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将远行。
习惯地,我要和弟弟告别。
远看乌龙山脉,连绵起伏,云里雾里。主峰突兀,忽隐忽现。
近处,绿竹青松。弟弟总是默默地等候。我发现弟弟的坟背上,已悄悄地长出些嫩绿,我不忍除去。
我点燃了锡箔,就有烟雾袅绕,盘旋着久久不去。那火竟然发出唿唿声,仿佛孩子气喘嘘嘘的笑声……
孩时的弟弟活泼可爱,他天才般地能模仿各个大人的说话的声音,甚至老人的声音,惟妙惟肖。他紧着喉咙,压着嗓子:小孩子,你晓得什么,以前啊地主婆,胖抖抖胖抖抖……,然后学着老婆婆颤抖的脚步,拄着拐杖,还指手划脚的。引的围观的大人哄堂大笑。他也累的气喘嘘嘘,傻傻地笑。小小年纪,村里人竟然送个外号:小老头。
印象里,这些音容笑貌,早早地就从他稚嫩的脸上退去。他变的沉闷无语,他变的孤僻孤独……
父亲是躲避到这山村里的,而山外的人竟然也不辞辛劳,跋山涉水追赶到这里。我和弟弟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父亲没日没夜地让人拷问,父亲的脸刀削般地瘦去,脸色也日渐蜡黄……
我和弟弟凄惶地看着这一切,总是躲藏在屋后的栗子林里,四目无语相对,渐渐红了眼,自然地紧抱住对方,然后痛哭,泪水湿透了双方的衣襟。我总在心里问,为什么啊为什么,爷爷只是曾经的国民党军官,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父亲又犯了什么错呢?
后来我和弟弟都上了中学。
弟弟一直以来都是跟我睡的。因为我们没有铺盖,只能和同学拼睡。就因为这样,我们仿佛在人面前矮了一截,待人诚惶诚恐,只怕得罪他人而受到惩罚。惩罚是这样的:冬天,结冰的日子,睡觉不让盖被子。冻的我俩搂抱的紧紧的,仍然顶不住寒冷,簌簌地抖,把脚伸向对方的裤裆以取暖,睁着眼盼天亮……
他人的优越感,淋漓尽致地发挥了,我们才能免过一劫。
我和弟弟一直以来都是用同一个饭盒吃饭的。我在饭的中心偏弟弟那一边,用调羹划一道线,然后快速几大口就消灭了自己的那一份,然后盯着弟弟慢条斯理地吃,弟弟故意不看我,可他知道我的嘴唇在蠕动,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你吃吧。我得令,又一扫儿光……
可我们还是饥饿难忍。我就动了脑子,偷偷地告诉弟弟一个办法:放学的时候,用最快的速度冲到食堂,偷一个饭盒,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吃完,然后快速将空饭盒放回原来的位置……
弟弟吃的慢,终于有一天被人逮到了。
弟弟站在台上,不敢面对全校师生的鄙夷目光,头垂的低低的……。那一幕,我永生难忘。
如今,想起那一幕,我仍泪眼模糊……
后来,我和弟弟就念高中了。他的老师看着弟弟小小的个子,嫩嫩的脸,摇头。告诉我父亲说,太嫩了,念初一还差不多。父亲就笑,没问题的,让他试试吧。学期结束,他的老师兴奋地告诉父亲,看不出来啊,成绩还相当不错呢。父亲很自豪地笑……
弟弟仍然沉默寡言,他的头始终垂着,似乎从不正眼看人。后来我工作了,他就读高三了。
那一年,我突然发现弟弟猛然长高了,还高出我一个头。看去青春挺拔。
高考之后,他就在家默默地等待。有同学收到通知书了,过些日子,又有同学收到通知书了,弟弟仍然无语。
那一夜,我中班下班,发现弟弟的手表放在桌子上,感觉有些慌了。因为弟弟从来没有取下过手表,他整天呆呆地看着表,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全家人在黑夜里,四处寻找,一声声呼唤着弟弟的名字,可始终没有听到答应,直到天明。其实,弟弟早已安静地躺在寒冷的江水里了,静静地……
我,是个懦夫,我始终不敢再见弟弟最后一面。
十天后,终于收到了弟弟的通知书。
那一年,弟弟十八岁。
那一年,弟弟就居住到了乌龙山脚下。那里长满青松绿竹。
我站在弟弟的坟前。弟弟仍然默默无语,可我知道,他什么都明白。
多少年了,我故意回避这段记忆,可梦里每每见到他。他仍然年轻,仍然青春挺拔。
岁月在我脸上,已经刻下条条伤痕。
但我知道,岁月却永远抹不去弟弟的青春,他将永远十八……
本文已被编辑[雾里丁香]于2008-4-27 11:17:06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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