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格如同木痕,如何雕琢附漆总也蚀不掉。岁月以刀,以记忆的悲欢,深深刻在我们的木质上,流驶着,有的被覆盖,有的固化成波形明朗的性格符号。
这就是我们,独一无二的木痕。
我现在写字的桌上,痕迹是一划一划节节脱开的。我的父亲能知道很多木料,比方楠木、桐木等的特性,而我只能看到木痕。我不知道这两者究竟谁更高明,前者偏重科学的鉴别,后者,仅是情绪的积累。不过我始终认为,生活更多是木痕。我能用手指感觉那些痕迹是怎样千军万马地渗入木头的肌理,怎样游龙一般盘上一株树,怎样在锯木厂里一块块剖开,花纹如散开在黄土高原上的聚居部落,又如一块骨骼上纵横的蚁群。它们就如耿耿的目光注视着我,又如无法倾诉的嘴向我叹息——生活就是这样。我会惊讶地在宇宙中找不到任何两块相等的木痕,找不出与我对应的一块。
木痕在宇宙中是孤独的流动。因为我从来不曾忽视过它们,我得以窥见我被它们切割的影子。我衣袖和手掌与它们磨合,于是我仿佛邂逅了新的知己。在上课,或者在自习的时候,我会根据木痕认识每一张桌子,那些坑坑洼洼的桌面尤引起我深深的同情和猜想。而我看过的木门木格子窗,我写生用过的木板,我坐过的木凳,用过的木几,拿过的木头刀把,偶尔抚弄的木筝……它们的痕迹清楚地留下来,给我以温存的怀想,而这些痕迹丝丝缕缕地串联起我和人类,在浩瀚的时空中伸展,飘动,我之前的人,我以后的人,他们将同我一起生活于新的木痕,旧的木痕中。
可我突然间就忘记了,一转头就能忘记那片木痕。当我第二次遇见它们,我才隐隐想起来,哪天下午,我在这儿听过一堂很好的课。而那老师已不再教我了,那天坐我身边的女同学也无消息,我突然就怅然失神了。他们也会把我像一片木痕一样忘记的,这零碎的伤感的痕迹。
一转头就能忘记的,为什么呢?我们的日子太匆匆了,因此总要遗忘,忽略了很多细节。我有一篇诗是在那桌上写的,然后我给那女同学看。她的名字我是忘了,似乎是叫什么红,或者什么荣的,其实我一开始就不知道。这门课专讲港台诗歌,并用很多时间板书,我们就纷纷地抄。我的座位恰是靠着墙,因我只是来旁听的,每每看不清板书,便要借了身边她的来。老师是个老先生,两眼闪着光,矮而胖,板书却又窄又小。他讲话声音像卷铺盖,古话叫席卷,每寸土地都卷进来,我们都听他深深诵着,余光中的《我不关灯的理由》,洛夫的《边界望乡》,郑愁予的《残堡》。那些句子至今还在我的心板上,就像木痕印在桌上。
旁边的女生字体热情奔放,她问了我的名字,以后遇到就能叫出来,和我热情地打招呼。我其实很明白她这种能力带来的仅仅是场面上的舒解罢了;但即便如此,我也宁愿从自己死寂的生活里往外走一走。要知道,我半年的波澜不惊的生活,使我多么渴求着人类,哪怕是和我打个简单的招呼啊!我越来越懂得我是一个人,我有人类相同的需要,那就是与人沟通被人理解的需要,如果是无聊的一个人,哪怕没有烦恼,也会自寻烦忧。
我把诗写完给她看的时候她喊出两个字:“才子!”附带一声惊呼,遂笑嘻嘻问我:“是送给我的吗?”我一时不知所措,本想请她看看,不提防她的虚荣心同我一样膨胀,便很后悔我不应得的骄傲。她见我踌躇,就把诗丢给我说:“开个玩笑!”其实我借她笔记时就该懂得,她抄诗热情甚至张牙舞爪的字体就透露出她草率的性格,她并不懂什么是诗美。然而下课后她又拿过我的诗认真地读起来,我正出神,突然她起身,跑着交给了老师。我吓坏了,又是顿足,又是叹气。从此过了又两个星期,我不敢去上那门课,心中着实恨她。到第三周,忽然觉得那诗也不怎么坏的,便壮着胆子,在星期二的下午去了。教室是间大大的屋子,没有楼层。我穿过冬天萧疏的林子,走进荒草的园中,正对的教室门分明用一把铁锁锁着。教室后工厂的烟囱絮絮卷着黑烟,隐隐有机器在震动,震碎了好像一场迷梦。我忽然刻骨地冷,挥之不去的寒意冲得我一个打颤,脚像死木般。我幽灵一样踱到教室前,似乎就要走进去的,就又坐到靠墙的位置,抄着诗,而她就坐在我身旁。然而,我聚在一起的目光只看到那门上的木痕,好像固化的水纹在门上滴下来,好像直劈而下的闪电;它们是那样古旧地锁住了我的过去,是的,是那样静悄又匆忙地切割了我与人类的关联。
