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好累,每天一下班,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尽快跑回出租房,再钻进温暖的被窝。
今天,我又在被窝里淋漓酣睡着,忽被一阵急切的敲门声惊醒。
“谁呀?”好梦被搅散了,我不高兴地问。
“哥,是我。”轻柔的话语从门外飘了进来。
哦,原来是妹妹静儿,我爬起来,打开了门。门外,寒风挟着雪花扑面而来。好冷,我哆嗦了一下,又连忙逃回了被窝。实在太困了,一挨枕头,我又迷糊起来。
“哥,你冷吗?我给你买了双手套……”
“哥,你可别弄丢了,这手套十几块钱呢……”
我恍恍惚惚的,也没听见静儿还说些什么,只管应着:“知道了,知道了”。直到她最后说了一声“哥,那你睡吧,我走了……”,接着,门“呯”的一声关上了,我才又惊醒过来。
多日不见,静儿怎么刚一来就走了,我叹口气,忙跳下床,追出门去。门外也已不见她的踪影,只见漫天雪花,纷纷扬扬飘洒下来。
妹妹是不是生气了,我暗想着,开始自责起来,为什么只会睡觉,为什么对妹妹不理不睬。
回到屋里,一眼就发现桌上摆了双新手套,厚厚的,毛绒绒的,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我这才想起这几天手都快冻肿了,只是舍不得买手套。好妹妹,为什么总是会雪中送炭,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再也睡不着了,泪水从我眼中不断涌出,多年来的一幕幕往事也在眼前一一浮现……
十年前,那个寒冷的冬日下午,在妈妈的派遣下,我和十岁的静儿抬着一大筐萝卜,来到了河边。萝卜是刚从地里挖出来的,妈妈让洗净,过年时吃。
河边还结着薄薄的冰,没冰的地方,水也冷得要命。手一到水里,立即被刺骨的寒意包围着,如刀割般难受。静儿一边磨磨蹭蹭地洗着,一边埋怨妈妈。到后来,她大摡冻坏了,越洗越慢。每洗一个萝卜,都要把冻得通红的手放进口袋捂一会。虽然我自己洗得也比她快不了多少,但一见她这不紧不慢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知道冷,妈妈天天给咱洗衣服就不冷吗?”
“这萝卜洗不完,咱们谁也别回家……”
我自己的手虽然也冻得麻木,却仍然理直气壮地教训着妹妹。
终于,在一番磨难后,任务终于完成了。看着静儿兴高采烈的样子,我心里就不舒服,忽然想整整这个懒丫头。于是,我做了一件至今想来都后悔不已的错事。
“我先把萝卜提回去。刚才有个萝卜被水冲走了,你去找找,找不到别回来。”我故作严肃地对妹妹撒着谎。
看着静儿一脸不满,我又警告她:“你如果不去,我就把你骂妈妈的话说给她听。”
静儿平日很怕妈妈的,听了这话,只得慢慢地,极不情愿地沿着河边四处寻找。我则得意地笑着,吃力地提着一大筐萝卜往回走。
静儿天黑后才回家,一双手已又红又肿,令人惊愕的是她的双脚和鞋竟然都湿透了,连裤子也湿了半截。在她向妈妈的哭诉下,我才知道原来她找遍了河边,也没找到那个萝卜,又不敢回家,只得不顾寒冷,趟到水中去找。
我这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多么可耻的错误,我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私怨,差点让自己的亲妹妹冻死在河里。
“一个萝卜丢了就丢了,找什么呀?你自己怎么不去找,让妹妹去?”妈妈一边狠狠地责骂着我,一边给妹妹换衣服。静儿伸手去烤火,冻僵了的手一靠近火,她就疼得大喊大叫。
我觉得心都要碎了,恨不得杀了自己。我真想把真相告诉妈妈,但我不敢,若真的说出来,妈妈不杀了我才怪。
后来,一连几天,静儿也不再理我,我心里难受得要死。几天后,我也说不清为什么,终于将这事写进了日记里,觉得心里舒服了许多。
有一天,我从外面回到家里,突然发现静儿正在翻看我的那本日记。看见我,她也并不吃惊,走近后我才发现,她此时看的正是我那篇好像忏悔录一般的东西。那篇日记里对那天的事有着细致入微的描写,我怕起来,静儿若把真相告诉妈妈,我绝对会皮开肉绽的。
“怕了吧?怕了以后就对我好点,否则……”静儿含笑望着我,调皮地说道。
看她满脸笑盈盈的,似乎不再恨我了。这怎么可能呢,我把她害得那么惨,她竟会这么快就原谅我,要是换作我的话,知道真相后,绝对会先跑去向妈妈告状,让她先吃一顿棍子再说。
“你真的不恨我吗,静儿?”我不好意思地问她。
“当然恨你啦!要让妈妈打得你屁股开花,那才好玩呢。可是,我才不会那么做,”她还是在笑。
“为什么?”我不解地望着她。
“因为……好啦,你自己看去吧……”静儿说着,指了指日记,笑着跑了出去。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我的那篇日记的后面,不知何时已多了几句话------“哥,不要自责,不要难过,那事根本不值一提……我不会怪你的,你是我的亲哥哥,好哥哥,永远都是……”我呆呆地看着,不觉潸然泪下。
