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郊外的傍晚永远都是那么的安静,春天的日头虽然不是很猛烈,但晒了一天的大地,还是有着一点余热,黄昏的落日无比的灿烂,金色的光照还是有点炽人。但他在田间的小径上漫无目的地游走着,偶尔悄悄地停下来发一会儿呆。蟋蟀唧唧唧一声连着一声不懈地鸣叫着,青蛙哇哇哇一声比一声更响亮地高唱着,也许,这些虫豸是此时此刻为他作出了最美好的伴奏。他悠闲地走着走着,黄昏渐渐的远去了,或者正随同着他的记忆在流逝着,流逝着。在他仰起头来看天空的时候,月亮已嵌在天空上了,星星也已经布满在天空上了;月光有点朦胧,但群星璀璨。夜在悄然间像已往一样来到这清静的世界上了。
偶尔从远处的村子里传来了几声狗吠。大概村里的人已吃过晚饭了,远看村子边的大树下,有人在坐着,还有一些孩子在玩着游戏。他忽然记起了他小的时候,那时候他大概有五六岁了,那时候他父母都已——不过,他是从别人口中知道的,他从小就没有父母,据说他的父母都在新四军当兵,他出生后不久他的父母就已——双双牺牲了,他从小就是随游击队到处转移,最多十天半个月就要换一个地方,游击队去打仗了,他就被寄托在一些不相识的“老乡”家里,所以,他可以说是吃百家奶、百家饭长大的,他的家到底在什么地方,他一点都不知道,也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但他好像也早已习惯了,在什么地方住下他都无所谓,所以,他小时候的童年也可以说是很幸福的。他往往在一个新的地方住下了之后,在吃了晚饭之后,也最喜欢跑到村子边的大树下,开始和别的孩子一起缠着老人、听老人讲故事。现在想起来,那些事太遥远了,远得已记不起来了。但那些故事好像有一些还是记得的,又好像,已记不起来了——其实即使记得起来,也早已变得零零碎碎,是虚幻的神话亦或是有点令人憧憬的童话,都早已很模糊了。他于是觉得:人也真是的,怎么可以对以往的事,连自己的童年,甚至青年、壮年,也会忘记了的?人这个东西真是不可取,或者说不可思议!
但他觉得,忘记了就忘记了,不记得还不是最讨厌的,最讨厌的是:又好像并不是完全不记得,好像有一些事又还记得,这就真真的令人讨厌,令人觉得十分的不舒服!譬如吧,现在人们都说那个年代是荒唐的年代,还说他也是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而他觉得记起这些事情就真真的令人不舒服。他总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人们总是说他曾经是一个中学教师,还言之凿凿地说他在那个荒唐的年代,在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学生说他有反动言论,还说他的父母虽然已死了,但不是战斗而牺牲了的,而是被俘虏去了的,他父母在被俘后很怕死,写过认罪书登了报,还出卖过一些情报,只是反动派认为他父母的情报没有价值,将他俩枪毙了,所以不是烈士,终于还是叛徒!现在已调查清楚,真相大白了,所以对他这个叛徒的狗崽子必须要算帐,不能让他再玷污了革命烈士后代的好名声,于是拉他上台去斗,批判他。而他对学生的批斗,因为他不知道他的父母是不是像他们揭发出来的那样,去参加抗日只是因为一时的激情,就像很多时候年轻的学生做事都是凭一时的心血来潮一样;不知道他的父母是怎么样先参加抗日宣传,后来又是怎么样混入了地下党被派去了新四军;不知道新四军被剿灭了他的父母被俘虏后又是怎么样的变节出卖了革命;也不知道他的父母混入革命队伍后又是怎么样始终保留着资产阶级的情调,这一对狗男女又是怎么样败坏革命队伍的风气;更不知道他的妈妈原本是贤达人士家庭的千金小姐,在学校受过高等教育,她很美丽,但很无耻地和他的爸爸、据说也是属于白面书生那一类所谓的热血青年苟合在一起乱搞男女关系;所以,生下了的他,也是一样仍然遗传着小资产阶级的生活作风,等等。除了关于他的“仍然遗传着小资产阶级的生活作风”这一条他有点气不顺之外,其余的一切他完全都不知道,所以都忍了,只有默默地听他们批斗。但在一次批斗会上,对一个上台批斗他的同事,一个曾经与他非常亲密的老师,他却突然暴怒了起来,大骂这个老师:这么私下里说的悄悄话也揭发出来了,不是最可耻的最臭的狗屎堆还是什么?最后,他竟还出乎意料地用头撞向他或她,要将他或她——而且也真的将他或她撞下台去了。于是,他被扭送去了公检法,最终以现行反革命罪被判了无期徒刑。后来那个年代过去了,他平反回来时已是白发苍苍,满面风霜了。人们还说他当年因为风华正茂,意气用事,鲁莽的行为使他误了自己的一生。
