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叫他阿通,我本来很不应该:虽然,我和他事实上早已是夫妻平等了,但他毕竟做过我的老师;又虽然,我和他实际上是有实无名,并没有结婚,多少有点不爱则恨了,但他毕竟还是做过我的老师。
他姓张,名通灿,今年见他的时候,年纪还不过四十岁,但头发已花白了;脸庞是胖嘟嘟的,油光满脸,满脸油光;而两个眼盖也特别的肥,肿肿的垂着,几乎睁不开来,使人觉得他是日理万机的人物,工作累得无时无刻都想昏昏欲睡;现在他很严肃,绝对不笑;但他的穿着极为光鲜,夏天了还穿着一双皮鞋,又昂首挺胸的,一副中年发福的官样。
但是,在以前的时候,他并不是这样子的;在我初见他的时候,他甚至非常俊俏,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一天中午,我正在小河边的石级上洗衣服,忽然听到背后响起了清脆的外乡人的声音:
“请问大姐,这里是离岗寨吗?”
我拧转头一看,只见一个英俊的年轻人抓着单车把手停在路边。他穿着一套洗得有些发白了的蓝青年装,扣得很整齐,在领口和袖口露出里面的白衬衣,一头浓而密的黑发,梳得规规矩矩,在太阳的光照下,有点闪闪发光,好一副健康青春的模样。
“请问,这里是离岗寨吗?”他见我打量他,就扬了扬粗得像画上去的眼眉毛,闪了闪炯炯透亮的眼睛,又追问了一句。
我的脸倏的红了,赶紧低下头去,避开了他射过来的眼光。
“是的,这里是离岗寨。”我用自己从来没有过的颤音回答了他。
“喔,可以告诉我陈火弟住在哪一间吗?”他看着我,笑容可掬。
听说他要找我的弟弟,我凝视了他一会,没有答他。我提起洗好了的衣服,走上大路,低头走了两步,但我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说:
“陈火弟是我的弟弟,你找他……”
“呵,是这样:我姓张,是新调到乡中心校初中三年级的老师。陈火弟在我班,开学已一个星期了,他没有回校,我来家访家访……”
我又看了他一眼,低下了头,说了一句:
“他退学了。”就转身走了。
“为什么呢?”他拉着单车跟在后面问。
我没有回答他,只顾低头往家里走去。我家的屋子就在大路的旁边,与在后面的大村寨离着大约有四五十米。屋子侧边有一丛大簕竹,屋子跨过大路的对面即小河边,更有一排茂茂密密的大簕竹。从我洗衣服的石级走上河岸,走过大路,再走十几步,就到了。
他跟着我来到了我的家里。一进家门,家里的寒酸相,一副乱七八糟的丒态,令我即刻觉得十分不好意思。我本来想厚着面皮叫他暂且出门外等一等,等我稍作一番收拾再让他进来,但他已跟着进来了。我正尴尬,火弟却正好回来了。他两手分别拿着钓杆、鱼饵罐,和几条两指粗的小鱼,一声不响地走进来了。他抬头看了看张老师,又一声不响地向着厨房走去。我不由得喝道:
“火弟!没看见张老师么!”
他怔住了。回头看着张老师,喃喃地说道:
“是张老师?但我的老师是罗老师……”说着他又向厨房走去。
我刚要训弟弟几句,正在这时候,左面厢房里传来了母亲断断续续的呼唤声。母亲问:
“水莲,是谁来啦?”
