶就见我又骂我白眼狼,说把我带到那么大,忘恩负义的东西。我一听,火了,再也懒得理她,渐渐的。竟然就再没跟她说过话,直到她死的那一天。
在她病倒前我就已经半年没跟我奶奶说过话了,她一病倒,我姑妈赶了回来,与我父母一起照看。我琢磨着老毛病,十天半个月的会好,没当回事,心里还在怕她好了又要骂我的。后来也确实快病愈了的样子,我姑妈就回家去了。
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我父亲到镇上开会去了,我也要去一个地方有事傍晚才回得来。我一起床刚要出门,我母亲叫住我说,给你奶奶喂饭去呀,照顾她吃完饭你再走。我迟疑着没动,不是真不想去,就是怕她见了我又骂我。我母亲一看我那个样子,哭着骂道:我是嫁到你们家的,是外人,我都不计较她怎么对我,你这个短命的倒好,她带到你那么大,倒让你记了仇了,她骂你白眼狼骂错了你呀?就那么骂了你一下,你那么久都不跟她说话,等我们老了。还指望得上你呀?
我心里酸酸的,什么也没说,端着碗走到我奶奶床前,她闭着眼睛躺着的。我叫了一声奶奶,她睁开眼看着我说你来了。我扶着她半躺在床上,她告诉我说想吃坛子里腌的生姜。我夹了两块,喂着她吃完那碗饭,问她还要吗?她说不要了。我端了一杯水,看她慢慢的喝了一些,才问她好些了吗?她说感觉比以往好了很多,胃口也好多了,她一直看着我在说话,眼神很柔和,我就在想,以后再也不跟她生气了,就是她骂我,也不赌气不跟她说话了。所有的孩子里面,她对我是最好的。我为什么还要跟她生气呢?我帮她梳好头发,告诉她说我今天要去哪里有事,天黑前会回来。她叮咛道:早点回来。我说知道。
早点回来,成了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黄昏我回来,还没进村子,就有人告诉我说你奶奶过世了,我说不可能,早上还好好的呢。到离我家转角的那街口,我看到一行人正抬了一具棺材走向我们家祖屋,我知道,我奶奶真的是去了。我心里一沉,冲进我们家,看到坐了很多人。我父亲在流泪。我走到我奶奶的房屋里,床上已经是空的了,被盖都已经按风俗拿到村边焚烧掉了。我怔怔的对着那空床看了很久,想起我一岁到十岁都是在那张床上跟我奶奶一起睡的。一时竟然很恍惚。外面屋里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走到祖屋大厅里,看见我奶奶躺在大厅中央的门板上,笔挺笔挺的。脸色有点蜡黄,睡着了一般。
有长辈要我给我奶奶把头发再梳一下。我拿着梳子,慢慢的梳理,头发有点潮湿,竟然是湿滑的感觉,一梳就顺,不打结。我慢腾腾的梳着,想给她梳一个她平日最爱的发髻,没梳好我又重来,旁边的人说梳了就可以了,不要梳那么久,我不听,只顾梳着。
梳好了,我死死的看着她,以为她突然就会睁开了眼睛,我以为她真的只是睡着了。旁边的老人对我说,摸一摸她腋下,看凉了没有,凉了等会就可以装殓了。我伸出手,摸到她的身上,冰凉冰凉的。我说凉了,我把自己的衣角剪下来一小块,放到她的口袋里,老人说这样来世她还会认得我,还会是一家人。我把她的眼睛用手再一次轻轻扫过,我想让她知道,我回来了。
那几天,我恍惚着,没有哭过。我每天晚上都独自守在她的棺材前,看着摇曳的桐油灯,随时把油添上,不让灯火熄灭,我怕她归去的路上看不到火迷了路。我慢慢的在心里告诉她我爱她,只是任性了点,我不是故意真的要不理她,我只是太任性了。我用我们在一个被窝时的说话方式悄悄的只告诉她一个人,说我后悔死了。
她被埋在我们家祖坟与我爷爷相邻的地方。我不顾当地风俗,在挖坑时就守在那里看着人家挖,我想看看,她以后睡的,会是什么样的一个坑。那时候刚下过雨不久,地底总冒出小小的水泡,我很担心的说,这么湿,怕是我奶奶住不惯,她喜欢干燥的。挖坑的人告诉我说,地底下能冒水,是福地呢。
葬礼完了后第三天,我伯父要回镇上去了,他叫住我母亲说:这些年多亏了你了。我母亲一听,放声痛哭。接着我伯父,我父亲,也哭在了一起。我冲进我自己的房间,反锁上门,狠狠的哭了一个下午。那是我奶奶去世后我第一次哭。我已经都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了,就是想哭。
那时候,是四月。快到夏季了。
几天后到了清明,我带着我们家的妹妹们在很远的山上挖回来四棵柏树,在我爷爷奶奶的坟前各栽了两棵。我要做个记号,我怕自己会忘记地方。每次回家路过,我都要去看看,那几棵树长了多少。我会告诉她说,我回来了。
我一直无法理解我奶奶为什么就对我母亲那么的不接受,就象我无法理解我父亲为什么对我奶奶那么顺从一样。也许,也用不着我去理解。正如我母亲所说:她对你是真的很爱的,从小到大,谁都看见的。越是这样,我越是无法原谅自己只因了任性,伤了她的心。她生命最后那一段与我的形同陌路,成了我生命中永远的痛。我也相信人们说的,她在那一天离去,真的是为了等我回到她身边,她就为了等我再叫她几声才能瞑目。我在后悔中反省自己,也改变自己,让自己学会拥有的时候懂得珍惜。
眨眼,十几年过去了,思念,一直在蔓延。
清明时节,雨纷纷。不思量,永难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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