而他对这些事真的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这些事怎么会发生在他身上?就好像是小时候听老人讲来的故事一样,他觉得不可思议,一点也不可能;但,若果是真的,那也真是不可思议——不单是不可思议,简直——还应该说是自己很不对,而且是不对之极,判无期徒刑还太轻了,那后来就更不应该再将他平反回来,而是应该一枪打靶算了,这么蛮不讲理的家伙留着有什么用?这样野蛮地将人撞下台去的家伙,真个是打了靶后连这支枪也要不得了,这样的人,坏到透顶,真真的是要不得了!只是,他想来想去,他也总觉得自己怎么会是这样一个野蛮的家伙?但——不过,既然人们那么肯定地说这件事是真的,那么,不知那个被自己撞到台下去的同事现在怎么样了?他,或者她,有没有被撞到脑振荡了?他这样想着心里虽然十分愧疚,但,他随即又觉得这件事应该根本就没有可能,他认为:曾经有过一个叫做荒唐的年代?自己怎么不记得?他曾经做过中学教师,自己怎么也没有印象?他曾经有过一个与他非常亲密的老师同事,自己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而且,最要紧的,是他还是她,是男还是女,自己都完全没有记忆,所以,他认为这件事——肯定没有可能!
但他还是一想起这些事情就觉得头痛,心头总是要涌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愁怅。他于是继续漫无目的地在郊野的小径上游走着。他已记不起有多少个这样的傍晚,在这条小径上行走过多少次,不,应该说是多少年了。他只是记得他很喜欢傍晚,很喜欢独自在这条小径上漫步,仰望星空,看着月亮和星星,看大树的阴影,以及听蟋蟀和青蛙的嘈叫。
他知道他早已退休了,但他怀疑他的退休不知是不是一场误会。他觉得他好像从来就没有在这间学校工作过,他记得他只是曾经在一个农场劳动,犁过地,挑过粪,好像还赤luo着身体在池塘里捉过鱼。而后来却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忽然有一天,一个应该也是叫做“政府”(据他说:他们那个劳改场的人员,因为入去之后不知应怎么样称呼管教干部,称“同志”是肯定不可能的,又分不清各个管教干部担任的是什么职务,若将对方的身份叫低了,比如对方是做官的你也将他叫作干事,对方肯定不喜欢会将你臭骂一顿,所以,为了避免出错,就习惯将管教人员一律叫做“政府”)的管教干部对他说他平反了,他可以回原来的学校去再做教师了,但他被昏陀陀地送回那间说是他以前做过的学校后,却又没有叫他再做老师,因为给他做体检时医生说他的性器官受过严重创伤,已丧失功能了,头脑也有一些轻伤,虽不是很严重,表面看身体状况很好,年龄虽然还差十多年才够六十岁,但已不宜再做教师工作,建议领导上考虑叫他提早退休。领导(他现在对管理他的人当然不能再叫“政府”了,但因为他对现在管理他的干部也分不清对方的级别,也怕叫错了对方不喜欢,所以仍按过去行之有效的习惯,一律对那些管理他的人员叫做领导)很关心他,就安排他退休。又因为他没有结过婚,没有儿女,又没有家,现在是一个孤寡老人,就为他请了一个保姆,负责他的饮食起居——当然,现在他平反了,也就是说人们已不再将他不当一个人看了,领导也就告诉他请保姆是用他自己的退休费,问他有什么意见?但正如上面已说过:他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在这间学校工作过,他只是曾经在一个农场劳动,犁过地,挑过粪,好像还赤luo着身体在池塘里捉过鱼,现在这间学校硬要给他退休费,他不知道应不应该领取。后来他想,也许是这间学校搞错了,比如说认错人了?认错人的事情经常都会发生,这虽然一点都不奇怪,但他心里还是有一点忐忑不安。