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你那些狗屁不值的兰草给我扔出去!老婆又在阳台上冲着我咆哮。
老婆这样冲我吼已经多次了。一惯逆来顺受的我,这次摆出一副负隅顽抗的架势,拒不执行她的指令!她有些恼羞成怒,但也不敢冒然轻举妄动。
不过是几蔸普通兰草,又不是什么珍稀品种,种在阳台上碍手碍脚的,干什么都不方便。老婆的口气明显软了下来,有点软硬兼施的味道。
这点花花肠子能耍得过我?别看平日让着你,那是为了保持后院的清静,真要到关键时候,我才是这个家里真正的主人!我一边暗自发笑,一边继续装聋作哑,埋头干着自己的事。
老婆见我摆出这样一副软硬不吃的样子,深知外柔内刚的我不会让步,只得作罢。我暗自为胜利而高兴,好歹没有直接顶撞她,给她个虽不顺坡但却能下驴的机会,既能继续保持家庭和谐,又能让兰草一如既往地生长于陋室。不知这算不算家庭艺术,我得意地想。
其实老婆说得很对,我栽种的几盆兰草没有一盆是能称得上奇异的,普通的花、普通的叶、普通的形。这,对于以稀、奇、异为身价衡量标准的兰花来说,无疑是致命的缺失,不少兰草因为其少了稀、少了奇、少了异,而被寻兰人丢弃,曝尸于野、于道、于市,任其香消玉殒。但我却不忍丢弃,因为它们在我的眼里,不单是草,它们真实地记录了我的一段心境,它们教会了我怎么对待平凡的生命,让我学会怎样保持一分坦然和纯真。
我痴迷于兰草,始于三年前,那是我参加工作十几年来心情最迷乱、最惶惑、最痛苦的日子。坦率地说,我的迷乱、惶惑和痛苦原因很简单,三十多岁的男人,钱袋依旧空空荡荡,事业也仍不见黎明的曙光,所剩不多的青春却象是赛场上的刘翔越跑越快,对青春的痛惜、对前途的迷惑、对亲人的愧疚,挤压得我喘不过气来。那段日子,我常常在半夜里失眠,独自在暗夜里发呆……
直到一天,当六岁的女儿因一声哭泣惹得我大发雷霆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恐怖得有些危险了。看着女儿那张犹似小山羊面对恶狼时惊恐而稚气的脸,我的心里一阵莫名的疼痛,猛然惊醒:该走出灰色心境了!
于是,我不再去想什么鸟事业,不再去想什么钱袋子,不再去想什么虚无的青春,索性让自己沉入到现实的琐碎和繁杂里,最好不给自己胡思乱想留下空间。
正是这段日子,在一位老乡的指点下,我开始迷上了兰花。
记得第一次上山采兰的时候,我压根就不认识兰草,见到山林间形似兰的杂草就拔,悦目的就留下,不顺眼的就扔在荒坡里,不去管它。不到半天,我就满头大汗地爬了几道山坡,累得只差要趴下。尽管很累,但望着满满的一背篓“兰草”,心里想着没准它们里面还会有一株奇草呢,也就又精神抖擞起来,兴冲冲地背着我的“宝贝”回到老乡家(那时,我在乡下工作,住在老乡家里)。
老乡检阅一样认真地审查完我带回的“宝贝”,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小王啊,小王,你这哪是扯的兰花,全是“烂草”啊!
我有些不服气,心想:你们种庄稼是行家,不见得辨别兰草也是行家!
老乡显然看出了我对他的不信任,没有表现出什么,还是很耐心地从叶、形、根几个方面给我讲解兰草与茅草的区别。我没有想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老乡竟然知道得这么多,不禁暗自责备自己平日小瞧他们的浅薄来。老乡见我听得很认真,显得有些兴奋,在我的草堆里选出一株兰草,提到他和我的眼前,让我仔细辨识。他说:兰草与茅草的根本区别在于兰草是肉质根,不是肉质根的就不是兰草。老乡还风趣幽默地打比:识别兰草就如我们老百姓识别干部,那些拿着包显得局促生硬的人,一定不是干部。
哈哈哈,我被老乡的睿智和机敏逗笑了,而且是从心里笑出来的。
虽然老乡教了我很多,但是总觉得单凭他们教的几招不足以真正了解兰草,索性买回几本关于兰草的书,认识学习起来。
一看到书上的彩画,我被形态各异五彩斑斓的兰香品类惊呆了。有的淡雅高洁,犹如文化素养很高的贵夫人,叫人不敢有非分之想;有的臃容华丽,仪态万千,就象那些充满青春魅力的少妇,想拥她入梦;有的素洁得一尘不染,浑身素色看不到一点杂质,就象天仙妹妹那张脸,干净得纯粹;有的粉面羞涩,让人莫名中想到那首日本女人的诗: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象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有的则大气而浑厚,两张捧瓣象是高原汉子的脸,圆实中透出一股逼人的豪气……
我被兰草的神奇彻底征服了。我得学会怎样去欣赏兰草的美了。于是,我把手里的两本关于兰草的书认真透通地读了一遍。正是那段日子,我知道赏兰在于欣赏她的叶、花、形、香,而她的价值又在于品种的稀、奇、异。所谓的稀,是指兰草的品类之多少,如为世间少有,则身价扶摇直上;所谓奇,是指兰之叶、花、形、香具有一般兰草所不具有的独特性,如奇叶,奇花,奇形,奇香,同一兰品同时具有奇叶、奇花、奇形、奇香,则是世间珍品,价值连城也不为枉言。
但是看着看着,我又开始迷惑起来。因为书上的兰花品种都是兰中珍品,现实中很是难得一见,欣赏这样的兰无异于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于是,我决定自己上山采兰去。我想,在我们这个武陵腹地的大山沟里,丛林密布,只要自己肯于吃苦,没准哪天就能碰上一蔸奇草来呢!