我们很快长大了,那件小事早就忘在脑后了……
五年前,那个叫我们终生也忘不了的深秋,淫雨霏霏,连月不停。河里的水涨了又退,退了又涨,每天都是洪涛震耳,让人心惊不已。
那天下午,在邻居们的惊叫声中,外出归来的爸爸倒在了洪水中,被无情地卷向远方。我们兄妹哭着喊着,拨开看热闹的人群,拼命沿着河边跑着。晚上,爸爸被找到了,浑身沾满泥沙和水草,在冰冷的湿衣服包裹下,满身的伤口不断向外渗着血。
夜深了,邻居们安慰了一番后,纷纷离去,唯有我们兄妹陪着妈妈,守在冰凉的尸体旁。静儿一边哭着,一边用手绢去擦爸爸额上不断淌出的血。在灰暗的灯光下,我们浸沉在从来没有过的恶梦里。
在我们哀哀欲绝的哭泣声中,爸爸终于被亲友们埋葬了。连续几天一直乱哄哄的家里一下子沉寂下来,静得可怕。我们好怕,怕黑,怕一个人呆着,甚至大白天也跟在妈妈身后寸步不离。
从那以后,静儿似乎懂事多了,什么家务都抢着干。冰寒雪冷的冬天,她瞒着我和妈妈,一个人去田里干活,去山上拾柴。
爸爸一死,我们没有了任何收入,妈妈开始愁眉不展。第二年春天,静儿便跟着亲戚们出去打工,从此,每月总有几百块钱从远方寄了回来,给这个破败的家带来了点点希望。而且,为了供我去读那个毫无用处的技校,静儿不惜到足浴去给人洗脚。此时的妹妹,如一片月光,照着我离开黑夜,走向黎明。
忧郁的日子一天天挺过去了,伤痛也一点点地被我们淡忘。
老天总爱这般捉弄人,就在我们还未完全走出那个阴影时,却又迎来一个更大的灾难。在一场车祸中,我们唯一的亲人,妈妈,又永远离我们而去。面对这惨绝人寰的灾祸,我们几乎连哭都不会哭了。在亲友们做作的哀号声中,我们兄妹只是痴痴地互望着,死一般绝望。如果这是恶梦的话,为什么总不能醒,为什么?舅舅当场责问我们,亲妈死了为什么不哭?
“人都死了,哭有什么用?爸爸死时,我们倒是差点没哭死,可是,有谁会同情我们?别看你们这会还替我们掉眼泪,过几天,你们各回各家里去了,谁还会管我们的死活?”静儿冲着亲戚们大喊大叫着。
如果说爸爸死后,我们还有妈妈可以依靠的话,这回我们可算是什么指望也没有了。日日守在妈妈灵前,我只觉心灰意冷,整天想着如何自杀。甚至把这想法在静儿面前流露了出来。
“好,你去死吧,死了和妈妈一起埋了就行了,”静儿冷冷地对我说。一股从未有过的寒意袭上心头,我冷得发抖。亲友们听了此话,议论纷纷。
“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整天寻死觅活的,你活着有什么用?难道让妈妈一辈子守着你不成?”静儿终于忍无可忍,冲着我喊着。
这话虽不太好听,却极有道理。我听了,也不再胡思乱想了。
“哥,不要这样好不好?如今,在这世上,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你若有不测,我一个人怎么活得下去?”几天后,静儿怕我还是想不开,又一次轻轻地劝我。我话听来凄婉断肠,我泪流满面,和她哭着抱成一团。
安葬完妈妈后,屋里就只剩下了我们兄妹两人,我犹如惊弓之鸟,沉浸在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慌乱中,除了长吁短叹,什么也不会。静儿虽悲伤,却是相当镇静,她每天默默地做好饭,端到我面前,使我在忍爱着精神折磨的同时,不至于再饿肚子。
这个阴气森森的家是没法呆下去了,静儿决定去西安打工。为了不让我一个人去承受那魂牵梦萦的恐惧,她要我和她一起去。而亲威们,却以守孝为借口,固执地要我留在家,守着寂无一人的空房子。
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在静儿的鼓励下,我终于来到了大都市,远离了那个让人心碎的家。
但城市的生活并不尽如人意,刚来的那几天,我找不到活干,天天在烈日炎炎的大街上溜达。转累了,便龟缩在简陋,窄小的出租房里,闷得满头大汗。口袋里的钱越来越少,我开始狂躁不安,甚至想要回去。
静儿再三劝我,我只是不听,最后,她终于怒道:“好,你回去吧。从今以后,我没你这个哥,也不会再回去看你的。”
听了这话,我再也不敢谈回家二字了。我已失去了父母,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失去唯一的亲妹妹。
几个月过去了,我终于在这个人山人海的大都市站住了脚,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静儿。
真的好幸运,我有一个人世间最好的妹妹!她情愿自己睡在地板上,却让我躺在唯一的一张床上;她自己喝着白开水,却总是把可乐塞到我手里;她常拉着我出去吃饭,点上一桌子菜,而当我去看她的时候,却常发现她在啃着方便面。
多少回问静儿,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而她只笑着答道:“因为你是我哥,我唯一的好哥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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