不过,只是略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又觉得学校搞错了应该不关他的事,他记起了在农场时他的场友红面关公常对他说的话:天上掉下了馅饼,你不吃,白不吃!于是,他不再多想了,连忙一迭声地说:没有意见没有意见,领导叫我退休就退休!所以,他这样就退休了;但他毕竟有一点心虚,所以,他的退休费他从来都不管,全部交给保姆去打理。后来过了多年,也没有像他所想的发现他的退休搞错了,他这时候才觉得以前也许真的是在这间学校做过的,于是也就开始心安理得地享受无忧无虑的退休生活了。但他对于他的退休费还是全盘交给保姆去管,他觉得他无须理那么些闲事,他认为他每天只要有饭吃,吃饱了有地方睡,解决了人的生活最重要的两件事,就行了。而且,他认为领导为他请的这个保姆,负责他的饮食起居,对他非常好,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喜欢,他一天都可以静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只可惜这一点他不知道:因为他的保姆认为看电视对他的健康无益,将电视做了手脚,画面总是雪花,他看一会儿就头疼,所以他不喜欢看电视)。但不看电视,他另外也有事可做:可以跟保姆去买菜,帮保姆煮饭,或者去操场边看学生打篮球、跑步、踢足球,顺便晒晒太阳,到傍晚,吃完晚饭,只要天气好,还可以到郊外的小径上去随便散步。这样的生活比起在农场时惬意多了,在农场时做工既辛苦又吃不饱,不单常常饿肚子还要常常被“政府”板着面孔呼呼喝喝,或者铁青着脸大声训话,很没有意思。现在他拾到福了,如此悠然的生活,还有什么意见?他觉得非常满意。
2、
而他对人们说他“当年因为风华正茂,意气用事,使他误了自己的一生”这句话耿耿于怀,很是不满。但其实他又说不出为什么不满,因为他实在对人们说的那些话,说他曾经将一个曾经与他非常亲密的同事撞下台去了的事情一点都没有印象,所以从根本上说用不着耿耿于怀。而他却又真的是耿耿于怀,只要闲(正确的应该说是想起来,因为他已经退休了,整天都没有一点事做,只知道吃了睡,睡完了吃,然后就去散步,每天都是一样的闲)下来,他就在脑子里盘旋开了:我真的会那么蛮不讲理吗?真的曾经将他或她撞到台下去了吗?那么,他或她现在怎么样了呢?有没有被撞成了脑振荡了?这些问题使他又觉得自己也许真的曾经很坏,坏到打完靶后连枪也要不得的那么坏。于是,这时候他就总觉得心里十分的不安乐,就表现出一种勾起了复杂心绪的那个样子,发出了一声声沉重的慨叹。
好在他的身体很好,好到真是无话可说,简单地概括,就是他从来不生病,最多也就是偶尔生一些不用吃药三两天就自己会好了的伤风感冒,所以他这种“沉重的慨叹”只要过一会儿就没有事了。说起他的身体为什么这么好,就不能不提到,因为他确实有一个很好的保姆;他的保姆怎么好呢,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那种好吗?这可就说不清了,那么,就换一句更正确的话来说吧,他的保姆只是对他十分好的保姆。当初,领导要为他请了一个保姆,要请的是谁,他不相识,虽然事前问过了他一下,他也没有什么意见,他说领导说这个人好那就好吧,他没有意见。他认为领导为自己安排的事,从来都是对的,这个习惯是他在农场时养成的。他觉得:领导说好就是好,领导说对就是对,去过了农场劳动,在农场生活了那么多年(他已记不清有几多年了),如果还不知道领导从来都不会错,就像如果不知道整天板着脸孔训斥他们管教他们的人员永远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永远也不会错一样,那就真的是不可救药了。而现在,明摆着这个保姆对他就真的很不错,他与保姆相处得就很融洽,所以,这就更加证明领导所作出的决定永远都是对的,领导对他永远都是好的。
而他的保姆确实是对他十分好的保姆,在他吃足睡饱了,太过无所事事了(因为他不出去玩又不看书不看电视),他的心情太有闲了(因为他也不出去串门与人交谈煲无米粥),他呆坐着胡思乱想略略地露出一种“觉得心里十分的不安乐,表现出一种勾起了复杂心绪的那个样子,发出了一声声沉重的慨叹”的时候,他的保姆就会对他说:
“你有什么要慨叹的?我听人说过:怀旧是一种对往昔美好时光的追忆,也往往是对现实的不满。但你这些东西都没有。所以,你有什么可以要慨叹的?”
