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盐镇旷野风

发表于-2008年04月24日 下午3:25评论-2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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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乡盐镇处在湘鄂边界,直卧山岗,岗边有溪流,山不大水不宽,然而娟色可餐。倘若坐在飞机往下看,便感到盐镇像一个“十字架”。贴在岗上,褐褐的,显得庄重而安详。雾浓的时候,两旁的屋舍颇似一对青色的草鱼,缱缱地浮游,那神态叫人想着天长地久。晴天爽日走在街上总会产生一种声响。这声响我听过许多年了。许多年过去,我走在街上,脚底与砂石的摩擦声不复存在,过去的屋舍不见,过去的人大多已徙迁。街面上水泥,两旁的老树让给新树,新房替代了旧房三两层的样子,把天空都挡去了一大片。乡下的泥土味淡去了,古朴的氛围消失了。然而街后,我家的土屋还在,虽然是泥墙土瓦,简陋不堪,但毕竟是我儿时游戏的天堂。我怀念我的故乡小镇。假如还有来世,我会旧地重玩,永远单纯在少年。

我虽住在县城,可是老家盐镇常常在我梦中出现。梦穿透时光,穿透过去现在与将来。我常常走在梦中,走进儿时的小街。街上铺着砂石,我走在上面,那种儿时听惯了的响声传来,沙沙然一直响到天亮,现在与过去接通了,我走在街上,闻到浓郁的乡土味,两眼就望到了土墙、砖墙以及穿插其间的木板墙。这些墙虽矮,可它们表面有一层的石灰,这几里长的石灰墙白闪闪的,仿佛与冬天的雪有着一层血缘关系。走在白生生的墙脚下,你会禁不住萌发一线希望,希望如同旁边的苦树。每到开花,街上就会开出诗意的景象,花香醉人,比美酒还香醇。每当结果,便会闪出一群同我一样的孩童拿果子当子弹展开游击战。

当然,每到天黑,人们便龟缩在自家的窝里。街上黑漆了一大片,即使有亮光,也都小得可怜。三里短街望不到一个人。半夜不到,便有更声传来,接着狗叫,鸡鸣,偶尔也杂着某家孩子的尿哭,某家妇人的哀号。这种号声听起来很恓惶,我一听到就睡不着觉,生怕有鬼出现,于是就把头埋进被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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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朦朦亮。母亲上街买菜。母亲走在街北头坡上。此时她头上的天幕大面积呈老蓝色,只有东方天山接壤的地方亮出一大块,这一大块亮光斜照过来,可以看见雾在街头游动,可以看见母亲清秀的面容。交易所的老嗓子叫开了,跟着叫开了铁匠铺的大锤、张家茶馆的小鼓、油榨坊里的歌声——这些声音合成一种泥土的气氛,飘飘荡荡,听起来很动情,很朴素很幽默,没有它们,很难构成我儿时的小镇。

交易所在十字路口。后面屋,前面棚,棚下摆着蔬菜、水果、鸡蛋、鱼什么的。乡里人推着挑着农副产品来换钱,或以物调物。大家虽拥挤成堆,可都守规矩,很少出现打架的场面。这些乡下人,年轻的,粗布大衣,年老的,扎着黑白头巾,身上的补丁叶叶片片很少有不打补丁的。乡里人穷,但说话有分寸,讲礼貌,如果不伤他们的心,他们不会翻脸骂人。

交易所虽由几个小老头经营,于是它构成了一个小小的社会----社会虽小,但充满了热情与活力。在交易所的作用下,乡村与小镇的经济流通起来,人们的脸上笑灿灿的,如早晨的阳光。女的笑得可爱,男的笑得和蔼。老大爷笑着,显得春光,老妈妈笑着,显得慈祥。大家笑过之后,说着明快而朴实的方言。小镇的方言是出了名的。当然也引来一些笑话。因为处在湘鄂边界,所以镇上就有很多湖北人,甚至还有四川人。大家南腔北调,你学我的,我习你的,日子久了,方言就变了调,南不南,北不北。因此听上去就很滑稽。

