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 登
“黄金周”临近了,情归何处呢?到乡下走走,到老地方走走,那里有我岁月的足迹。
有人不理解:难得的假期,他人都向往车来人往的河流,向往葡萄美酒,夜色斓珊,莫非那偏僻酷热之地,有你的“一腿”,需要到下面“发书包”去?我才不管这些。
一个多小时后,汽车把我搁浅在国道226线上的一个小站上。我走出车站,踏上了寻访花腰傣之旅。
火红的攀枝花开过,孕育出雪白的花蕾,江风吹拂,剥开了花蕾的嫁衣,洁白的花絮纷纷扬扬洒落进田野里,换来了一片葱绿,碧波万倾。一条澄色乡村公路如飘舞盘旋的傣锦从脚下向戛洒江(红河上游)延伸去,两旁悬空堆放着许多草垛,草垛撑木上段被笋叶包裹着。这时,一支硕鼠正沿着一个草垛的撑木往上爬,爬到笋叶上时,如车轮打滑般从垂直的撑木上摔下来。在地上翻了几个筋斗后,续写它的征程,却还是同样的下场。看那虎势眈眈的阵势,没有服输的念头,只因我的到来,吓得鼠窜进竹棚里。它滑稽的模样,令我想起卖肉老板走神时手中的肉掉到了地上,不同的是他可以漫不经心地再把肉捡起来。
听说哀牢山原始丛林中,有黑熊出没,开春后,常常懒洋洋地爬到野芭蕉树上,背部朝向地面往下掼,当地人称之为老熊掼膘。其掼膘的目的是为了将冬眠后积存体内厚厚的脂肪催化了,可以行动自如地寻觅美食。
惬意间进了弟兄家门,弟兄嚷了起来:这个小背时鬼,从哪个窠落钻出来的?我以为,早把傣家忘了。
这不是送上门来了。
于是弟兄大声唤出了弟兄母(弟兄的媳妇)。
随着身上银铃的摇摆,一桌丰盛的饭菜呈了上来。腌鸭蛋、糯米饭、干黄鳝……家里有的都拿出来了。
酒正酣时,来人请弟兄前去喝酒。弟兄说:走,我领你去我弟兄家喝酒。
你弟兄是你弟兄,不是我弟兄,东家吃到西家的。
我弟兄就是你弟兄,都是弟兄。说着拉起我就往外走。
走了一段田埂,进了一道寨门,弟兄的弟兄迎了上来:就等你们了,菜都冷了。哦,弟兄来了,还没和你喝过酒呢!我俩好好整几杯,早听说你的酒量。
杯盏交错间,朋友的嘱托撕开了两弟兄为我编织的酒意:这里有蛤蚧吗?朋友说,他儿子吃多少都不长肉,让我帮弄几对哈蚧入药。
这个家伙,有话不早说。喏,我兄弟就是这一带抓蛤蚧的高手,我们都叫他蛤蚧弟兄。
当真,蛤蚧弟兄?
还不是跟老波涛(对男长辈的尊称)学的。
罗仔(长辈对小辈男子的称呼),拿电筒来。蛤蚧弟兄的爷爷发话到。
老波涛粗裂的大手接过蛤蚧弟兄送来的电筒,佝偻着身体光脚走到白炽灯光未到达的角落照射几下,摸了出来:喏,这只蛤蚧是我前天到江边放牛时抓的。罗仔要是喜欢,用车拉回去得了。
我刚伸手去接,蛤蚧弟兄的爷爷将手缩了回去:小心,被它咬上,不到星宿出,不会松口的。说着随手将蛤蚧放到土地板上,蛤蚧翻了一个筋斗,扭了几下腰,溜进黑暗里。
还能抓到吗?
蛤蚧弟兄的爷爷神秘地笑了笑。
次日清晨,阳光没有出来,蛤蚧弟兄把我叫了起来:我们抓蛤蚧去。一听说抓蛤蚧,我从床上蹦了起来。
二两小酒下肚,弟兄三人上路了。蛤蚧生活在树上吗?我问。
喏。蛤蚧弟兄指着江对岸的悬崖说。
那么陡,猴子都上不去。
正面肯定不行,办法是人想的。
那现在去哪里?