他听他这么一说,想想也真是的:他好像真的也没有什么美好的时光值得要追忆的,他对现在的生活非常满意,他也不会对现实不满,真的是有什么可以要慨叹的?他这样一想,于是也就心安理得地不再觉得心里十分的不安乐了。
但这样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又莫名其妙地问保姆:
“我真的曾经有过一个与我非常亲密的老师同事吗?那么,那时候我那么蛮不讲理,不知那个被我撞到台下去的同事现在怎么样了?他,或者她,有没有被撞到脑振荡了?”
他的保姆这时候就会这样对他说:
“没有的事!怎么会有这么蛮不讲理的事?这些都是因为人们太无聊了编造出来的故事,就像现在的小说和电视剧一样,都是一些很无聊的事……”
他想了一会儿,觉得保姆说得对。但过了一会他又有点忧郁了,就说:
“呵……是这样。但这样,人们这样对我——这样编我的故事,是不是……当我是傻子了?当我是傻子……这样也很不好吧?……你说,我是不是有点傻……”
这时候他的保姆就会很开朗地大笑了起来,说道:
“哈哈……你怎么会这样想了!傻子?你这样想倒是很有趣!……”
他这时候见到保姆笑得那么开心,笑到眼泪水都出来了,于是也就跟着很开心了,傻与不傻这个问题也随之抛之于脑后去了,也不再想怎么会有这么蛮不讲理的事了,也从心底里笑出来了,但他笑的样子很有些尴尬,却不是十分的好看。
他笑得并不好看,也许是因为他的样子并不好看。也不知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总之,在夏天里他总是光着上身,因此皮肤很黑,但又不是像黑人那样的黑得透亮,只是黑褐色的,除了肋肢窝下那小部分还稍稍保留着一点天生的黄皮肤以外,全身都是茶一样的颜色。他的脸很长,留一头短发,前额一大片光秃秃的,早已是寸草不生了,于是也早已晒成褐黑色的了,又有点油光的样。鼻梁很高,鼻很大,冷眼看去,像是只有一个鼻孔,因为他的鼻形不是由三个顶点构成半个梅花形,中间那一点缩入到里面去了,所以能见到的就只是一个半圆形的大鼻孔。下嘴唇比上嘴唇前跳出大约有半寸,两片嘴唇常常是张开来的,似乎他的嘴巴永远都合不拢,于是就常常露出嘴巴里面那四只有点变黑了的银灰色钢门牙,使他笑起来时就显得很有点特夸张的样;他喜欢大笑,但他说的话没有人觉得好笑,只是因为他常常为他自己说的话无缘无故地喀喀喀的大笑,那时他张大嘴巴,嘴巴两边就布满了皱纹,于是就像是一块石头掉在了水面上形成了一道一道的水波向四面扩张一样,形成了一个以他的嘴巴为中心的皱动着的大笑脸,使旁边看着他笑的人无不也跟着他露出了笑脸。
他这种喜欢笑的风格,他想起来了,他说那是在农场时开始有的,因此他常常流露出一点对农场的怀念。他说,他的那个农场现在也不怕对人说了,其实虽然名为农场而实在是劳改场,但他和那些场友在一起很开心,那些人都很喜欢讲笑,一有闲暇(他们的闲暇是趁那些叫做“政府”的管理人员不近在他们身边时),他们就讲笑话,他现在还十分记得那个又矮小又样相像猴子他们叫他做瘪三的那个场友讲的一个笑话。那个笑话说:有一次主[xi]想给王洪文一次机会,因为他已做副主[xi]了,让他树立一点威信,就委托他对将帅们点名;王洪文当了中央副主[xi],有些昏头,就大大咧咧地拿起花名册,点起名来;他喊:许世友!没有人答应;王洪文就向会场看去,许世友脸色铁青,眼望着天花板,理也不理他;王洪文在上海造反多年,虽然还有点怕这个南京军区司令,但现在有主[xi]撑腰,他壮着胆,又点了一次:许世友!