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我总爱跟姐姐拌嘴。那时姐姐比我高两个年级,学习也比我好,上屋墙壁上贴满了姐姐各种各样的奖状。我学业平平,有时考试甚至还不及格。母亲就常常指着墙上的奖状说,看看你姐,再看看你,还有脸整天在外面跑,以后要听你姐的话。姐姐似乎把母亲的话深深记在心里,当作一项神圣的指令。她不许我出去玩耍,不许我看连环画。她总是让我跟她一起写作业,我写完时,她就让我背课文,或从书本里给我找难做的习题。我自然不会,她就一本正经地给我讲解,讲完就问,懂了吗?我摇摇头。于是她从头到尾很认真地又讲一遍,然后问,懂了吗?我还是摇摇头。这时,她就会像学校老师一样拧耳朵教训我,待把第三遍讲完之后,我慌忙点点头,惊恐万分。但很多时候,我会把课本哗啦啦地扔得老远,闹着要出去,她就拽住不让走,然后我们就吵得不可开交,甚至大打出手。有一次,情急之下我在地上抓起一把石子,向她身上砸去,正好有颗石子打中她的眉头,流出好多血。我吓得愣在原地不敢动。后来母亲用清水帮姐姐把血洗干净,在伤口处涂上煤油和牙膏,再用纱布包好。那次我自然逃不过一顿苦打。姐姐的伤口愈合后,留下黄豆般大小的伤疤,至今隐约可见。但姐姐还会让我背课文,从书本里找有难度的题,还会从头到尾认真地讲解。在父母眼中姐姐是我学习的榜样,但姐姐爱吃零食的习惯似乎影响了她做榜样的地位。
每逢盛夏,我们学校门口,总有人推着自行车来卖冰棍,白色、红色、粉色什么颜色都有,很便宜,两分钱一只。那时小县城里大概还没有冰淇淋、雪糕之类的东西。卖冰棍的人很聪明,知道小孩子们身上没有钱,就唆使我们用鸡蛋兑换,一个鸡蛋换五支冰棍。钱没有,鸡蛋是有的,母亲喂养了一大群鸡子,每天鸡窝里至少有十几个新下的蛋。我开始每天傍晚帮母亲收鸡蛋,收完时自己口袋就会多出一个蛋来。吃过晚饭,趁夜色朦胧,偷偷把鸡蛋藏在大门外的草堆里。于是,第二天就兴高采烈地去了学校,向赶赴一场盛大的节日。
然而,这件事还是不经意间被姐姐发现了。那天,我刚把鸡蛋从口袋掏出来,被姐姐逮个正着。我心里一阵慌乱,只好把真相告诉她,正要央求她不让母亲知道,她却突然问,鸡蛋能换瓜子吗?我想都没想一下就连连地说,能!能!于是我们跑到小食品店,用鸡蛋果然换到一袋瓜子。于是,每天傍晚抢着帮母亲收鸡蛋的人,就不止我一个。后来,细心的母亲终于发觉了,她把我们叫到跟前,手中握一根大拇指粗细的荆条指着我们说,这是怎么回事?我们低头不敢看母亲,母亲的脸在生气是很可怕的。我们害怕被挨打,就说了实话。可还是挨了打。记得母亲把姐姐的嘴角拧出了血,那天晚上,我们跪在砖头上跪了大半夜,差一点站不起来。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偷过鸡蛋,但母亲还是一分零花钱都没给过我们。
姐姐小学五年级未读完,母亲就不让她继续读了。尽管姐姐的成绩在村里无人比及。母亲说,女娃子上学有什么用,识几个字,能找到厕所就行。姐姐很伤心,哭了几天,母亲还是不依。后来,父亲买回几只羊,姐姐就每天把羊赶到河边宽阔的草地上,或深山的林子里。而我依然坐在教室,依然学业平平。有时,我就会双手托起腮邦,透过教室明亮的窗户,远远看见青葱的山岭,有姐姐孤单的身影。姐姐一定很孤独,深山遮天蔽日,有风时常低低吹过松林,有可怕的回声,草丛深处有托着长尾巴的响尾蛇,还有会伤人的野兽。姐姐的牧羊生活持续了好些年,直到我念完小学又上初中,接着读高中,到大一,姐姐出嫁,这种生活才得以结束。
现在每次回家,母亲就会对我说,将来若有本事,千万不要忘记你姐,要不是她放那么多年羊,谁供你考大学?你姐可是受了不少苦。其实母亲不用说,我心里都十分清楚,那些年,寒来暑往,姐姐赶着羊群辗转于深山浅水之中,从多少个抢收抢种的农忙季节走来,从一个懵懂的小姑娘长成落落大方亭亭玉立的少女,其间要囤积多少无法诉说的愁怨,要经历多深多痛的蜕变?多年后,只有她和她的弟弟知道。我们都是相通的,许多事都明白,只是谁也不说出口。姐姐出嫁那天,我远在千里之外的大学校园里,我说最多的话就是不停地祝她幸福,然后是长长的沉默。挂断电话,双眼噙满泪水,心突然很空。记得,那是灿烂的金秋十月。
-全文完-
▷ 进入高野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