我离开盐镇20年,初到县城讲方言。叫城里人发笑。盐镇腔虽一半上不得字典,但一半也来标准的普通话,比如电影的电,我们那里念去声,城里人念阳声。城里人笑我们盐镇人,我就说念阳声是错的,去声才对,我们把很多字都念成去声,跟书上一样。可是城里人却念阳声。他们以为标准哩,殊不知自己有许多错。一个人说方言久了,不管他后来丢了多年

到多很多地方,要脱离方言,除非讲外语。20年后我想起故乡的方言。觉得有些颇有趣味。比方普通话说这是什么?我们那里说业是送儿个?那是什么-----落是送儿个?这个小孩很调皮-----业个小啊很贱。今天----皆哦。明天---么哦。盐镇人喜欢方言,就如同喜欢家乡的水一样。你如果当兵在外,探亲回家想来点普通话,你最好别来。盐镇不喜欢外来话,假如你讲了外来话,他们就会另眼看你,说你做作,或者忘了祖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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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里人卖了农货,才想起腹中饥饿,于是就三三两两走进饭铺,吃几个馒头包子,吃着吃着,耳旁便传来隔边张家茶馆的鼓声,冬冬冬的声音很好听,牵着乡里人的脑门和脚跟。脚跟还没见门,满屋的茶香便迎面扑来。乡里人就坐在桌旁,品着香喷喷的盖碗茶,听张老二说书,同街里人一样,脸也流着光荣。

开茶馆在小镇很平常,可张老二茶馆就大不一样。他爷爷在老街头红了几十年,把响当当的名气传下来,就像先前传授学生一般-----先前办过私塾,懂历史,通评书,把《大学》,《中庸》解释得头头是道,人称张秀才。他老爹开茶馆与众不同,自己说书,儿子跑堂。坐在台上的张秀才,一面击鼓,一面说唱,把古时的人与事道得活灵活现,好像出没在眼前。很少的时候,张老二跟着爷爷耳濡目染,熟读诗书。渐渐变得伶牙利齿。他好像是说书的料——小小年纪,站在台上击鼓,一句开场白,弄得在座的人开怀大笑。“这小孩不简单,说什么人像什么人,比他爷爷还生动。”张家爷孙开茶馆,造就了小镇独有的茶文化,使小镇人知道了中国上下五千年的风情。渐渐地,镇上文人辈出,其中张家就有张事业、楚梦、黎章化、李达轩、伍彪。。。。等等,这些人虽不是如沈从文、韩少功那么出名,但他们大多不到四十岁,大有前途可奔-------一个小镇出现作家群体,不能不说与它的茶文化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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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盐镇处在一个风水宝地,街上北高南低,北面有坐水库,名唤青龙。传说很多年前,小镇老街上有一口井,六丈宽,两丈深,茶年天干,一写农人在井边抽水,七天七夜,不见水干。有个小伙子在里面打鱼,因为井底不平,鱼打不着,小伙子便发现里面有一个洞,想看个究竟,走着走着,黑洞里便潮润开来,于是他发现前面有一个潭。“这潭水是甜的?”捧起来尝,小伙子大吃一惊,这水怎么是咸的?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人们便发现了食盐,盐镇就这样叫开了。我十岁的时候,国家投资派人来这里开采,作为世界级井盐开辟地。几年过去了,矿区与水库相连,这么看去如台湾宝岛。我家的祖坟就在水库边上,祖宗们头枕青山,脚踩绿水,享受日月之精华,水库之宁静。

我多年做梦,常在水库边上云游,于是便构成了返乡心态。我虽定居县城,远隔家乡六十米,可每年必回家几次,而且也必走在水库堤上,望着青山绿水,以及处在天边的矿区,心境就十二分开通。