忽然听得咚的一声,原来是许世友把茶杯猛的往茶几上一磕;王洪文抬眼一看,不光是许世友,连杨得志、皮定钧这些老将军都瞪大了眼望着他;王洪文有点胆虚了,转过头来像一条狗一样望着主[xi],乞怜地向主[xi]求救;但主[xi]铁青着脸,一声不吭;总理不得不出来救场了,他拿过花名册,看也不看,就先从其他司令员点起来:李德生、陈锡联、许世友……这些刚才还是很高傲的将军们,现在一个一个响亮地回答着:到!……
这个笑话真是好笑极了,他说,但他的保姆却没有笑。保姆说:他觉得不是十分好笑。他就说,你为什么不笑?也许你不觉得好笑,但那是因为我讲得不够好笑,而不是这个笑话不好笑,因为,如果你现在听的是矮仔猴子来说,就一定也会开怀大笑;因为他讲得手舞足动,有声有色,十分生动,十分好笑,你就一定不会不笑!
但保姆还是没有笑。他就打出最后一张王牌,说,与人谈天说地,因为他的口才不大好,不够别人的好,在农场的时候,他最喜欢模仿别人说话了,而模仿完了,他就向围着聊天的其他人眨一眨眼睛,或者努一努嘴,意思是向别人夸耀他模仿得多么的惟妙惟肖,是多么的会捉弄人。他一边说着一边看着保姆,言下之意是:怎么样,别人都认为我很会捉弄人,说起话来很好笑,你到底是什么料?你凭什么认为我说的不好笑?
这时候保姆还是没有笑,他有点急了,说起话来就越说越急,声音里就掺合了一些嘻嘻哧哧吡哩叭啦的杂质,这时候已经很有点趣了;加上他是南方人,此时又用不熟练的普通话说话,南腔北调的,他的保姆终于也觉得更有一点好笑了;而且,保姆此刻在心里想:既然他那么强调这个笑话好笑,也就不应该太却他的意了,于是就抿着嘴笑了一笑。
这时候,他看到保姆终于笑了,他高兴了,又露出嘴里面那四只有点变黑了的银灰色钢门牙,很为自己逗笑了保姆觉得了一点成就感,就喀喀喀地大笑了起来,嘴巴的两边于是也就布满了皱纹,就像是一块石头掉在了水面上形成了一道一道的水波向四面扩张一样,形成了一个以他的嘴巴为中心的皱动着的大笑脸。这时候他的样子才真正的太好笑了,使得他的保姆不得不也跟着他傻傻地真正地开心地大笑了起来,也露出了一张笑脸。
于是,他的心情就愉快了起来,就走出门口去看看天气,如果天气好,他就去操场边看学生打篮球、跑步、踢足球,顺便晒晒太阳,这样时间就过得很快,很容易又到傍晚了。他就走回家去,吃完晚饭,然后,只要天气还好,他就到郊外的小径上去随便游走散步。
他退休后,他每一天的生活基本就是这样,过得很有规律。他虽然偶尔会有一些胡思乱想,但其实也不算是什么胡思乱想,因为他主要是想不起为什么他曾经竟是那么的蛮不讲理,竟用头撞向他或她,还将他或她撞下台去了。但他更多的时候都很开心,他觉得他现在拾到福了,如此悠然的生活,还有什么意见?他觉得非常满意。
3、
他对他现在住的地方也十分满意。他的屋子虽然旧一点,属于学校旧区,孤孤单单,原来是学校菜地管理员住的,以前学校有很多菜地,那时候讲究亦工亦农,学校也走五七路线,除了种菜,还养猪,现在菜地已改建成教学楼宇,或者改建为宿舍楼了,那一排猪栏早拆掉了,就只剩下这一间小平房,另外不远处还有一间工具房,因为不大合用,没有拆,于是就分配给他住。但他对这个地方十分满意,因为这里比较偏僻,很少人到,很安静,而且屋背后就是围墙,在屋子与围墙之间是一排已很够高大很苍老了的柏树,但还有很多生满了野草的空地方,他就与保姆合力将这些地方翻耕了出来,整成了一畦畦的用来种菜。