我连忙向厢房走了进去。我告诉她是火弟的老师,是新来的,因为火弟没回学校,来作家访……
母亲指着门外说:“是他吗?”说着要挣扎着坐起来。
我拧头一看,见到张老师已跨入屋里来了,口里一边说着:“你躺着,不要起来。我是来看火弟的,开学已一星期了……”
“哎,多谢你关心了。”母亲看着他,很激动地说,“火弟……他……要退学了。他爸爸车祸……死了。……我又一身病……哎,若不是我一身病,去医院医病,欠下了信用社一身债,欠下了亲朋戚友一身债,他爸爸也用不着这么奔波地、日日夜夜地去跑车。……现在好了……现在的人情薄,追债紧,紧过阎罗王追命!现在好了,他出车祸了,保险赔偿也用来还债,债还得七七八八了……但他车毁人亡,死了……”说着她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张老师已靠近前去,扶着母亲,轻轻地拍打着母亲的背部。一边安慰着她:
“家里发生了困难……火弟可以申请助学金的……你不要焦急,慢慢养病……”
我去倒了一碗草药来喂母亲喝。
母亲喝了药后,躺下睡了。
张老师很无奈地走出了房外。在临走的时候,他掏出了钱包,将里面的钱,包括零钱,放在了台面上,对我说:
“买一些东西给你妈妈吃吧,我看她很虚弱……你是姐姐,要节哀顺变,火弟的学费我帮他交……适当的时候就让他回学校。他的成绩很好,再读这一年,他就要考高中了,不要让他荒废了学业……”
看着他走了,那一刻,我心里感到十分的激动。
2
但是,母亲还是终于去世了;也许竟是张老师的来访,加深了她的刺激,就在那一天的半夜快天光时,母亲去世了。我家不是本寨人,原本住在山上,是公社化后从山上迁下来的。这个村寨姓李,因此叫离岗寨。所以,我家就孤伶伶的远离村寨,与村寨里的人没有亲缘关系。但他们还算有情有义,母亲死了,他们还是派人来帮助埋葬了母亲。安葬好母亲之后,于是,我和火弟也就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了。但悲伤了几天,我的情绪也冷静了,我知道活着的还要活着,该做什么还是要做什么。我想起了张老师,我就对火弟说:
“火弟,你明天就上学去吧。张老师已为你交费的了。”
“是吗?”火弟却不大相信。
第二天,我只好送火弟去学校,找见了张老师。虽然我强打起精神,也叫火弟强打起精神,但他大概还是看见我和火弟憔悴的样,已知道我们家发生了什么事了。他没有多问什么,只是热情地带我们去他的房间坐下,又赶着去饭堂打了饭给我们。
这时候我却有点腼腆了,我低下头,很局促地,一粒一粒地吃着饭。张老师却很坦然,他说他也是孤儿,是在孤儿院长大的。他说,人既已来到了世上,一切都要顺其自然,活着的还要活着,该做什么还是要做什么。火弟的学费他已帮交了,以后火弟的住宿伙食费也由他来交,叫我放心。只是希望火弟能好好地读书……
我的心很激动,怎么我在心里想的:活着的还要活着,该做什么还是要做什么,他却在嘴里说出了这同样的话?
是心有灵犀吗?我莫名其妙地胡乱地想着……
回到家后,于是,我就成了孤伶伶一个人了。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我想到了读书。我以前在村里的小学也读过四年书,也考上了乡上的中心小学,只是因为那时候母亲病了,才没有去读。所识的字虽不多,也基本有一些底子,简单的书看得下去。于是,每个晚上我都伏在灯前,找出自己以前的课本,温习。又找出火弟高年级的小学课本,慢慢的认着字学。看书累了,就以火弟用过的高年级的旧字帖,一笔一划地对着学写字。
过了几天,星期六的时候,火弟回家,他见我又读书又学写字的,很高兴。他知道我看他的旧课本有很多不懂的地方,他就教我认识生字,理解课文的意思。又过一个星期,又是星期六的时候,火弟回家,他将他用的《学生字典》带了回来,教我怎样使用字典。就这样,我正式开始自学了,我不求甚解地学,学得很快,学完了高年级的小学课本,又开始学也是火弟的初一初二的课本。这样,闲暇时间没有了,生活充实了,日子过得也易。
不久,我一边学行一边学跑,我写了一篇作文,写了乡村的环境,自己的劳动,以及生活。火弟星期六回来看了,大加赞赏。没想到他又拿去给张老师批改。在又一个星期六的时候,傍晚我收工回家,张老师竟和火弟一起来了!张老师还毫不吝啬赞美言词,夸张地说我是天才,没想到我自学进步是如此的快!
