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儿子上小学的第一天，我和他手牵着手，穿过好几条街，到广洲东方河宕小学。是九月初，学校的绿林带种着的果树都缀满了拳头大小的果子，枝丫因为负重而沉沉下垂，勾到行人的头发。很多很多的孩子，在操场上等候上课的第一声铃响。孩子们小小的手，圈在爸爸的，妈妈的手心里，怯怯的眼神，打量着周遭，他们是一年级的新生，他们怀着好奇地，兴奋地，不安地心情等待上课铃响。儿子牵着我的手站在他们中间，我感觉他的手心拽出了汗，我笑了，轻轻在他脸蛋上拍一下：“儿子，去教室吧，妈妈相信你会是班上最棒的。”铃声一响，顿时人影错杂，奔往不同的教室。

儿子背着崭新的书包往一（一）班教室走，但是他不断地回头。好像穿越一条无边无际的时空长河，他的视线和我凝望的眼光隔空交会，看着他瘦小的背影消失在门里，我转过身去流下了眼泪。我能够想像，他的内心世界和我的一样波涛汹涌，但是，我们都只能忍受。

（二）

五年前，我第一次见到儿子时，他才二岁。准确的说是他是老公和前妻的儿子，而我只不过是个后妈。

虽然当我决定嫁给长青的那一刻就已经做好了当后妈的准备，可当我看到他二岁的儿子时，心里还是无端地生出一丝不快。那孩子长着一张粉嘟嘟的小脸，长长的睫毛，看到我还咿咿呀呀地叫着妈妈，我却没法喜欢他，因为他长得太像丈夫的前妻了。而且他的名字叫陈西贝，西贝者贾姓也，孩子的亲生妈妈姓贾。他的名字好似在提醒我：清荷，你是个后妈。一想到这些，我心里难免恨恨的。

晚上睡觉时，孩子硬是要和我们挤在一张床上。无端地多出一个小人儿，让人怪别扭，我将不快全部发泄到了丈夫身上。在三个人的世界里，他不肯理我，顾自搂着儿子说：“宝宝，今天在家乖吗？有没有好好吃饭饭？”孩子天真地回答：“宝宝乖，宝宝吃了好多饭饭，奶奶说我吃得饭饭比妈妈多。”孩子边说边朝我的怀里靠过来，我知道孩子口里的妈妈是我。心生暖意，我伸手搂住了孩子，平生第一次有了当妈妈的感觉。“妈妈，给宝宝讲个故事。”孩子用嫩嫩的小胳臂搂住我的脖子，奶声奶气地央求着。此时，纵然有天大的不快也丢到脑后了。我拿起一本童话书，绘声绘色地读了起来。半小时后，孩子在童话世界里睡着了，而我呢？我还醒着，眼睛比任何一个时候都睁得大。

睡不着，索性坐了起来，丈夫紧紧地搂住我的腰说：“亲爱的，刚刚你搂着儿子讲故事时，我很感动。谢谢你，我相信你是个好妈妈。”

“可是，我怕我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必定我不是他的亲妈，日后，当他亲妈来找他时，他扑进她的怀里，可能就不会理我了。”

“清荷，你想多了，孩子是这么的喜欢你。你小姑不也是后妈么，可孩子们将小姑当作自己的亲妈一样疼。”丈夫说起了小姑，我想起了临行来前，小姑和我的一次电话长谈。

“姑姑你真棒，你是两个大孩子的好妈妈，而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当好一个二岁小男孩的妈妈。姑姑，请你告诉我，为何当我听到他在电话里叫孩子宝宝时有种心痛的感觉？”

“傻丫头，你还没有把角色转换过来，你这是在吃一个二岁男孩的醋呢。在两个人的婚姻里，爱情总会归于寂寞，亲情却愈久愈是坚不可催。孩子是催化剂，可以使你们之间情更加深厚。你要明白，现在你能和宝宝做母子，这份情是前世修来的福份！既然孩子叫你妈妈，你就必须用心爱他。”

深夜里，想起姑姑临行交待的一些话，心慢慢地恢复了平静。

（三）

很快，一个月的假期到了，当我和长青准备带上儿子来广洲时，却遭到了儿子亲妈妈的强烈反对。她很生气：“儿子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带动大的，凭什么让那个女人带走？有本使让她赶快生一个呀！”长青黑着脸一言不发，他的沉默让我很是难受，我忍住眼眶里的泪夺门而出。　

已是深夜，天上下着雨，我孤独无助地走在异乡的街道上，泪流满面。“妈妈，妈妈！”有孩童隔着马路脆生生地叫着，抬头居然是长青抱着儿子站在马路对面，父子俩冲我挥舞着手臂，霎那间我的心情有点悲喜莫辨。绿灯亮起，我快速穿过班马线，站在他们父子面前，咧开嘴笑了。儿子张开胖乎乎的手搂住了我的脖子，他的头埋进我细碎的短发里，他的气息吐在我的锁骨之间，湿而凉润，他的表情郑重虔诚，幸福深种。我忍不住轻轻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

我笑得灿若春花！有风从迎面而来，凉凉的。

爱，从来就是一件千回百转的事！当我和长青为带不走儿子发愁时，孩子的亲妈妈却做出了让步，她说儿子告诉她新妈妈很爱他。

（四）

将儿子带到广洲后，我成了一个忙忙碌碌的小女人，每天来回奔走于城南城北，奔走在菜市场和厨房之间，乐此不疲。有时候，站在正午的阳光下仰望，突然感到有些晕眩，连我自己都有点不太相信，２６岁的我已经有了一个两岁大的儿子。