故乡的水库来之不易,可以说它是死去的老街的魂魄。外婆说“拆老街那年春雨来得早,街上屋没拆完,雷公就发了怒好象有股从防梯上滚下来,只听见轰隆隆,嚓嚓嚓,一道闪电,一声巨响。天空像缺了口,雷公把老街东边的双岭山劈去了一大半,形成了一个大滑坡,就是后来的雷打坡。打雷不久,大雨倾盆,天上地下,一片昏暗。不一会儿,那里天幕出现了白光,天空真的缺了口,雨像黄河水一样泼了下来。当时,只听见“嗖”的一声,一条青龙闪过,雨大得叫你看不清龙的方向,只觉得一时天摇地动,世界好象到了末日。雨下了三天三夜,与北边山上的水一搅和,老街就成了一座水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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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见过老街,听外婆说老街比新街气派、热闹。街上跨着一条河。小桥流水,流水落花。小桥连着荷花池。每到仲夏,荷花盛开,一些男孩女孩站在岸上。两眼望着粉白色的荷花出神,有的干脆摘下来抛在自家的脸盆当船玩。天擦黑,萤火虫闻到荷花香,纷纷赶来,像赴一场宴会·青蛙也抑制不住心跳,像贪吃的娃娃,哇哇直叫。外婆说这就是有名的荷花街,街面铺着青石板,两旁有香樟,香樟边上有戏院,有茶馆,还有古朴的吊脚楼,满楼是水凉风,因为在两省边界,所以两省的人南来北往,相互走动,像走亲戚一样,十二分的热闹,十三分的礼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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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在盐镇。三岁那年,看见家门前的苦楝树-----开花时节,紫红色的花吊在叶上,好象吊在天上一样,我不记得当时说了什么,只记得我来到人世,最有印象的,就是这苦楝树-花,尽管后来看到了桃花、梨花、荷花什么的,可是这些花给我的印象,远不如苦楝树花深刻。好多年了,它一直存在我的心里。紫色是美丽的,美丽如天上的云彩,我每每想到盐镇,就会想到苦楝花。看到绽开的花朵,闻到浓郁的花香,我就想往树上爬。哥哥知道了我的意图,就像猴一样蹿到树上,给我摘了一大把,我玩着花儿的时候,两眼便看到了对面白垩垩的石灰墙,以及墙上的门洞,好奇就滚上。我走进门洞,才发现这里是盐镇供销社,长长的柜台横在面前,里面有很多五光十色的东西,吃的玩的,我们那里称为南货北货。我看见这么多好吃的,两眼就生亮,感觉这世界真美好。我读小学一年级时,我家搬到粮店后面,每天放学经过供销社,我总是从一个门进去打另一个门出来。我蹲下来把头偏到柜台脚下,一手摸着地面,有时,我能摸到一两枚硬币。我拿着它们到附近小副食店去买糖。有时摸到五分硬币,我就把它存起来,等到夏天买冰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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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搬到南街后面,这时我七岁,家里添了一个弟弟。出门见山,山下稻田块块,我的视线随稻田铺开,懂得这世界不仅有供销社和糖果。我看到大片的坟包,晓得人要死去,死了被埋进坟包,每每想到这里我的心情就很沉重。人为什么要死呢?

铃声响起来,我走进学校。

“老师,人为什么要死呢?”

我把老师给问住了,老师呆在那里,眼睁得鸡蛋大,半天不说话。

这么简单的问题,老师都答不出来,我想多年后我觉得这个问题,看起来简单,而实际复杂。要回答这个问题,就得了解宗教。《旧约》上说,人本来是长生不老的,只是后来夏娃受了蛇的引诱,把知识之果摘下来吃了,耶和华动了怒,就降给人类灾难与死亡。这么说与宗教有关。而东方的老子,好象对死亡悟得很透,说生就是死,死即是生,众妙之门,玄之又玄。这么说死亡是一种玄学,是哲学家研究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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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搬到街北头坡上。前面乱葬岗,岗上杂草丛生,松树七零八落,一人来高。在绿色的矮丛下,凸起一大片坟包。天黑下来,那片坟包就显得特别的黑。家家都关了门。夜深了,我躺在床上,耳朵里传来牲魂的喊叫,高一声低一声,听起来叫人头皮发麻,一直麻到脚低。不几天,隔边七姑死了,唢呐声传来,老妇人的哭声抓天扯地。太阳躲进云层去了,天空灰茫茫,像要塌下来。我听到老妇人的悲哭,就特别心灰,好几天打不起精神。好端端一个七姑,为什么就死了呢?七姑前天还在我家坐呢。七姑是生孩子死的。我们那里叫产难。七姑流了很多血,喊过几阵就死了。七姑死后不到十天,对面岗上就传来女人的嚎吼------那是在晚上,喊上声拖着哭腔,很长,高一阵低一阵。夜静的时候,这喊声传来,听起来就十二分的吓人。仿佛七姑就要进屋来。这不得不使我产生许多幻想-----七姑穿着白色衣服悬在半空,披头散发,张着血盆大嘴,长长的膀子向我伸来了。好多次梦中醒来,我喊着哥哥,说七姑来了。我这么喊着,哥哥也害了怕,我们抱成一团,眼睁着直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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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哥哥大我三岁,是小学五年级学生。我们每天一同上学,一同放学回家。每逢星期日我们形影不离,不是上山耙松毛,就是在门前玩游戏。早晨露水未干,我们丢下筷碗。哥哥背着小竹耙,我们一前一后,朝小山出发。收割后的田野到处是稻根,太阳挂在天上,像一把