眼下还是四月天气,菜园里还未有什么菜花,但若到了夏末,菜园里就会开很多菜花了,有红的,蓝的,紫的,黄的,白的,但他最喜欢的是黄色的花,譬如那种虽然不是很黄,只是略有一点黄色的苦菜花他就十分喜欢。说起来那种花根本就不好看,花只是很小的一粒粒,既没有花瓣,也不香,连那些蜜蜂蝴蝶之类的昆虫都不大喜欢,所以真不明他为什么喜欢。但,他却真的是十分喜欢苦菜花,有一次他对保姆说起他的故事,他说他读书的时候看过一本叫《苦菜花》的小说,十分喜欢,他看了又看,他说他对这本小说曾经到了倒背如流的地步,因此,他就对苦菜花十分的喜欢;他说,他也不管现在菜地里的苦麦菜花是不是小说《苦菜花》中的那种苦菜花,总之,他是十分的喜欢。
他说,他现在还记得,《苦菜花》是一部很好看的长篇小说。小说的大意他还记得,写的是一个贫农大娘,姓什么不记得了,她丈夫被地主逼死,大儿子被迫离家,便参加了革命,后来她和大女儿一起,积极参加村里的工作,那时候是抗日,抵抗日寇的扫荡,她就支持女儿当民兵,送二儿子参加了八路军。有一次遭到汉奸告密,未来的儿媳不幸牺牲,自己也被捕了,但她强忍悲痛,把敌人引向地雷阵……同归于尽了!他说,小说很生动,贫农大娘很伟大,她作为一个母亲,有崇高的情操。他觉得他小时候大概还吃过这个贫农大娘的奶——他有这一个想法不奇怪,因为他小时候听人说过他是吃百家奶、百家饭长大的。
或者,这一本小说对他的印象太深刻了,但他对另外一些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所以,他现在看似很悠闲地在田间的小径上漫无目的地游走着,但或者他正是想在悠闲的散步中想起过去的事;所以,他偶尔还会悄悄地停下来发一会儿呆,倾听蟋蟀和青蛙等等虫豸的鸣叫,也是想在倾听这些叫声中想起过去的事。但在不觉中,他心里忽然有了一些也许是清净但又有点烦闷的彷徨,因为这时候他忽然记起了这样一首诗,他低声地读了出来: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点秋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但他虽然还能将这首诗背下来,却已记不起这首诗是谁写的了。本来,不记得了他可以查一查,然后将那些书重新看一看,就可以再记起来了。但他从去了农场后就一直不再看书了,那时候是因为无书可看。而现在他那样得闲,什么也不用做,有退休费领,还有一个保姆负责他的饮食起居,如果他要看书的话,他本来是有大把时间看书的,但他也不看。是什么原因呢?是因为他回来体检的时候,医生说他头脑有些问题,虽然只是小小的有一点神经错乱问题,但不宜用脑,再三叮嘱他不要看书,更不要胡思乱想,免得对身体不好;叫他有时间就多和人聊一聊天,或者多一点时间去野外散步吸收新鲜空气,另外还要多一点时间睡觉休息。于是,他的保姆就从来不准他看书,也常常开导他不要胡思乱想,免得他病了,身体一不好,就会害得他“保姆”起来十分的辛苦。——这里要顺便说一句,据我们所知,他那个保姆确实对他很好,主要原因是:这个保姆虽然是安排了他做保姆的那个领导的表弟,但差不多40岁的时候下岗,老婆又没有职业,养着两个正在读书的儿女,家庭状况不是很好,他下岗后只是跟老婆在菜市场上炒卖一些青菜度日,所以,他的保姆这份工作对他十分重要,或者换一句话说,只有他的身体健康才能保住他的保姆这份工作!