我的脸红了。但张老师那一晚很兴奋,他拿来了一些通俗读物、以及一本《新华字典》、一本《成语小词典》送给我。他侃侃而谈,不停地鼓励我自学,从高玉宝说到高尔基,从《半夜鸡叫》谈到《我的大学》。后来,他每个星期六都和火弟来我家,和我谈社会和人,人和读书,国家和文化等等。于是,在他不来的那些日子,我认认真真地自学起来。我每晚不停地看书,或者不停地写,写读书笔记,写个人心得。
时间过得很快,不觉间一年过去了,第二年夏天,火弟初中毕业,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县第一中学高中部。接到录取通知的那一天,我和火弟正从田里劳作回来,刚好张老师赶来报喜,他很兴奋,手舞足蹈,就像火弟得了第一名,也是他中了状元一样。但我虽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但其实心里忧心忡忡:火弟到县城读高中的学费怎么办,总不能又要让张老师负担吧?火弟也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关于读不读高中这个问题,他早就和我说过了,他说初中毕业后就和我在家耕田,等过一两年大一点了,就出外面打工,寻找出路。所以,他对于考上高中,是不是第一名,也没有表露出什么高兴。
张老师当然看出了我姐弟俩的心思,他苦口婆心地和我以及火弟促膝谈心,说了许多大道理,再三地强调一定不要放弃去读书的机会,说无论如何也要读书,因为只有读书,才有可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才能摆脱贫穷苦难的困境。他说,他会尽量去为火弟争取助学金,在未有着落之前,学费他先为火弟支付;若争取不到助学金,他也会支持火弟去读书。
虽然我觉得即使争取到助学金,要供火弟去读中学仍然困难不少,若争取不到那就更困难了,非亲非故,又要张老师为火弟支持学费,这怎么好呢?
但张老师十分坚持。最后,他索性不理我和火弟同不同意,他直接跑到一中去为火弟注册了,又为火弟买了一套新衣服和一枝新钢笔。
到了九月,火弟到县一中读书去了,路途远,星期六也不会轻容易回家了。家里于是就长期只我一个人,非常寂寞。虽然我每每在感到孤独的时候都看书,但看书也每每会令人触景生情,生出更深度的孤独感。我每每在这时候都会想到张老师,有时候想着想着,忽然觉得脸上热辣辣了起来。我知道我已被爱神丘比特的箭射中了,我已爱上张老师了!但我的这个想法很快又被自己否定了,我怎么能配得上张老师?
我的思想陷入了无比的痛苦之中……
3
不管是痛苦也罢,快乐也罢,日子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竟也渐渐地逝去,不觉间田里的禾已收割完了,马铃薯也已种上了,冬至过后,天气已变得越来越冷了。我忽然想起何不为张老师做一双布鞋呢?这是我可以做得到的。
要做的事,说做就做。于是,我在晚上就开始全心全意地做起了布鞋。花了五六个晚上,我终于将布鞋做出来了。那一天我起了个大早,用茶油将头发梳理得一绺一绺的,发了光,然后很耐心地扎了两条牛角短辫;从箱底翻出了一条半新的黑裤,一件虽然已经泛白,但还没有破烂的靛蓝色的上衣,打扮整齐,就带上新做好的布鞋,出门去了。
来到学校,我有点腼腆了,很有点犹犹豫豫地,但还是去找见了张老师。他有点吃惊地看着我,把我带到了他的房间。我将布鞋拿出来给了他。他拿在手上不停地看,又不停地看着我,不停地赞做得好。他说他正缺冬天穿的布鞋,这种布鞋他小时候穿过,是妈妈为他做的,但他七岁的时候父母双亡,从那时他就没有穿过布鞋了。大概是勾起了他的心事,他说得有点激动。但他很快又平静了,不停地多谢我。