并且猛然,我似乎回到五年前,也是一道门,也是门上的刻痕,挡在我眼前。那门隔开的是我住了十二年的旧居,隔开的是我的童年。呵,那门上的木痕,是多么亲切啊。我曾写上的字迹,门沿上磨光的暗黄色花纹(儿时,母亲对我说:“若见到这露出的花纹,就说明屋里有人,门没锁。”),门后一排钉子挂着羽毛球拍和飞镖靶子……我对这木痕,是怎样熟悉啊!可它却永远将我隔开了,乃至五年之后无尽期的岁月,就这样别了,结束了。离开旧居是匆忙的,我甚至天真地以为还会回来,我甚至连那天是几月几号都记不住——而人生的一段,就算是完成了的。我只记得离开那屋子我最后的一望,则是屋角暗灰的蛛网。在往后无数的日夜,在我少年频繁的短梦里,我对那一角蛛网不知望了有多少回,它网住了我久久漂泊的心,网住我久久无法安顿的灵魂。而五年之前在那扇久闭的门中,定也是千丝万缕如愁的蛛网纵横着。可我是进不去了,这扇门锁着的是从前与往后弥弥漠漠的时光,这门上的木痕也如网,我用手,用眼,用怀念抚摸着,抚摸着,似乎我所有的想望都要被它吸干了!
如今那旧居是已经拆了的,那故乡的小城也拆去了,我得了一个虚无的根。我是再也无法复制那门上的木痕的。可是,在拆了那旧的怀念后,我倒释然,如今我倒喜欢泰戈尔的那句诗:“鸟从天上飞过,不留下一丝痕迹。”倒喜欢宝玉的议论:“死了最好化成一缕青烟,谁都寻他不到。”
这便是我匆匆的过往,原是无须期待什么。因此我时常悔恨,为什么写这些句子呢?留下来,木痕一样残存着,使蚁群般的眼睛探出我的心迹,使藤蔓般人类的关系缘入我个体的孤单?可我自己却又深陷在其中,就像木料深陷于繁冗的木痕。表达成就了我,我迷失于自己的表达中。我又无法像黛玉那样烧尽自己的诗,这需要另一种品质,而我又这么软弱!那样的抓着,尽管它散落地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是的,到如今依然没有一种坚固的力量,来平静我的心潮。
我游走于浩瀚的时空,既看到远古的年代,也看见未来的日子,它们都稀疏的,大片大片排列着,文明、战乱、信仰、语言……而越来越密集地朝我的所在进逼,越来越密,压紧了我的一举一动,我沉浊又细微的呼吸,我发音不清的吐字,我不安定的眼神,最后目光透射出去,正是那门上的木痕。
我独一无二的木痕。
轻轻我叹着退转身去,时间在草叶上颤动午后的微阳。我步履经过残缺的石砖小径,一线枯藤刻画在方格的墙上,墙角歪斜的盆空了阴暗的泥土,风雨蚀得将尽的败叶还依稀黏在泥上。枯树在头顶细分天空,雪白的寒光洒了我一身都是。我的声音罩在远处机器的轰鸣里,时光平静的如一把钥匙打开我的生命。
从前读书时也是不拿钥匙的,家长不喜欢我引陌生人到家里。于是长期在门外等候让我终于懂得一把钥匙的重要——一把钥匙如同目光,如同时间,可以进入——然而我,我只愿坚守罢了。在没有钥匙的等待里,我有时呆望门上的木痕,希望它可以带给我某种特殊的启示,有时则焦急地倚上楼道的栏杆,在来往的人群里寻找家长。原来等一个人,是因为他会为你开启一扇门,他对你是永远不设防的。他对你的爱,既不需要你赢得,也不需要你回报。
已经过这么多年了,时常想起也生疏得如门上的木痕。早已习惯无望的等待。来北方这大半年,每晚回寝室,无意总看到一栋栋宿舍楼里飘来的灯光,萦损我柔肠。突然就回到一年前,那时骑着单车,在她楼下也曾徘徊。依然记得我送她枣的晚上,我把两袋枣儿紧贴在心窝,从淡淡的路灯下走过,夏夜的喧嚣我离得很远,风吹来我微微抖动着,双颊却又那样滚烫。在心中我一遍一遍温习着,对她想的话儿,温习着我心都要快蹦出来了!我艰难得爬上几排高耸的台阶,夜色里她小楼透出的灯光如此温柔,我的贪婪竟不知究竟哪扇窗里有我心爱的人儿。我拨她的电话,她说:“我还没回来呢,你把它放在楼管阿姨那里吧。”
山坡上夏虫茂盛地叫,是一场连绵的雨。云在暗夜翻卷,风在山中,月光浸湿了我的影子。
多少寂寞的路我都独自走过来了,从此我再也无法寻她。那么远,那么远,像一道极淡的烟。有时候暗自嘲讽,有时候默默流泪,这些浅褐色的痕迹越聚越多,如细碎的婴儿的牙齿,柔软着我淡蓝色的幻想——每逢飘雨的季节,而她的伞为我开放。那是雨水多么充足的季节啊,却只下着丝丝的小雨,楼外斜一阵,又疏疏落落赶过迷濛的小桥。我们从香樟路,一直走过东九湖,在弥着翠色的远景里始终是那把伞,荷叶一样子,我撑一程,你撑一程,我们生命的路本来可以这样走下去的,如今却只剩了我一人,像凿空了身体的木舟,载满思念却永远漂泊着,呵,我已拆去的故乡,我惊鸿般掠过的情人!