粑粑叶箐。那里过去常有岩羊出没,火药枪收了后,现在有猴群不时到箐边找水喝……
你真是捉蛤蚧的高手?
我另一个弟兄比我能干,过去红河人来就是他领着去抓蛤蚧的。他们用火攻把石壁烧烫,用烟熏把蛤蚧从石缝里赶出来,一天都可以抓上几十对,拿到昆明市场上一对至少卖百把元。
这不是赶尽杀绝吗?
他们才不管呢!只要能赚钱。
你抓蛤蚧用火烧吗?
一会就知道了。
说话间,弟兄三人乘木筏过江进入山箐腹地。我不留神被石子绊了一下,停下穿鞋时,拉开了与两位弟兄的距离。追赶途中,忽见一条细绿蛇横在路中,害得我兜了一个大圈子。蛤蚧弟兄说,那叫金竹猋,也叫竹叶青,反应特别灵敏,虽然小,但很毒,幸好我躲得快。然后说道:天热了,蛇出来活动了。
要么回去了?我说。
有我在,你怕什么?那么胆小。见多就习惯了。
我只好壮着胆随俩弟兄前行。到了一块石壁下,知了发疯似的吼声一片,“赶马雀”也哦、哦、哦的跟着吆喝。真是白日见鬼了,我想。在家乡赶马雀只在夜里出没,听到赶马雀叫,人们会说,可能哪里又要死人了。说真的,赶马雀我从未见过。于是抹下一把脸上的汗珠,呼吸一口凝固的空气,两眼往石壁顶端搜寻,发现的确有一只长着二十几分长尾翼的大鸟上窜下跳地在树枝上哦、哦、哦的哭丧着。只好自我安慰起来:或许是傣乡特有的景观吧!
正想着,弟兄砍来几根细树枝,蛤蚧弟兄扛来一棵碗口粗的干树甩在我面前。两人用砍刀剔掉了干树枝,使树枝留有几公分长,在石壁下刨一个浅 洞,把干树插入洞中搭到石壁上。弟兄对我说:你拿着棍子(近一米长)跟着蛤蚧弟兄上去,我在下面扶着。
还是你和蛤蚧弟兄上去!
怕什么,什么都要学的!
上来吧!我教你拿蛤蚧。蛤蚧弟兄说道。
说着,蛤蚧弟兄蹬、蹬、蹬几下就爬到五、六米高的干树顶部,我也小心翼翼地尾随爬到他身旁。并一支脚蹬着树干,一支脚蹬着石棱,双手紧紧掰着石沿,他却两脚都蹬着石棱,两手抓着石棱,把整个身体贴着石面。弟兄,你可得抓紧了,掉下去我可没钱给你买纸烧。我说。
扫把星,不要说不吉利的话。
你比猴子厉害,象一支大壁虎。
悄悄的,不要说话。
只见他屏住呼吸,眷出一支手从后裤包掏出手电,不停地往石缝里照射。
蛤蚧与人类生活在阴阳两界里,一个追求黑暗,一个向往光明。我说。
叫你不要多话,嘴闲不住扯把叶子塞着。
看他生气的样子,我再也不敢吱声。
照了一阵后,他转过头来轻声说:弟兄,得吃了。
在哪里?我也轻声说。急忙沿着电筒光往石缝里看。只见几双蜇伏的眼睛在电筒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芒。
他把手里的电筒衔在嘴上,使光线固定在蛤蚧身上,眷出手接过我递去的棍子,用一根根棍子轻轻将蛤蚧围堵起来,让我用力按住。然后从腰间抽出一根一米多长的八号铁线(铁线一端折有半公分左右的小钩,不锋利),按在石壁上矫直,再轻轻将铁线顶端伸至蛤蚧颈部上端……忽然一阵山风吹来,我手中的棍子晃动了一下,扑哧一声,一群蛤蚧打了个急转弯,溜进石洞深处。
你整哪样?不好好按着。蛤蚧弟兄生气道。
再到其他地方看看。我说。
刚下了石壁,丽日晴天下刮起狂风,吹得石壁和树叶哗哗作响。