所以,在保姆对他全心全意的照看下,他的身体一直都很好。现在,他忽然记起了这样一首诗,他虽然还能将这首诗背下来(因为这也是他小时候看过的书,但凡他小时候看过的书,只要他想到了,就什么也能再记得起来,这也真是令人无法解释的事),但他已记不起这一首诗是谁作的了,虽然对这首诗的意思还是记得的:他还记得这首诗流露出的是作者对于壮志未酬的惆怅,于是他觉得自己也有了一点惆怅。但是,他有什么可以惆怅的呢?他也有过什么壮志吗?应该是有的,他想;他于是想起在少年的时候,那是一个很崇尚英雄的时代,对于古代的英雄,尤其是抵抗侵略者的民族英雄,比如岳飞,文天祥,好像还有一个叫辛弃疾的,或者是陈同甫?总之是民族英雄,人们都很崇拜,他于是也很崇拜。游击队的战士就常常教他读这些诗词,说这些诗词都是气贯长虹激动人心的战士之歌,所以他对这些诗词也都非常喜欢读,也曾经熟读到倒背如流的地步。但现在他不记得这首诗是岳飞的,还是文天祥的,再或者是辛弃疾的还是陈同甫的了,他只是觉得想起了这首诗就有点惆怅。
他接着想,后来解放了,他也去读书了,那时候,他还是作为烈士的子女被政府抚养着,他的父母还是人民的儿子,他还是祖国的花朵革命的接班人,所以,对董存瑞炸碉堡的英雄壮举,刘胡兰慷慨赴死的悲壮行为,还有铁道游击队中的刘洪,等等,都曾经令他十分崇拜(他不知道现在的人们对这些英雄已不再崇拜了),老师教导他做人就要像他们一个样。此时他想起了铁道游击队,他忽然又记起了那一首他曾经十分喜欢唱的歌:
西边的太阳就要下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
弹起了我心爱的土琵琶,唱起了那动人的歌谣……
他轻轻地反复地哼着这首歌,断断续续地要将零星地残存在记忆里的歌词回忆起来,他越哼着就越对往事勾起了一些记忆,忽然间,在他的脑子里浮现出了这样的一幕:那画面里有一个很俊秀的年轻人,那时刻,是一个黄昏的傍晚,天上的落日无比灿烂,那个将落的太阳无比美丽,正在映照着大地,将周围的云彩染成五彩缤纷……。年轻人在全神贯注地看着黄昏的落日,或者他此时正有着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或者他的心头里正有着一种忧伤……好像他正在弹着吉他,很抒情地唱着的正是这一首歌,……在他的傍边是一个很活泼很年轻的少女,她也在很抒情地跟着他的吉他节奏,唱着这一首歌。
那个年轻人是谁呢?他想。那个年轻的少女又是谁呢?他想。怎么总是会在自己的脑子里浮现出这个幻像呢?他想。但他怎么努力地想,也还是想不起来……
春天的晚上还有一点凉意,夜幕已悄悄地包裹了大地,星星已变得稀稀落落了,偶尔,有几声狗吠从远处的村子里传了过来。他觉得有了一点凉的感觉,于是他就往回走,他觉得应该要回家睡觉了,他知道若再不回去,他的保姆就会出来找他;而要等到保姆出来找他,那就很不好,因为他知道保姆常常不忘督促他一定要听医生的话按时睡觉多睡觉。
