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桩刻骨铭心的爱

引　子

老家的山窝窝里有一处不是因为十年动乱压根儿就没人知道的小山村，叫龙首堡。老人讲，村后有座山象龙头，吉祥得很呢！我刚上高中的时候，曾根据传说中一对年轻人的爱情悲剧，不知深浅写了一篇《泣泪情思》的叙事长诗，诗的开篇写道：

“龙首山，高又高，

龙水奔腾浪滔滔。

龙爪抻出龙前村，

世代住着庄户人。”

这篇长诗其实只是自我欣赏而已，绝不敢给别人看。因为那么小，不仅不知章法，对人生又懂什么！况且胡乱堆积起来的文字，已不知去向。但是，那个山村前有一条宽宽的河，村子世代住着庄户人，这却是真的。

一

村子里住着三个年轻人，明华，思归和我。

明华是十里八村最漂亮的女孩，初中毕业，爹是大队革委会主任。不用说，明华金贵多了。思归爹日本投降那年从家里出走，投了黄埔军校，东北解放前夕回家一次，之后便没了踪影。文革开始不久被调查出来说是在台湾当了国民党海军少将。思归是梦生，妈盼着丈夫早点回来，所以给儿子起名思归。思归虽然帅小伙，多才多艺，但那个家庭，还没等初中毕业，就随妈一起从城里下放到龙首堡改造。不用说，思归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我，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铁杆贫农，心地善良，爹过世的早，和妈相依为命。高中毕业，村子里最高学历拥有者。

不管世事如何，年轻人有年轻人的处世哲学。我们不顾天地，成为好朋友。

要命的是，明华爱上了思归。

二

那时的恋爱婚姻，阶级是第一性的。

明华爹火了，这还了得！家是阶级的基础，守不住无产阶级的小家，怎能实现共产主义的大家！明华爹请出毛主[xi]语录，对着明华高声朗读：“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中国过去一切革命斗争成效甚少，其基本原因就是因为不能团结真正的朋友，以攻击真正的敌人。”

明华爹大骂明华敌我不分，败坏家庭名声。明华说，毛主[xi]也没说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人就不可以嫁，毛主[xi]家还是富农呢，革命不分先后吗！

明华爹一蹦老高。反了你了，一巴掌过去，打得明华一个跟头，吓得明华妈差点背过气去。

俗话说，棒打鸳鸯散，可是明华就是不散。思归害怕，犯了罪似地躲着人走。我是贫农，阶级斗争轮不到我头上。我对思归说，不用怕，你们也没偷人。但我提醒思归，两人亲嘴时可千万不能让人看见。

明华爹把明华关在屋里，令明华妈当看守，不许出门。

明华想思归，思归念明华。我来往自由，成了邮递员，替他们鸿雁传书。

明华爹发现了，大骂说贫下中农白养了我。我说，我又没犯天条，白养就白养，不就是种地吗！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明华爹认为是思归娘儿俩拉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下水，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有了结论，批斗思归妈是免不了的。那么一个弱不经风的女人，几场批斗就险些要了命。明华爹串通十几个嘎杂子组成造反别动队，在批斗会上呜嗷三叫，还动手打思归妈。虽然乡亲们都知道思归妈是好人，可是谁敢说呀？所以只能低头叹气。每次批斗会，明华爹都命令明华妈死死看住明华，不许明华到会，生怕闹出别扭来。

不管明华爹有多少妙计，明华就是不回头，明华爹的气也一天比一天升级。

后来的批斗会，连思归也陪榜了。

思归妈一病不起。

明华冲破牢笼,到思归家帮思归伺候妈。

思归妈流着泪对明华说：

“我知道你是好孩子，可不能因为我们家害了你呀，你们断了吧。”

思归不情愿，心里流泪。但为孝顺妈，他使劲点头。

明华不哭不闹，照样天天来，明华爹照样天天生气。

批斗会开不成，急得明华爹摩拳擦掌。

思归妈没熬过命运，死了。临死前拉住思归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儿……啊，对……不起，可苦了……你了。”

思归跪地一声长鸣：“妈！”就再也说不出话。

思归家在村里没有亲人。

我和几个乡亲，帮助思归料理了后事。除了思归和我，唯一带黑臂纱的就是明华。

明华与爹滩牌，不但发誓非嫁思归不可，还说思归妈的死是爹害的。

明华爹一蹦老高。继续召开批斗会，说思归贼心不死，要反攻倒算。

思归绝望了。

那一天，没见思归出工。到处找不见思归，明华和我觉得不妙。正不知所措，明华突然想起什么，拉住我往思归妈的坟地跑。

思归倒在妈的坟前。一只手握着“1059”农药瓶，一只手撰着一封信。

思归也死了。

明华大叫一声，扑倒在思归身上。

我哆哆嗦嗦打开信，思归一笔一划地写道：

“明华，对不起，我随妈去了。因为我爱你，所以我不得不离开你。明华，我珍爱我的青春，珍爱我们的爱情。我没有冒犯任何人，可是，照样没有我生的余地，难道，爹的罪孽，应由我和妈承担？我和妈的命就这般轻薄？”