金黄色的伞。时过初冬,树叶渐黄,有些落在地上,随风飘走。乡下的世界灰中带绿。我们走过天界和小溪,寂静的山镇远去了,青灰色的山包耸立在前,把天空挡了半边。我们上了山,松树虽不高,但也遮住了阳光。鸟儿在枝头上跳跃,欢唱。树下的长草已割完,只剩下毛茸茸的小草,露珠在上面晃动,草下的青苔比松针还绿,地上冒着水气,打湿了我的鞋面。哥哥拿着竹耙,锄草似地,耙着松针。我弯下身来,两手在地面上捡拾。忽然,我发现毛茸茸的草丛中长出一群菌子,黄黄的,比小鸡还有趣。这种菌子我们称为黄色菌,把它弄回家炒熟,味道就格外鲜美。我一阵心欢,两下子就拾了一大串。接着我两眼朝别处搜寻。我就看见了雁窝菌。据说大雁飞过的地方就会长出这种菌子。这东西很珍贵。我看见有人在县城卖,价格比猪肉还贵。那年头我们家穷,一年除了三个节日,很难吃到猪肉。而我们不稀罕,有雁窝菌就够。我母亲常常把吃不完的菌子制成菌油,给城里的姨妈捎去。几十年如此。菌油香气袭人,我们吃面条时,用它来调味。满屋飘着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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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乡是块风水宝地,北边井盐,南边石膏。大热天放了暑假,我常常和哥哥沿着小溪割马草。我们把上身晒黑,把两腿沾上泥,把全身搞得像刚出泥坑的小牛犊。我们挑着箩筐,沿着小溪南下,来到膏矿附近。矿边有一个“王七”干校,里面没有岗哨,看去像一个大碉堡。北面是大片的瓜果地,上面有西红柿、有西瓜、菜瓜什么的。阳光把西红柿染得红油油的,要多诱人就有多诱人。我们来到附近,溪流两岸。芳草萋萋,刚刚栽上的秧苗近看成行,远看是一片绿油油的景象。而蓝天在溪水的涓流中,像一长条蓝色的银幕,有白云在幕上飘动。我们像割禾似的挥动着镰刀,青草一茬茬倒下。不到一小时,箩筐就装得叠叠层层,我们挑着马草。走在公路上,看见前面辚辚走动的马车。马闻着草香,打着响鼻,心里头一定在咕叽。远处响起了铃声,远处的膏矿工人收工了,是吃午饭的时候。我看见开垦过的黄土坡上水晶晶的白石膏,禁不住心动,就对哥哥说我们去那边拾几块石膏吧。

在我儿时的我看来,石膏乃人间珍宝。夏天到来,我们用它解辆凉,口舌发热,你只喝上一两杯石膏水,第二天就转好。石膏不仅能做药,还可以做工业原料。远的不说,就说我们用的家具,盐镇街上的门窗装饰,用它来打底,持久耐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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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乡不仅有盐有石膏,而且还出产上好的陶土。晚秋时节,盐镇上空风和日丽。午时的炊烟升起来,组成蓝色的飘带。我在山上打柴,眼望烟雾袅绕的小镇,就想抒一段情,可惜我当时没有纸,即使有纸也写不出美妙的文字。美妙的文字不用笔来写的,大凡都存在心里。