在十几平方米的房内,坐在张老师的对面,他不停地有意或无意地看我,使我很觉得局促不安。我低下头,不言不语,只是听他说。他问我,近来还自学吗?我很不好意思地说没有。他就说,有空闲的时间还是自学吧,他又大大地夸赞了我一番,说我本来是一个读书的料,只是因为没有读书的机会,被生活遗弃了,很可惜;但他希望我自学,或者自学将来可以改变我的命运,等等一些不着边际、无棱两可的话。
我知道他的心意,我也知道他虽贵为老师,肚里的墨水是有的,但却不善于花言巧语,他说这些话无非也只是无话找话而已。他没有更多地多谢我为他做这双鞋,他没有看出我对他的心意,我想,他不可能知道我的心意,我有点觉得伤心。但我还是很感激他,他鼓励我自学,我就在心里默默地想:那我就自学吧。虽然我也知道,我自学是没有什么用的。
停了一会,他忽然对我说,有一件事他正想告诉我,教完这一学期,他要离开这里,要跳槽到珠三角平原地区去教学了,那里很需要教师。他有同学在那边,手续也已为他办好了。我吃了一惊,赶紧抬起头问他:
“怎么,你要离开这里,什么叫跳槽,是调动工作吗?”
“不是,跳槽不是调动,是自己辞职不做,再自己另找工作……”
“辞职?做得好好的,怎么要辞职?你不是说过,你会安心在这里教一辈子,说你是志愿要求分配来我们山区的,你不是说过贫困地区更需要教师,这里会放你走吗?”我瞪大眼,眼睁睁地看着他,很着急地说。
他苦笑了一下,看着我,欲言又止。但他终于还是说了:
“我本来确是这样想的,也这样做了。我并不曾想过我会半途而废。但来这里也才一年半时间,我竟慢慢的体会到了,我虽然有心准备在山区扎根,教一辈子书,但这里似乎并不欢迎我,尤其是学校的那些高层,并不喜欢我。这是一件说起来不可能的事,很令人想不到的事。但事实却是如此。后来我从比我先来的几个教师的口中约略的知道了,原来每分配来一个新教师之后,就要打烂这里原来的一个、甚至几个代课老师的饭碗……”
“有可能吗?代课老师饭碗打烂就打烂,这又有什么关系?”我觉得很惊愕。
“这有什么关系,我不大知,听来的,不说也罢,但事实却是如此。”他继续说,“我们在师范毕业时,若成绩差一点儿的,都不能列入、以及享受教育部门的正式工作分配。但现在好了,我的那几个没有得到正式工作分配的同学,他们在珠三角一带都找到了工作,工资待遇比我还好十倍,而最紧要的,是他们工作得很开心,学校对他们相敬如宾……”
我晕晕愕愕地听他说着。虽然在这些年,我也约略的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现在是收入很不合理,制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劏猪刀的,教书的不如卖书的,等等,所以很多人都不安心原有的工作,都在闹着辞职跳槽。但我不知道张老师也要跳槽。他为什么要跳槽?他走了,我还能再见到他吗?……
我觉得我的心很乱。我记不起是怎样和他告辞的了,也不知是怎么样的就走回家去了。只是,回家后,我真的好像已没有了非分之想了……
4
夜幕渐渐地降临了,院子里的鸡群不停地叫,它们要归巢了。我懒洋洋地从床上起来,拿起一个木杓子,从谷桶里抔了半杓毛谷,走出去喂鸡。正是这时候,张老师刚推开了院子的大门,拉着单车走了进来。太出人意外了,我说不出话来,呆呆地看着他。
他看着我发呆的样子,笑了笑,说:
“你怎么不和我说一声,就走了呢?我去饭堂打饭回来,就不见你了……”