他走在了静悄悄黑阒阒的河堤上。河堤上有一排发廊,还有几间旅店,那些店的卷闸门都半拉开着,门前灯光昏暗,一些穿着短裙涂脂抹粉衣服妖冶的女郎,或者低胸露肩娇媚十足的妙龄少女,在东张西望地站在人行道上。他只顾低着头走路,忽然一个少女站在了他的面前,娇声嗲气地对他说道:阿伯,不进来坐一坐吗?他愣了一楞,看了看眼前的少女,很不好意思地说:不坐了,不累。少女拉住了他的手,说:没问题的,进来坐一坐嘛……。他于是就被少女拉着走进屋里去,左转右转的转过几处窄走廊,进入一间房间去了。房间里摆有两张残旧沙发,凌乱地堆放着一些衣服,还有一张台,凌乱地摆放着一些糖果饮料话梅花生薯片碗碟等等东西,一张床上的被褥也十分凌乱。灯光也十分昏暗。他看见这个样子,就看着少女,有一点怒怒地说:你拉我来这里做什么,这里应该是你的房间,你住的地方……你拉我来做什么?少女嗤的笑了,倏的就将搭在肩上的衣带滑脱了,露出了雪白的身体,露出了两个胀绷绷的奶包,露出了两粒尖顶着的像荔枝果核一样的奶头,搂住了他的脖子,将她挺起的胸部贴紧了他,娇答答地看着他,说:老伯,玩一玩嘛,你玩一玩嘛……
他于是忽然很激动了,他立即扳开了这个勾着他的脖子的少女的双手,将她用力一推,将她推到跌到身后的床上去了。此时此刻,他忽然想起来了:原来,他真的曾经有过一个与他非常亲密的老师同事,而且是个女同事,也许,他和她正在恋爱……那一次,她也正像眼前的这个少女一样双手勾着他的脖子……但是,他若是和她正在恋爱,她为什么要上台去批斗他?还有,他私下里和她说过的悄悄话是一些什么话?她为什么也揭发出来了?以至于使得他那么的暴怒,还将她一头撞到台下去了?……那么,她真的是最可耻的人、最臭的狗屎堆?只是,他接着就记起了他年轻时立下的做人格言:“人活着不是为了活着,需要身后名,所以就不能胡作非为!”但是,想起了这句话,他的心里又不愉快了,因为他已经想起了他曾经确实有过一个与他非常亲密的老师同事,而那个同事还是一个女同事,他还与她正在恋爱,不料,那时候的他竟是那么的蛮不讲理,竟用头撞向她,还将她撞下台去了……。但这一切中的一切,以及这一切的前因后果,他还是没有完全想得起来。
他傻愣楞地看着跌到床上去了的那个少女,露出了一点很内疚的样子,嗫嗫地很小心地说道:你,没有撞伤头吧?那少女也正傻愣愣地盯看着他,但,那少女好像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或者说是惊魂未定还没有回过神来,没有回答他,将头扭转了去。
他觉得屋子里没有他的事了,于是就走出屋外去了。但走着走着,他忽然自言自语道:那时候为什么那么的粗鲁呢,如果那时候也是像现在这样心平气静,只是将她推开,而不是猛的用头将她撞下了台去,那就应该像现在一样什么事也没有了。他于是又很不开心地从心底里发出了感叹:哎,只是——但不知她被我撞到台下去了,现在怎么样了?
他接着又觉得心里十分的不安乐了起来——但我们不用为他担心,因为他的身体很好,他从来不生病,要生也只是生一些不用吃药过几天就会自己好了的伤风感冒之类,他的不开心很快就会忘记掉没有了;或者,最多回去睡一大觉,一觉醒来之后,他吃得饱饱地无所事事地傻傻地喀喀喀地大笑了一轮之后,就会什么都忘记掉了……
(2008-4-2—6)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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