我走上山头,前面逼来一股浓黑的烟雾。对面山脚下,耸立着一尊大烟囱,烟从囱里升起来,把天空熏黑了一大块。在浓黑的天幕下,是一幢幢矮矮的土砖房,到处是黄土堆。堆边有工人,他们正在操作着什么。走近一看,我才发现这里是一个陶器厂,里面有一根大柳树,年代悠久。看到这根大树,我先是一阵惊喜,然后觉得它像一位百岁老人,令人可亲又可敬。我走到树下,发现天空一下子不见了,四周一片幽暗。我好象变成一只小爬虫。确切的说,是变成一个古人,走进了古老森林,这树不但高大,而且粗壮,即使是树梢,也可用来制作小船。在人来高的树杆有个黑洞,据说里面有美女蛇。听男五大伯说,这美女蛇到春天就出来,神出鬼没,没人能看见。很多年后我写县工业志,到陶器厂搞调查,访问的老工人就是男五大伯。男五大伯八十多岁,讲到陶器厂就眉开眼笑。他说“陶器厂先前很大,有工人一万,这座山岗都是它的厂地,出产的陶器远销全国各地,特别是龙缸上面刻着各种龙的图案,明朝时曾经飘洋过海。”我们厂建于洪武年代,建厂时也就顺便种下这根树。这么多年过去了,死了好几代人,可是这根树依然活着,长成了树精。老树上面有一个洞,通往地府。里面盘着一条美女蛇。这美女蛇心肠好。很久以前,陶器厂有个小伙子,叫长根,人挺老实,三十老几了,还光棍一条。这小伙子很穷,住在一间窝棚里,一年四季穿不上两件布衣。一天上午,小伙子搓泥巴回来,发现棚里有了一桌饭菜,菜里头夹着一条鱼,小伙子大吃一惊,想这是谁给我做的饭呢?小伙子不做声,可心里放不下,接下来小伙子病在床上,天不知不觉的黑了。小伙子发高烧,喊着要喝水,“水、水来”。接着床边来了一个女人,蛮漂亮的。小伙子感到奇怪,说你是哪个,女人就说我不是哪个,我是你媳妇儿。女人就躺在他身边。天没亮,小伙子听到屋里嗖嗖的响声,睁眼一看,发现女人不见了,接下来就观察,与是白费。小伙子就做了梦,梦见一条美女蛇,从柳树洞里闪出来,然后走向窝棚,然后开始做饭。。。。。

这故事并不新鲜,小时候我看过一些类似的民间故事,只是这故事被男五大伯讲出来,听起来跟真的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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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盐镇最宝贵的还是它下面的井盐。十岁的时候,我跟随母亲下放农村,正好住在盐矿东头。在我家前面,有一块长长的峡谷,我们那里称小平原,原上拖一条新修的公路,公路就在我家门前,一头指西,指向盐矿生活区,一头指东,指向盐矿钻井棚。在突起的山岭下,绕着一大圈红色的围墙。院内瓦房成形,红砖红瓦,远看像台阶,一幢比一幢高大,有几幢屋尖上刺出小烟囱,和烟囱对称的,是一些红色的小旗。这么看来,那边便有一种红色的气象。天还没亮,广播声就传开了,先是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然后是扬鞭催马,跟着女播音员娓娓说来的普通话。这就是盐矿总部。里面有办公楼,车间,有高店,宿舍,还有食堂,幼儿院,颇像一座工业城。工人穿着工作服,戴着防护帽,套着白手套。这些工人来自全国各个城市。很多都有文化,有的还是学者,工程师。他们讲话有的节奏慢,和我们的地方话差别不大,能听懂,有的节奏快,说话像争吵,说了半天,你一句也听不懂,他们来到盐镇乡下,带上家眷,看样子要落户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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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坐在家门前的时候,眼望这个矿区,觉得它比小镇要美丽。这不仅因为它是新建的,有着朝阳的色调,更主要是它座落的地方很好。它座落在山岗上,南边水库,东边小平原,而西北面绕着起起伏伏的群山,这房、山、水、平原,陪上蓝的天,黄的阳光,灰的屋,绿的树,远远望去,有一种神话色彩。这矿区处在水库边上,好象一座海市蜃楼。仿佛与我前世有约似的,我一来,它就来了,随它而来的钻井棚,一身洁白,脖子比天鹅还高,好象要伸到云端里去。我第一次看见白色的井棚,心里就激动。它的到来也吸引了很多乡下孩子。他们同我一样,站到井棚下,两眼专注,心里好奇,好象观看万花筒。不一会儿,马达响起来了,黑色的钢管在旋转,一根接一根的往地层深处钻。盐水冒出钢管,孩子们跳跳蹦蹦,要去家里报喜。乡亲们起来了,很多都挑着水桶,担着盐水而回。工人也不阻拦,仿佛这盐水来自水库,没给钱似的。工人只是笑笑,农民们说一声谢谢,笑声叫声连成一片,仿佛来自一家。

