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友人对我说，他出差时照到一张照片，令他很感动：一位年老的男士，很绅士，每天用车子推着他老伴去公园，他老伴脑中风了，他天天如此，车推累了就找个凳子坐下给老伴按摩。

友人说，你能为这照片写一篇文章吗？他说他准备写，因为他被感动了，久久不能忘怀。还说：等出差回来将照片传给你，相信也会令你感动的。

确实，这样的事说出来，不看照片也令人很感动。婚姻，一旦牵手，走入殿堂，希望百年好合，白头偕老，当然是人生最大的愿望。但爱你一万年海枯石烂心不变的誓言，在世事难料的人间沧桑变幻中，能保持在充满荆棘的婚姻道路上始终如一地走下去的，实属不易。

但现在朋友病了，正在疗养。我也就没有再问他那相片的事。因此，不知这年老的男士和他的老伴，曾经有过什么样的爱情故事？

我的思绪于是只有漫无边际地胡乱的想。

或者，他们并没有爱情，更没有爱的誓言，他们只有婚姻，但他们却白头偕老了，夫妻相敬如宾地过了大半辈子，虽然现在老伴脑中风了，这年老的男士，很绅士——因为他有道德，是道德上的绅士，道德约束他要无怨无悔地伴着她走完人生的路。因为，他虽然很绅士，但他却是一个单纯的人，他深谙人生的意义无非就是生活，因此，他全身心关注的就是生活，为了生活，他对工作兢兢业业，工作之外再无别的想入非非的念头。也许，他既然很绅士，年轻时应该很有才干，但遭受过灾难，他看透了人生，他不希求大富大贵，也不希罕出人头地，只求人的一生平平安安，于是，他爱惜家庭，尊重妻子以及孩子，他认为享受天伦之乐，是人生最大的幸福。所以，他能在老伴脑中风了之后，仍能无怨无悔地继续走他的人生的路，并陪伴她一直走不离不弃的婚姻的路。

再或者，他虽然才学兼优，但生性孤僻，样子很绅士，却不会做人，不懂巴结，不晓钻营，不识捷径，在人生的道路上他曾经非常的艰难，曾经沦落到与乞丐无异。而她却是很有名望人家的女儿，但她偶尔遇他，美女识才子，一见钟情，从来不嫌弃他，不顾家人的反对以及外人的嘲笑，毅然与他结了婚，并于婚后一直在背后支持他，使他的人生之路有了转机，也有了少少的成就，这才活出了一个人样，很绅士。他满足了，一直对她深怀感激，现在她脑中风了，感君恩重许君命，现在正是他报恩的时候。

又或者，他和她生活在纯朴的农村，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结婚后也曾如糖黏豆，恩爱无比。但后来他有缘去了城市工作，或者是工作出色被提干了——干部也很绅士——吧，总之是发迹了。于是，他地位有了，名望有了，他的生活阳光灿烂。但他在这时候却发现自己以前是白活了，而现在虽然是小有名气，与别人比还差了一大截。他于是还想更进一步，他开始广交朋友，随风入流，贴近人生，他不可避免地也步入了灯红酒绿的夜生活。自然，因为他样子很绅士，行为也很风流，这时候他的身边围满了如花似玉的小蜜，使他乐此不疲，再也不爱他的糟糠之妻了，他甚至已忘记了家、将他的妻子完全忘却了。

但他的遭冷落的妻也没有埋怨他，她还在一如既往地侍服他的双亲。他要和妻子离婚，被他的老父老母骂得狗血淋头，他不敢——实际是不想———回家了。也许这样过了三年五年吧，他忽然听到有人说，他的父母已相继去世了，他的妻子还守在他家的老屋，含辛茹苦地养育着他的儿子。他吃了一惊，才想起妻子曾连续寄给他几封信，他翻出来拆开来看，看着妻子纤秀的笔迹，无怨而恳切的言词，他的良心被唤醒了，他流下了眼泪……

也许，那一晚他激动了，他回顾自己走过的路，痛心疾首。他心情恍惚地在他常留连的那个地方，在那一条实际上是夜总会的小街上，晕晕愕愕地漫步着。

那一间名字仍然叫工人文化宫的舞厅在响着嘣嘁嘁的舞曲，窗户被一幅幅的帘布密封着，只透出了幽暗的光。隔着不远处的一间卡拉ok，有人在撕破喉咙地唱着《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歌声越唱越不似歌了，似喊似叫，如哭如笑。再隔着不远的一间迷尔小影院正在散场，涌出来的几十个观众大发牢骚，大呼受骗上当，他们埋怨如此刺激的片名，浪什么男淫什么女，其实是挂羊头卖狗肉，虽然也被丝丝入扣的剧情迷入去了，浑身都充满热血了，但激情的表演到最要紧处却不敢大大方方地写真，半遮半掩的，将他们与剧情融通的激情冷却了，没有让他们突出了的眼球再进一步突出来，真真是大大的令人扫兴。

这一溜观众很快就散完了，夜已经是三更半夜了，文化宫门前的两棵大梧桐树在深秋的夜风中簌簌的响着，街道上悄然静寂。但那些极有耐心的小贩仍呆在略有寒意的夜风中，在婆娑摇曳的灯光下守株待兔，等待舞厅和卡拉ok厅的夜不归的浪荡男女们散场，等待那些最会享受人生的娇客们，忽然心血来潮了，最舍得花钱，会将他们的果呀、烟呀、口香糖呀、饮料呀，等等，通通一下子买光。

他忽然觉得这个地方太龌龊了。他竟沉迷于这个地方，真是可耻！

突然，在一处垃圾堆旁，有几个捡拾破烂的，大概是因为争抢迷尔小影院刚倒出来的垃圾，或者竟是在垃圾中意外地发现了一大注钱，沸沸扬扬地你推我搡地争吵着哄抢着那堆垃圾。有一个保安走过去喝散了他们，他们悻悻地散开了，但那个脚有点瘸的垃圾佬还颤栗着蜷伏在地上。他看见了，他死死保护着的，是一包遗弃了的也许还未开封的奶油饼干。

他走了过去，听见那个瘸腿的垃圾佬在自言自语，喃喃地喜形于色地说终于可以送一包高级饼干给妻子了。

舍了一条命，为了要送给妻子一包高级饼干，他被感动了：垃圾佬虽然贫贱，但他情操高尚。他顿时觉得自己猪狗不如，天地难容，羞愧难当。

第二天，他赶回乡下，将妻子和儿子接了出来。从此，他一心一意地对待他的妻子，风雨同舟地走过了几十年。现在，他老伴脑中风了，正是上天给了他赎罪的机会。

再再或者——当然还有很多很多的或者。但不知朋友那相片上的老夫妻，说的是什么样的故事？但不管他是什么故事，不管他是有道德也罢，知恩图报也罢，浪子回头也罢，他现在每天用车子推着他老伴去公园，他老伴脑中风了，他天天如此，车推累了就找个凳子坐下给老伴按摩，他都是一个有良知的人，他正在走着一条令人感动的人生与婚姻的路……

（2007-10-18、19）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