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那里管婶婶叫婶娘。其实庄里好多人不这样叫了,但我们家还保留了这个叫法。婶娘一米六八的个头,看起来很壮,地里的庄稼活经年望不到头,却从没见叔叔劳作过,婶娘辛苦地播种、施肥、收割,她的皮肤被四季不同的阳光晒的花黑花黑的。
一场雨下润了大地,村庄被洗的很美,远远望去,黑色的山畦立着青青的麦苗。这天,在镇上开饭店的叔叔,突然回家了。大门半掩着,但不见婶娘的身影,叔叔猜想她可能去看麦子了,就点燃了一支烟,在院子里幽幽地吐起烟圈。中午时分,婶娘回来了,她扛着一捆柴,一脚泥巴地站在叔叔面前,满脸的兴奋。
叔叔不安,仿佛有事要对婶娘讲。婶娘是个聪明人,她预感到了什么。她问:你这会儿回来,店里不忙吗?结婚这么多年了,有什么话说不出口?叔叔猛然将烟掐灭,抡起拳头捶在一棵小树枝上,小树枝徒然折断,树皮拖了长长的一串。
晚上,小妹妹放学回家了,她看不懂将要发生的事情,高兴地围着他们跳来跳去。晚饭很香,娘熬了一锅榆钱粥,炒了一盘香椿芽鸡蛋,还给叔叔烙的花椒叶饼,全是新鲜野菜。吃过晚饭,叔叔还是不说话,婶娘终于憋不住了。
婶娘掀开那个柴门,一步跨入隔壁我家。奶奶,我妈,还有我爸爸一齐注视着她,并殷切让座。她说,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你们不能瞒着我。
大家都将头低下,又微微抬起来,小妹妹追了婶娘过来,惊奇地望着每个人的眼睛,想要猜出什么,但大人的眼神太复杂了,她在每个人的瞳孔里发现了自己,她看得有些晕了。
婶娘婚后不能生育,家人着急,四处打探药方,庄里人议论纷纷,说是叔叔的事。叔叔经常打骂于娘,后来有人把一个未满月的她包裹起来,放在叔叔家门口的石狮子旁,清晨婶娘起来开大门,一眼就望见了她。
从此婶娘不再受气了,她常对叔叔说,这样多好,我们能过安稳日了。叔叔在这件事上不表态,他觉得纸里包不住火,总有一天别人会知道这孩子不是他的。
这一天到来的时候,叔叔已经走了,去了镇上开一家饭店,婶娘继续在家种田、养女、持家。
妈,你怎么了?小妹妹打断了僵硬的局面,婶娘说:没怎么,孩子,你回家,把你爸爸也叫过来。
不一会儿,叔叔耷拉着脑袋来了,他扫视了大家一遍,最后将目光停在婶娘的目光中。这个女人跟了他整整二十年,这二十年来,她勤俭持家,孝敬老人,任劳任怨。这二十年来,她仿佛在为自己赎罪。如今,她没有任何的罪过,而……
叔叔开口说话了,他说的话,像背课文一样生硬,婶娘清楚的听到了“离婚”二字,她突然想到了生铁,那些话像块沉重的铁砸下来,要重重的将她击倒。
婶娘没有倒下,她知道离婚这一天是迟早的,但只是当它来了的时候,却又很舍不得。
接下来我的父亲说话了,他的话也在击打着婶娘,但婶娘还是没有倒下,她站在一边,眼泪汪汪的,像地里的麦子一样清爽。
我父亲话里的大致意思是,他弟弟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在外面和那个饭店服务员同居了,还生了个小男孩。孩子刚刚二十天。
婶娘木木地转过身子,朝家里走去,小妹妹也走了,只留下叔叔。
叔叔说,哥,嫂,怎么办?要不,我不离了,我觉得对不起她。
大家都不吭声,叔叔在长久的沉默里抬起脚步,回家了。
第三天,婶娘来我家告别的时候,天还不亮,她敲了敲我家的门,说,哥哥,嫂子,我们的离婚手续都办好了,我带这这个孩子,她在这里没有人喜欢她,是多余,她比我命苦,我得好好待她。她又叫着我的名字说,小云,你好好待你叔叔和即将过门的婶娘,还有他们的儿子。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忘了,你叔叔有困难的时候,大家一起帮他。
我“哇”的一声哭了,披上衣服从屋里冲出来,抱着婶娘的胳膊,不让她走,小妹妹又一次惊讶了,她望着我的眼睛,好象又要寻出一个她来,但我的眼睛里只有眼泪了。即便有一个她,也很快被冲没了。
又下雨了,她娘俩打着一把旧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叔叔追了来,哭叫着,说,我不要儿子了,我不要儿子了,你回来吧,回来吧,你们回来吧······
婶娘仿佛听见了叔叔的呐喊,迟疑了一下,又消失在雨幕中了。
从此,“婶娘”这个称呼在我的生活中嘎然而止。上次回家,透过柴门的空隙(婶娘走后,柴门被我上了把锁),我看到叔叔的小女人温暖地坐在一片阳光下,她正在给孩子喂奶,嘴里还念叨着一些奇怪的话:她说,孩子,你要不是投生在我这里,你就是一个小娇娇啊……
本文已被编辑[奔月]于2008-4-22 20:56:01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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