赶快走了。要下大雨了。两位弟兄催促道。我兴致尤存地追着他俩往回赶。快到江边时,乌黑的天空不知被谁捅了个大窟窿,倾盆大雨浇了下来。昔日驯良的江水,被狂风绞成乌龙般的江沙和刀削般的大雨交织笼罩起来,傣家放牧鹅鸭的窝棚在风雨中摇摇欲坠,难以成为我们的庇护伞。
雨后蛤蚧出来了。被雨水浇得瑟瑟发抖的蛤蚧弟兄说道。
管它出来不出来。天气又热又闷,还要遭大雨。要是从石崖上摔下来,我可是小儿碎女(孩子小)的。我说。
暴雨过后,小雨淅淅沥沥,对面山顶被描摹了一层金灿灿的阳光。
赶快走了,江水涨后就过不去了。两位弟兄催促起来。
匆忙中回到蛤蚧弟兄家中,被两弟兄灌了酒后,我昏昏睡去。
一觉醒来,不见两弟兄踪影,估计他俩撇下我去抓蛤蚧了。
中午时分,两弟兄回来了。一只只蛤蚧从布袋中掏了出来。那蛤蚧胖墩墩圆滚滚的,每只足有二公两,比酒店酒瓶里泡着的蛤蚧样品大多了。其身上均匀分布的梅花状白斑,充满着醉人的诗意。但当看着蛤蚧弟兄把一只只蛤蚧盛入酒瓶中时,蛤蚧在酒中来回打转,上下翻飞中口吐白沬慢慢死去,看着蛤蚧弟兄抓蛤蚧受伤,走起路来象踩碓舂粑粑一颠一跛的样子,却又于心不忍起来。按蛤蚧弟兄爷爷的话说:拿车拉回去得了。话虽说得动听,总觉受之有愧。
对于蛤蚧,辞书上是这样说的:爬行动物,形似壁虎而大,背部灰色而有红色斑点。吃蚊、蝇等小虫,可入药。据说它和怀娃娃女人一样是重点保护对象。但我不知道是著书有误还是蛤蚧弟兄抓错了:蛤蚧身上的红色斑点,怎么变成了梅花状的白斑?开始怀疑起来。
你不要算球。弟兄生气道。
是的,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人家把心肝都掏出来了。要不,临别我有意留下几百元钱助其疗伤,蛤蚧弟兄怎么不肯收下呢?
捉蛤蚧的经历,让我浮想联翩。
黑熊掼膘与老鼠爬杆掼跤有何相干?老鼠爬杆与蛤蚧弟兄攀岩有何相干?三者之间有何关联?黑熊掼膘是为了开辟新的食源,老鼠爬杆是为了收获农民遗忘的种子,弟兄攀岩仅仅为了友情罢了。但老熊太笨,不知道改善生活方式很多;老鼠太狡猾,总想走捷径;人类太聪明,知道使用工具。它(他)们都有一种战胜自然的精神与勇气,只是黑熊和老鼠高高跌下后却相安无事。
为何有的人明知蛤蚧可吃文蝇还要滥杀无辜?有的人把蛤蚧吃在肚里还要装糊涂?有的人被利用了却蒙在鼓里?当今许多生活在城市里的人,总是把门关得死死的,客人来访还要不停地从“猫眼”往外看,如防贼一般。孔子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也许正是傣家人禀性的真实写照。捉一次蛤蚧,深感傣家的酒是热的,血是热的,心是热的,天是热的,地是热的,一切都是热的,但心更热。就是这样一块热土,养育了一群姓花名字叫做花腰傣的人群,他们的日子能过得好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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