你说,在我写字的桌上,我为你写过多少诗,用尽了我多少的相思?从秋到冬,从春到夏,尘埃积满了我心中的余烬,我恨不得用手抹去,这桌上的木痕都见证过的,都叫一阵风吹去吧!我的无望,我的憔悴应如你江南新绿的湖水吧。我孤漠的日子仿佛寒夜延伸出的一条黑枝,兀愣愣的,粗心又简单地爬在窗上,给谁看他古拙的影呢?他木痕是看不清的,因为隔着月色隔着窗,就像我几行苍白的句子,因为相隔万里,因为隔了你厌倦的心,而无法说清我的渴望。直到你终于还是引了某某外国大诗人的句子:“我们走了那么久,终于结束了。”直到我也想不起再用哪一首诗,来仓促地结束还未开始的旅途。别了,合欢树也还没有粉的花要开,洁白玉兰早已流损了暗黄的瓣,我风里的日子一如落尽了繁香,只有陪我二十年的影子陪我孤单。
我看见往后的日子也同木痕一样,一段段延伸,是我逐渐老去的容颜。我游走于世界各个角落,像泥土般深藏,不再歌唱。有时我也狡黠地混迹在人群里,做一个趣味低俗的人,说违心的话;然而更多时候,木痕灼伤了我的眼神,使我活在一切法则之外。我不再醉于酒,醉于梦,独自醒着看见我冷峻的身姿,看见我苍白的发和佝偻的影子。在宴席上保持木讷的风格,在公司里保持沉默,在路上平静地看路人行走的姿态,看汽车开走的背影,他们都是相同的,没有偏爱。我看见我为了自由活着,为了爱而哭泣,临死时木痕依然这样特立独行,在烈焰里旺盛地燃烧,作为此生对世界冷漠的报偿;然后我和我的木痕都成一缕青烟,风一吹就全都散开了。
如果说我有什么遗憾,当我死时,我会想起无数个孤单的日子,我会后悔那么多的日子我竟然没有真正得到我想要的一道木痕,却留下许多陌生的句子。这些句子因为阅读得以存活,之前是阅读书本,之后更多是阅读生活。而这些句子因为我的死就也很快死去了,就如木痕因为木头的消失而消失,因为不再会有其他的养分去供给,因为缺少了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就是对于人类普遍的爱。可我知道,我是如此困难,像印度少女抱紧情人尸体时喊的一样,说:“我也能爱!”我知道,虽然我所有的文字都指向它,都追求着想要靠近它,可这个中心却先期崩溃了。爱的信仰如四散的鸟群,多少回了我期待的窗前,飞走如我仓促的时间。
那个冬天日子都灰暗着,我写给她一封信,她回了我一首诗:
南方的南方
连冬日也到处盛开着阳光
袅袅飘散的迷香
误以为是烟花三月里的芬芳
我流着泪抄下,如她小心翼翼抄下我的诗篇。在我贫瘠的槁木上,那木痕如浮动的温暖的阳光,从我心上流过。在阴雨的日子,总有一个女子撑伞等在楼下,在灯火阑珊处,如擎着爱情的莲花。我已幸福地流泪了。
泪流尽了一个爱的迷信。
我灵魂漂泊着,木痕一样流驶着孤独,那节课我从此也不再听过,于是又到了春天。如今还写诗,在一个又一个夜晚,在流满月色的窗前,在城市安静下来之后。我清楚地看见我涟漪般的木痕,一圈一圈漾开,于是宇宙都在他心中,摇晃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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