三十年过去了,我想到煎盐的场面,好象发生在昨天。三十年前煎盐,就同我母亲熬糖一样,所不同是煎盐规模大,需要几十名工人,需要一个大烤炉-----烤炉像一个四方形水池,用耐火砖砌成。烤炉上有一个大烟囱。鼓风机吹来,烈焰熊熊,有如海啸。盐水沸沸腾腾,水汽往上冒,空气都透着咸味。盐水渐渐的浅了,最后成为颗粒状,比雪还白,好象是白色的砂糖。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走在天空下,走进古时候的山岗。岗上光秃秃的,岗下有一栋茅屋。我同一群古人喝着米酒,风雨突来,雪在天庭上滚动,一道闪电,巨雷把山岗劈开了一个口。风停雨住,我走上山头,发现有水往口上冒。我以为是泉水,掬起来喝,水是咸的。于是我同一群古人商量怎样煎盐。我们把水放入大铁锅,然后加上干柴烧,一天下来,不见锅里水干,只听见一阵声响,铁锅飞旋开来,就像飞碟一样,飞过峡谷,飞上蓝天,最后落在了对面的山顶上。

这实际上不是梦,是一个传说。据梵歌理论,我已出现,代代相传,很可能我在古时候煎过盐。

盐镇西街,是我玩得最多的地方。街不长,好像小镇的翅膀。街背后拖一条小溪,我小时常在溪边钓鱼,两个钟头就会钓上一大串。我钓鱼特别,不像哥哥到水库边坐着钓大鱼。我奈不住性子,只得用我的快速钓鱼法。太阳有两竿子高的时候,我走到农家后院,绕着土墙,在屋檐与墙顶之间,用小竹竿圈上一圈蜘蛛网,我把蜘蛛网卡在小钩上,走上堤,沿着缓缓流动的溪水,一面观风景,一面挥鱼竿,不到一顿饭的工夫,自然会钓上一两碗鲦,我们那里称鲦子。我后来回想去钓鱼,脑里就闪出几条白晃晃的鱼儿,几多有趣。

小溪经过西街时,横跨一座拱桥,桥附近有一个巨大的黑洞,深不见底。我们把它叫做深渊,我母亲说洞里有怪物,半夜出来害人。故而西街就很恐怖。常常在夜半听见女人唱歌,向前进,向前进,丈夫的责任重,妻子的冤仇深――――天一黑,西街的人就关了门窗,半里路不见亮光。天刚亮,歌声就打烊。街向西铺出一条毛路程,乡下卖柴的农民大都打西边来。太阳从东边照来,照见路上的尘埃。远处的毛路鸡公车一辆辆滚荡,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风从乡下吹来,卷来岗上的树叶。西边乡下,树木葱茏,山上的野草茂密。比人还高。山,虽呈丘陵壮,但看去就像高山,上面产松树,杉树,也有杂树。这些树用来做屋梁,打农具,用不了就当柴劈。然而,使我兴奋的不是这些树。尽管我常爬到树上打油节(蝉),捣鸟窝,而是那些野生植物,珍贵药材,还有很多像黄鼠狼、野鸡、野狗、野兔、野猪一类的走兽。月月红、金银花开的时候,郁郁香气总是吸引我去游玩。我去了,走在绿色树林间,看见漫山遍野的鲜花,望着天上的云朵,大自生动起来——小鸟欢歌、青虫弹唱、蜻蜓飞舞、野猪奔窜,实实在在一个大公园。