两冢荒丘，一腔尤怨，给世人留下多少思索！

凭谁问，这就是思归娘儿俩应得到的结局吗？

明华爹松了口气，但遭来背后的骂声。

明华从此没了笑容。

我知道明华的心。

一有空闲，我就牵着明华到思归娘儿俩的坟前。望着那凄凉的黄土，呆呆地坐着，坐着，一坐就是半天。

明华苦着脸，象自言自语，又象问我：

“其实死不也是很好的解脱吗？”

也不等我回答，她接着说：

“哪天我死了，你一定要把我和思归葬在一块儿。”

她读《孔雀东南飞》的句子。

两家求合葬，

合葬华山傍。

东西植松柏，

左右种梧桐。

枝枝相覆盖，　

叶叶相交通。

中有双飞鸟，　

自名为鸳鸯。

仰首向相鸣，　

夜夜达五更。

行人驻足听，

寡妇起彷徨。

多谢后世人，

戒之慎勿忘。

我劝明华，人不能永远停留在昨天，回归吧。

明华默默无语。

我只有陪着她一起不说话。

三

十年阴霾，烟消云散。

明华爹被公社拨乱反正办公室调去，隔离审查，乡亲说活该。明华妈慌了神，摧明华到公社看看，明华没去。

不久，公社派人带着明华爹回来，在全村大会上宣布，撤消职务，开除党籍。

明华爹从此成为普通人。

转过年春，迎山红花开的正旺。

有一天，明华问我：

“你知道天堂是什么样子吗？”

我摇摇头说：

“不知道。”

想想又补充说：

“其实压根儿就没有。”

四

那一天，明华妈气喘吁吁找到我，手里捏着一叶纸，惊慌失措地哭道：

“明华走了。”

我拿起那叶纸，明华一行秀美的字：

“我去找天堂，不会死，再见。”

我两天不吃不喝。

明华牵走了我的魂魄。

这年秋，我考上辽宁大学，工历史专业。四个春秋轮回，我毕业分配在家乡这座城市的一家报社作记者。

妈说，该娶媳妇让妈抱孙子啦，我说不忙。

我心中有一种冥冥的牵挂，牵挂什么呢？

五

又一个乍暖还寒的初春。

清明的头天，我赶回乡下，我惦记思归。

妈交给我一封信，说是邮差昨天送来的。我一看，是国外来的。我急忙拆开信，心突然狂跳不止，是明华！

信说：

“原谅我的不辞而别，那年我出家在武台山，后进闽南佛学院，除佛门经典外，读中医，现在澳大利亚悉尼华人慈善总会诊所做中医针灸师。身分，僧尼。法号，果戒。”

信说：

“佛门四大皆无，惟愿不舍悲智，再驾慈航。广度群迷导归净土，共成天上菩提，不胜馨香祷祝者也。清明既至，烦先生将信中内封，读于思归，阿弥陀佛。”

我倒过信，果有一小封。

我沉思良久，难道，那就是明华说的天堂吗？

清明大早，我踏着晨曦，站到思归娘儿俩坟前。

我对思归说：

“明华有信给你。”

打开小封，是一首诗。

我读着诗，心止不住颤抖，泪止不住流淌。

寒舍可遮雨？

严冬可增裳？

春风可摧绿？

花儿可傍旁？

子归可啼血？

金蝉可鸣唱？

断肠可悲苦？

日日可凄凉？

当年随君意，

涅磐情更惶。

清灯映黄卷，

残生投异疆。

思切问冰轮，

嫦娥亦茫茫。

夜夜乞北斗，

伴我回故乡！

六

我给明华写信：

“坚冰已消溶，大地已回春。蒸蒸日上，欣欣向荣的大千新世已经到来。我们不应无为地守望过去，要勇敢地张开双臂，拥抱今天。”

明华回信：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佛家超脱世俗，普度众生。我之心苦，谁与平复？”

我给明华写信：

“最悲莫过心死，最喜莫过心归。世事万千，单凭心静。思归虽去，尚有我乎？”

明华回信：

“无量天尊，君可有家室？”

我给明华写信：

“我之所爱，远在天边。鸿雁阻断，无限遗憾尔。”

明华回信：

“阿弥陀佛，罪过。”

七

一年后。

快到清明节。

一天，我突然收到明华的传真：

“明日，4215航班，沈阳桃仙机场，接机。”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八

清明大早，我和明华来到思归娘儿俩的坟前。

明华从背包中拿出一方洁白如雪的手帕，放在思归坟头。然后，站在那里默黙不语。

只见她满眼含泪，刚蓄起的青丝随风飘舞。

她心的悲苦，有谁能知！

明华轻轻地对思归说：

“我回来了，我从自认为的天堂，重新回到人间。你超脱凡尘，却把痛楚留给我，使我在痛苦中挣扎多年。我那么地爱你，把你当成我的生命，你可曾知道我历经了怎样的炼狱？越过情思迷惘，踏破人生磨难，我才真正领略到生命的价值。你我世事蹉跎，天不做合，无缘今生，竟成心底永不败落的梦。原谅曾经有的过去罢，今天我看你，也想告诉你，幸福其实是不应抛弃的。你一定愿意看到我获得我们曾经生死企望的幸福。这个幸福，我找到了。”

明华挽住我的胳膊，深情地说：

“思归，为我们祝福吧！”

我惊呆了。

明华笑着对我说：

“快谢谢思归。”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从似梦非梦中清醒过来。

我急忙向思归鞠弓。

我发疯般抱起明华，向着山川大喊：

“天哪！”

山川给我响亮的回答：

“天——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