我怔了怔,觉得脸上有点发烫,于是撒了个谎,说:
“我……有些事,去探了一朋友……”
“我看你脸色不好,赶来看看你;中午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我怕你误会了,我赶来告诉你:我虽然要离开这里了,但火弟的学费我会继续支持,一直到他读完高中……”
“这……”
“没什么的。许多话一时也说不清,以后慢慢再说。我请你相信我一定会支持火弟读完高中就是了。看来你没有什么事,我走了……”说着他就将单车调转了头。
“你赶来就是为了说这几句话吗?”我轻轻地问他。
他拧转了头,笑了笑,说:“是的。我不赶来将这话告诉你,我看你心情恍惚的样子,心里很不舒服。现在看到你没事,我该走了。”说着他拉着单车往外走去。
“天夜了,冬天的夜黑得早,你住一晚,明天一早再回学校吧……”我轻轻地说。
我的心里很激动,他为了怕我担心他不再支持火弟读书了,特地赶来告诉我这一句话;但是,说实在的,我的心还没有为自己的弟弟、为他还再读不读书想过,他却想到了,还怕我担心,特地赶来告诉我的就是这一句话!我很想问他非亲非故的为什么要支持火弟读完高中,但我终于没有问。
他拧转头看着我,我正深情脉脉地看着他。他也许是被我这样的眼神吓着了,打了个颤,犹豫了一会,声音有点颤动地说:
“我还是赶回去好……路黑,不怕的……”
我的心也在颤动着,一时间竟也没话可说。
天忽然下起了小雨,冬天的雨滴在脸上,滴在脖子里,有一种刺骨的寒。我仰头看了看天,看着张老师,说:
“呵,下雨了,张老师,这应该是人不留天留了……”
说了这一句话,我的心莫名其妙地紧张,卜卜卜的跳了起来。村子里早就有流言,说张老师那么用心机,又支持火弟读书又那么勤的往村里跑,目的无非也就是迷上了我而已;虽然我不认为我是美女,但他们说我是美女,暗地里说我总将村里人为我介绍的婚事推掉,其实心中早就属于张老师了;甚至还有人说,虽然结不结得成婚还是个未知数,其实也是早和张老师有了……路数……。这些捕风捉影的胡说八道,令我十分气愤,但同时,却反而真的刺激起了我对张老师的痴想。现在天下雨了……俗话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也许这就是天意!我的心于是涌起了一股热流,我忘情地看着他,我的脸在发烫,我知道我此时一定是羞涩的,又是紧张的,但没有怕的感觉,我的心有一种柔情在涌动,似水一样在涌动。
但他终于没有留下来。他伸出手去接那些飘落着的小雨,看着我,微微地笑着,说:
“这些毛毛小雨,没关系的。五六里路,我骑单车很快就回到去了。另外,大概我也应该要告诉你的:下午的时候我收到我同学的信件,要我明天一定要赶过去,要尽快报到,不然怕会有变卦。我一接到信就和学校说好了,学校也差十多天就要放寒假了,校长很通达,已同意我明天就走……”
他一边说着,也不再看我,就骑上单车走了。
看着他很快的就消失在渐渐暗下去的夜色中了。雨还是悄悄地飘着,溦溦的,缥缥缈缈的,在半空中随风飘着,打在轻轻摇曳的竹叶上,似有声,又似无声,使我觉得无比的孤寂,无比的凄凉。我回到屋子里,回到了房间,拉着了电灯,呆坐在了木床上。屋子里更是寂静,灯光昏暗,使我更加觉得凄凉。他怎么是这样的无情呢?我想不明白。我的心在哽咽,是我的命苦吗?我想哭,但我终于却没有哭。我觉得我的心很乱,在胡胡乱乱的叩问着:
“爱一个人需要理由吗?不需要吗?需要吗?不需要吗?……需要吗?……”