我读高中学医时,跟着老师就在这群山上采草药。那时候我眼尖手快,每每发现一株草药,就像发现金子似的,一声叫唤,引得同学们兴奋不断。江南的气候温和,草药遍地都有——田间上长着半边莲、积雪草、鹅不食草;山岗上生着夏枯草、白毛根、枝叶科表。更有那些长在老屋竹院下的何首乌,大得像黑鸡母。天花粉挂在竹枝上,黄黄亮亮,很像可口的红柿子,叫你瞧着流口水。竹篱上到处是蔷薇花,野菊花。用野花花泡茶喝,可以预防感冒和流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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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提的小镇不仅物产丰富,而且美丽。站在远处看小镇,你最好站在对面的山岗上,甚至还要选择十月小阳春季节。灰色的雾罩着小镇,它虽不像西方的睡美人,但也像睡卧了若干年的某一仙姑,炊烟从瓦棱上放出来,那升上天空的样子,叫人不能不想起它的历史,这炊烟升腾飘荡有许多年了,许多年前,小镇还是一家农舍、一头牛、一群幼小的鸡,渐渐地,一幢两幢,农舍相连,堆聚以致到今天堆成小镇的模样。站在近处看小镇,应该选择正月初一。正月初一,小镇的天空完全是一种灰色的情调,这灰色的调子一点也不低沉,相反地,它是那样让人留连忘返,往日的大年初一,我走在街上,只见家家户户,红色的对联,人们你来我往,相互拜年,尽管街上空爆竹声不断,小镇还是十分的恬静,不像我如今居住的县城,尽管到了春节,还是噪音不断,感觉不到以往过年的气氛。大年初一的小镇是美丽的,家家户户都收拾的干干净净,街面上的灰尘也洁净起来。小孩们穿着五颜六色的新衣,大人们洗去了一身的灰尘,脸上泛着笑。大家你来我往,吃什么都不介意,把小镇组成一个大家庭。父母不争吵,也不对小孩扳着面孔,小镇看起来就是一个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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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没有在盐镇生活了,这二十年在县城,白天,上班,看书,逛街。晚上,身在县城,很多时候我的心已随梦漂游。这二十年来我经常做梦。我在梦中翻飞,形同一只鸟儿,天上地下,美妙如神话。我站在山头,晨风吹来,我双臂张开如翅膀,飞过平原,飞过山川,神仙一样,自由来去,万事不想,就这样我飞到了故乡。盐镇起了变化,青龙水库边上,盖起了七八层的高楼,楼下是宽广的马路,看上去一点儿灰尘也没有,苹果树上开满了鲜花,小鸟跌着电话线,欢叫自在,萨克斯沿着水面滑行,好像一浪浪蓝色的精灵。远处的群山,展出一片片洁白,这洁白的飞到眼前,我才知道是一群白色的松鹤------它们随着萨克斯的节奏扭着脖颈,脚踏波浪,就如同在舞池上跳华尔兹一样。天将黑,水面上树立一些亭子,霓虹灯塔在亭上,形同一道道彩虹,各种各样的彩灯亮起来,好像正月十五的灯会。我站在高楼顶端,面对这流动的风景,心情畅快,身子就飘飞起来。

2008年2月18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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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林秋菊点评:

非常难得的文字。通过作者厚重的语言,朴素的盐镇在作者朴素的笔下舒展。看着作者的文字,我们仿佛看到那朴素的盐镇人走在那朴素的盐镇,他们的口中述说着的是盐镇的沧桑。本篇文字从各个角度着笔,把人文地理娓娓道来,之中不仅没有一点的造次之感,而且让我们倍感温馨。通篇结构严谨,用词生动。难得!建议精华!

文章评论共[2]个
香水情伤-评论

at:2008年04月25日 中午12:07

旷野风-回复此篇散文受普鲁斯特王小波的影响,每隔几句押韵,当时是落花风的学生打的,有写笔误,这是本人看重的,当时写在日记本上,比庞培的《旧事记》早十多年。 at:2012年01月24日 晚上8: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