为了他，我极力将孩子想像为自己亲生的，我尽力做一个合格的妈妈。我给他穿衣，我给他喂饭，我想将自己知道的全部都教给他。然而，有时，我的努力却是白费。

“宝宝，妈妈教你算数。”

1+5，3+4，……起初，宝宝还玩得很开心。可是，十分钟不到，他开始感觉不好玩了。他说：“妈妈，我要骑马马，咱们来玩骑马马。”他示意我爬到地上去。我不耐烦地挥挥手，说：“去，找爸爸去，让爸爸给你当马马。”宝宝哇地一声哭了，他跑到长青身边哭着说：“我的那个妈妈就给我当马马……”

孩子哭着向爸爸要妈妈，我知道他所指的妈妈并不是我。我别过脸去，假装看不到他的眼泪，听不到他撕心裂肺的哭声。而我的心，分明是痛了。

孩子哭得有气无力的，长青哄不了，他求助似地望着我。我心一软，走过去，将他抱在怀里，孩子的泪水流在我的脸上。这个会叫我妈妈的二岁男孩，我该怎么和你相处呢？

很奇怪，将他抱在怀里后，他不哭了。他用手擦擦眼泪说：“妈妈，我不要骑马了，我要听故事。”他提出了交换条件。

我应允了他，他又咯咯地笑了。长青笑了，他在我屁股上拍了一下。这时宝宝不愿意了，他冲上去踢了他爸爸一脚，边踢嘴里还念念有词：“叫你欺负妈妈，叫你欺负妈妈。”

这一刻，我从心底接受了这个孩子。放下包袱，自己开心了许多。

但是生活有时真的很俗套，平常日子里总也免不了磕磕碰碰，有时，我们也会吵嘴，甚至摔杯子扔盘子。

那日，顶着疲惫出差回家，长青莫名其妙地冲我叫道：“你昨晚是不是没给儿子盖好被，他今天感冒了。”我的火腾地一下串了上来，我工作繁忙其实并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照顾孩子，之所以将孩子接过来，还不是冲着对你陈长青的一份爱，你也不想想，儿子吃得穿得玩得，哪一样不是班上最好的，我望着长青，突然流出泪来。

晚上，我没有搂着孩子睡觉，我在书房里支了一张小床，我以沉默抵抗着对长青的不满，午夜，儿子忽然醒来，大声地哭，大声地叫着妈妈，他是个极难照顾的小孩，为了他，有大半年的时间我经受着熬夜的艰辛，并为此得了严重的失眠症，每天晚上好不容易睡下，又猛然醒来，似乎听到他在哭。每次慌忙探过身去看，他却正在睡梦中，没心没肺地露着甜蜜的笑。我和他，真是没道理可讲。

孩子睡着后，长青轻轻地走到我身后，他从后面搂住我，“亲爱的，别生气了，我是个粗人，我不太会说话。”

（五）

他四岁了，桌上放着两个苹果，他看看苹果看看我，伸手拿一个大的，一口咬下去，小小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狡黠的笑。在我眼中，他是个有些自私的小孩。

有时候，我常常想我为什么要这么爱他，常常想在他心里，我这个妈妈是不是没有他的亲妈妈份量重。因为他看起来总是个不听话的，顽皮的又娇气的孩子，记忆里他扑进亲妈妈怀里撒娇的情形总是隐隐约约地会让我的心有些许遗憾和伤感。很多时候，我觉得，他真得让我伤心。

他六岁了，马上就要上大班了，放学回家的路上经过超市时，他指着那双８００块的滑冰鞋不依不饶地说：“妈妈，我要！”他看着我，用他固执的眼神，说不给我买，我就不上学了。我气不过，抬手打了他一下，他捂着脸看着我，哭着说：“妈妈，我就要那双鞋！”我到底没有拗过他，那双鞋最后还是买了下来，看着他拿过鞋的兴奋，我的心有点寒，我想，他是爱不大的。可他，是我的孩子，我再抱怨，也要照看他的成长。

他七岁了，已经升一年级了，放学回家的路上他跟小朋友说：“我妈妈很厉害哟，她可是个作家，她会讲许多故事给我听。”我隔着玻璃叫了他一声，他挥着胖乎乎地小手兴奋地叫着：“妈妈，妈妈！”他抱住我的腿，赖在我怀里撒娇。坐车时，车上只有一个座位，我让他坐，他却说：“妈妈坐吧，妈妈上班辛苦了。”他说这话时，就像一个小大人。

原来，一个孩子，因为你爱他，他在应该大的时候就会长大了。

懂了，这一下全部明白过来了，或许后妈和继子女永远存在没有血缘关系这一事实，也无法排除残酷的可能：许多年后长大的陈西贝对我不如对他亲妈亲。但他现在叫我妈妈，我就会用足够的勇气去爱和被爱，不管怎么样，做了母子就注定得在爱的路上，风雨同行！

儿子，谢谢你，你是我的天使，是你用天使般的笑容点亮了我自私的甚至是昏暗的内心，我接受了你的爱的同时也送出了我的爱，爱让我也成为了一个天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