现在,我也记不起那一晚我到底是怎么的了,也说不清我是怎么样就晕晕愕愕地走出去了。总之,我走了出去,迷迷糊糊地就走到了张老师的学校去了。我只记得,夜已经很深了,我走近他那一间没有围墙的学校时,看见就只有他的房间还亮着灯光。他说明天要走了,他大概还在执拾着东西。我心中的痴迷已使我陷入了不可自拔的境地,我走了近去,窥见他真的在执拾东西。我就去敲了敲门。他问了声:谁?我没有回答,又敲了敲门。他走出来打开了门,一见到我,他显然是吃了一惊。我木呆呆地看着他,眼泪扑簌簌地就流了出来,接着我就失了魂似的扑入了他的怀中……
5
现在想来,在人的一生中,也许都会有迷糊的时候,迷糊得越厉害,也就犯下了越厉害的错误。那一晚我的迷糊,也许我错得十分厉害,但我却不觉得有什么后悔;我爱他,在我花开的时候献给了他,他摘了,而他并没有欺骗我,我没有觉得有什么后悔。
那一晚,我失了魂似的扑入了他的怀中,我感觉到他在颤栗,呆呆地站着没有动。我在暗暗地流泪。也许我的啜泣使他难过,他将我的脸拧了起来,盯看着我的脸,为我抹去了眼泪,把我变乱了的头发理顺。后来,他忽然激动了,他将我紧紧地搂着,紧紧地搂着……我觉得有点气都喘不过来了,有点惊慌,害怕,但又觉得无比的美妙……
我和他相拥着睡着。灯早就已经熄了。但不久,他以为我睡着了,轻轻地将我推开,轻轻地披衣坐了起来,静静地抽起了烟。我睁开了眼,从闪烁的烟火中看着他,我感觉到他的脸上流露着一种忧郁,一种也许是神秘的忧郁。我轻轻地推了推他,说:
“你怎么啦?”
他没有说话。我也坐了起来,搂着他的脖子。他将烟头丢开了,拉起棉被盖住我裸露的身体,拉亮了电灯。他一只手扶住我的腰,久久地看着我,欲言又止。我将头搭在他的肩上。他抚摸着、拨弄着我的头发,很低沉地说:
“水莲,我对不住你,我不该占有你……我已有未婚妻了,我和她已准备好,调动后,春节前就结婚了……”
我打了一个冷颤,抬起头瞪大眼看着他,眼泪不由自主地就流了出来。他惭愧地低下了头,不敢看我。我看着他一副无比懊悔、痛苦的样子,什么也说不出来……
第二天他就走了,他一早就走了,因为他还要赶到县城转车,才有可能于当天赶到他的目的地。我帮他提行李上了车,看着车走远了,才怏怏地走回了家去。
事情如果到此为止,本来也没有什么。每个人一生也许都要男女相亲,最后的结果是结婚,但却不一定都有着爱。现在想来,虽然我对他的爱很无知,对他的情况包括心态一点都无知,只是我爱他而不问他爱不爱我,只是一次美丽的邂逅,一次激情四射的相拥,甚至对于我来说是一次奉献。然而,一个如此善良俊俏的青年,一个如此和蔼可亲的好男人,在世上让我碰着的能有几多个?上天既然安排我和他相遇了,并且使我产生了对他的爱,一种虽然自己也说不清,但却是一种使自己的心灵震荡的爱,这种爱,又能有多少个谁会在他的人生中领略得到?虽然,我的爱他也只是接受了,在于他只是一时的冲动,事后他懊悔了,他没有对我作过爱的承诺,他不能和我结婚,爱没有结果,我和他没有最后结成夫妻的缘分。但这又有什么?对于我——当然是我——的爱情来说,已是一种缘分,我和他,相遇,我爱上了他,并且已被他做过爱了,结不成夫妻,很重要吗?我不觉得很重要,我更不会特别感到痛苦,更加别说后悔。但上天呀,真是天呀,它却不让我到此为止,一个多月后,也就是过了春节后,我感觉身体有所不适,我去医院做了体检,结果是我怀孕了!
这个结果给了我很大的打击,我当时差点昏倒了在地。这样的事如果换了别一个人,处理起来也许也十分的容易,去打掉就是了。但我却不想这样做。我不怨他,投怀送抱的是我,他没有骗我,他只是要了我,他没有错。而我也没有错,我投怀送抱,并不是出卖肉体,更不是为了寻求性的快乐,我是因为爱他,因为心中有一首爱情的诗。因此,若将孩子打掉,孩子肯定是无辜的,我为什么要剥夺一条无辜的生命,做如此阴功的事?