于是,我常常抽工作之余窜进莽莽的山林,象是在寻找自己丢失的孩子一样小心奕奕地辨认每一株兰草、每一朵兰花,分辨她们身上的特异。
渐渐地,我竟迷上了在丛林里穿行,倘要一天不在林子里去,就象佛教徒没有上香一样,心里空空的。丛林里满是归根的落叶,把丛林铺垫得松软而厚实,一脚踩下去,卟卟着响,就象渴酒的酒鬼酣然举杯时嘴里发出的那叫人迷醉的品酒声。穿行在这样的丛林里,你绝不会有人生因为没有足够的钞票或是让你满意的职位而失重的寞落,你会觉得你的青春、你的渴望、你的生命因树叶发出的芳香和林子里千奇百怪的鸟叫声而真实,随时都有力量创造出奇迹。当你钻完了一面山坡,到达高高的山脊上的时候,望着层峦叠嶂的山峰,你的心也跟着视野而开阔起来,虽然已经累得难以站立,但你还是忍不住要极远眺去,看山、看水、看山脚宁静的木屋。此情此景,你断然不会心生杂念,你只会感激这里的人,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能让你享受到这样一分静宓的美。要是站累了,坐下来点上一枝香烟,一个人静静悠悠地呷,也不失一种境界,时常会有鸟儿在丛林间走动弄出象人一样的声响,你会情不自禁地猫着头去看到底是一只什么样的鸟,羽毛是什么样子,美不美丽!但你绝不忍心去惊扰她们,生怕破坏了你在她们心目中的良好形象,因为你的潜意识早就把它们当成了丛林的主人。
当夜暮降临,我带着兰草回到老乡家。老乡一边替我张罗饭菜,一边又仔细的为我辨认起草来。他们将花放在鼻头上嗅一嗅,检验花香是不是纯正,然后将叶对着光亮处,看是不是有中透,或是金边、银边什么的。倘要是看到有一点奇异的迹象,会比我还高兴,好象是他们自己从山上寻下的。我在老乡家里很随便,要吃要喝随便叫,跟自己的家一样。他们也很痛快我的直爽,绝不会小气地认为我是在他们家收刮什么民脂民膏的,这年头他们不在乎饭菜,在他们看来,能与他们这样热乎没有距离的,才是他们真正欢迎的。
几月下来,我的家种满了兰草。阳台,客厅,楼顶,处处都是。女儿见我对她的态度又温和了起来,聪明的她知道是我自迷上了兰草的原因,很乖巧地跟着我一同摆弄花盆,又是浇水,又是选土,字也写得工整了许多。
我沉醉在兰的世界里,看花开花落,看嫩芽抽叶,有时偶有心绪不宁,就搬过一盆草来,细细地品它,然后再揣测它是春兰,还墨香,还是惠兰,让兰香这来自大自然最纯、最透、最正宗的香气,驱散心头的不宁!
也许是近墨者黑的原因,最初强烈反对我上山寻兰草误了前程的老婆,也慢慢地恋起养兰来,开始翻看我的书。
一天,老婆突然冲着我叫:原以为你扯的是什么奇花异草,原来全是普草,一文不值!
我没想到这么快就被老婆识破了。这些年来,由于兰草价格飞涨,不少人都盯上了这条致富的门道,他们象我第一次上山那样,见兰就拔,没用的就扔,奇花奇叶奇形的好草早已入市,山林子里再也难找奇兰了。我所栽种的兰草,大多是他们辨认过或是拔起后因其太普通而丢弃了的。
不过,我之采兰,与他们不同,我并不在意其是否珍稀。我最初是不想给自己的胡思乱想留下空间;后来,当真正认识兰草以后,我发现种兰不但可以种出学问,而且还可以种出好心境,更让我明白:其实,被人们选去市场上叫卖的奇兰,她们往后的兰香纵使迷人,也只能供奉给那些花盆边的人;只有那些平凡而寂寞开放在丛林里的,她们的香才是最真最纯的,也是香得最久远的。虽然我不敢自比兰之高洁,但只有和老乡在一起,我才会真正感到踏实,也许我就如这些被人丢去的普兰吧,但愿我的青春,能在这里香得更久远一些。
虽然我所栽种的兰草也已脱离了她原先生长的丛林,没有了丛林间天然的香,但是每次看到她,就能让我想起这段日子,每当我心不宁静的时候,我就会把她们搬到我的书桌前陪伴我读书写字,让她虽不富贵但却高洁的香气,走进我的文字,走进我的心里,算是对这片厚爱我的土地上老乡们的回报吧!
这样的兰草,能弃么?
本文已被编辑[文清]于2008-4-26 16:08:13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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