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轩这学期没有上课，原因一是学校本没有给他排课，二是他的妻子到学校给他请了长假。他每天的生活便是在家写写字，吟吟诗，按时给街上裁缝铺里的妻子送饭，时不时到学校里看看也有没有他的信件。这种清闲是很多人都羡慕不已却得不到的。

以前，我读高三的时候，文轩住的是学校的一所旧房子，有两层，一楼开个小卖铺，楼上一小间是他的书房，取名为望青斋。他给我们上课大家都比较愿意听，他爱讲《红楼梦》，有一个晚自习我还把妹妹带去一起听。那段时间他正在誊抄自己的诗文，准备自己出钱付梓。由于诗文数量很多，他就命练过一阵子毛笔字的我帮他誊抄一些。有一天我从晚上七点抄到十二点，抄得头脑里什么东西都想不出了。文轩听我说了就笑起来：“太小套了，我可以从天亮抄到天黑。”有了这点功劳加苦劳，我就有幸蒙文轩邀到他的望青斋两次（其他同学是没有机会去的）。书斋很小，一张书桌就占了一半，书桌上一张毡子，大小不一两方砚台，好几块形状各异的印章，都是他自己刻的，书桌左边是满架的书，墙上贴满了很多他的书法作品，还挂着好多没法贴的，以隶书为主，还有一些融隶、篆、草为一体的。推开窗，下面是青青的瓦，远处是青青的巍峨关索岭。《望青斋诗文集》印出来后，文轩送给我一套，其他同学想要的得付十元。不久文轩就进了安宁病院。再接着，我就上了大学。文轩对我说，练隶书一定要练《史晨前碑》《张迁碑》和《石门颂》。在大学里我都买来练了一段时间，觉得他讲得很有道理。

02年我调回民中。文轩已搬到另一幢旧瓦房住，前面是公共院子，种了好些花草，文轩还专门把原来住处的一颗石榴移栽过来，后面有个几平方米的私人小院，几盆花，几块不大的假山。刚到文轩家，他便将起斌叫来和我认识，用不着对影就成三人了，当然要痛饮。酒阑，文轩就命作诗，再三逼迫，我们只好写。我还记得其斌写得有“八句原无一句奇”，说什么“只因挚友逼”。这也是我的实情。可文轩看了笑道：“对了！”那以后我们三人自然就经常聚饮，醉中醉后写了一些诗，有时我也就文轩的笔墨纸砚涂鸦一番。有一次我们昼饮，酒尽，文轩提议上古驿道，登关索岭。陡峭的山路于我们这些平素蜗居书斋之人当然难以弹压，三人大汗淋漓，其斌脱得只剩裤衩。登到山顶，山风一吹，真是快哉。文轩又催作诗，很快他就有了三首，其斌成了一首，我才短，回来才补了两首，并遵文轩命，加了序，打印出来。还有一次，中午在文轩家喝啤酒，我醉了，死活赖在他书房中的小床上，口里嚷着“下午的课我不上了，除非你们给我上”，结果被他们俩强拉起来，三人一起进了教室。我的课，其斌上，我和文轩在后面同学生听其斌讲人为什么活着怎样活的大道理。后来发现，其斌在那节课讲的道理，还真有学生一直记着。

04年我和文轩先后入了新居，他在四楼，我在他楼上。搬家前文轩对我说：“说好了，今后我们俩谁要是有亲友来了，另一个就要来陪酒。”可不久他又进医院了。有人说：“他这个人不能得意，一得意就要病发，你看，他又是诗会主编，又是书法家协会理事，又被评为县里的乡土人才还领了奖金，又搬了新家，哪能不疯？”有人说：“他就是恨自己怀才不遇，高级老评不上，都绝望了。”还有人说是因为长期暗恋什么人。其斌老早就说是因为名利心太重。我开始不信，觉得他能这么多年独守书斋以书法诗歌为侣，不会是这样的。后来渐渐觉得也是，他四处投稿要别人知道自己，还花钱买什么《世界诗人名家大典》之类的书，津津乐道于与个别名人、教授的书信往来，领津贴时在人堆里挤得那么凶。他妻子说他发起狂来就是“老子是天下最厉害的，谁都不如我”。想来让人遗憾和苦笑，搬家前其斌曾约我一起去批评文轩。其斌说：“你要拿《十三经注疏》好好看，慢慢看，就静下来了。”我说：“你喜欢书法，就该多临临帖，静心来临。”文轩说：“感谢两位兄弟的好意，我……反正……”

由于文轩家人对我特别是对其斌（其斌与文轩妻同姓）邀他喝酒的怪罪，文轩出院后我们再也没有叫他喝酒。文轩因此生了气，写诗说他瓮中的黄酒只有独饮了。我们只好笑笑，偶尔叫他同饮一次。可是去年文轩又进医院了，其斌又挨了责怪。这次他出院后，谁都不敢叫他喝酒了。开学发课表那天，文轩到了学校，学校没有给他排课。下午，他妻子就去给他请了假。我看得出他想上课。我羡慕他不上班就有工资领，可是也为他担忧：有酒不能喝，电脑不会玩，卡拉不会ok，又不爱出门、串门，诗有没东西写的时候，字有写得心烦的时候，拿什么来消遣、排遣呢？

文轩说话声音很大，离教室很远就能听到，在他楼上更是听得清楚。今年到现在，学校里无法听到，在家也基本听不到了。我真希望他是在临帖，或者，在看《十三经注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