而且——我忽然这样想:孩子,我和他结不成婚,却有了孩子,有了爱情的结晶,这或者竟是上天被我对他的痴爱感动了,这孩子正是上帝给于我的赐予!于是,我的心里立刻有了一种很微妙的喜悦。我决定要将孩子生下来,好好地抚养他(或她),好好地将我和他的爱情结晶抚养成人,我想,应该也不枉此一生了!
6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我决定要将孩子生下来,那种执着真真的叫人后怕。但那时候我竟然就是有那种不顾一切的勇气。我那时候真的就是那么的坦然,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着。我想,俗话说得好,船到桥头自然直,见一步行一步,不要预先多想未来的烦恼,人的生活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烦恼。
当然,我还想过给他寄一封信,并且也写好了,告诉他我有喜了,我决定要将孩子生下来了;告诉他我不会怨他,他不需要为这件事负什么责任;等等。但我去到乡上,在邮电所门前徘徊了一个下午,我终于没有将信寄出去。我为什么要寄?为什么要烦扰他?我既无需要他负什么责任了,难道还要象冬天的枯草期待春风,等待他来淋沐?我既已知道他原本心中无我,对这件意外的事肯定无力解决的了,又何必无端端的使他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这样做居心何忍?而且,最可怕的,若果我的信万一被别人看到了,有损他的名声。
人最重要的是心态平静;心态平静,日子就会很坦然地、什么也无所谓地过去。
但,我自己虽然觉得无所谓,而我身体上的异样变化还是暴露出来了,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我已经说过,我家是从山上搬下来的,和这个村寨的人没有亲戚关系,但因为我爸爸在世时很喜欢帮人,有一些人在困难的时候还得过我爸爸钱和物的支持,村寨里有很多人都很怀念我爸爸,对我一家还是很好的。这里面就有一个七嫂。她已经40岁左右了,比我大一半,叫她七嫂是跟他们寨里的排行来叫。有一个晚上,我刚吃了晚饭,七嫂来了,她来和我拉起了家常,转弯抹角地就问及了我,关于身体……为什么有异样?
对于她的问话,我只忐忑了一会儿,我就将我的事情全盘对她说了。我想,我的事情始终是瞒不住的,我又何必要瞒她?而且我相信她也不会害我。
她听我说了,怔怔地看着我,说她不能理解我为什么这样傻。她劝我去将孩子打掉,她陪我去,说现在去做还来得及。我不同意。她就和我分析问题的厉害,她说:你未婚生子,即使,现在已跨过九十年代了,人们对一切都看得很开,你的名誉不是大问题,但儿女问题却大大的是!这孩子将来长大了,别人得知是没有父亲的孩子,将怎样面对别人的耻笑,将怎样做人?对于她的分析,虽然我说不出反驳的理由,但我还是不同意。她又为我分析我要做一个独身妈妈将要面对的种种困难,一句话简而言之,我将用什么去养活孩子?但我说不怕,我已预备好准备受苦的了,我不信会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古人有两句诗,好像是:山前疑无路,行行又一村,早就说过人活在世上,只要你去行,决不会有绝路呢。她见我如此的坚持,想了好一会,为我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她为我找一个对象,马上结婚!这个建议我也不同意,我对她说:这个想法我想过了,我也知道我不愁没有人要,但我带着蛋去嫁人,骗他是没可能的,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两时;就算他知道了也不计较,但真的就能心甘情愿?我不相信。搞得不好,家庭的悲剧就出来了,那时面对的将是更大的痛苦……
七嫂看来没有办法说服我了,不断的摇头,叹息。后来,她终于为我想出了一个也许是最好的办法了,她说:那你就索性来个假结婚,对外宣布你已和张老师结婚了;当然,这里我说的对外也只是对我们村子内,并不是要你到处去宣布。这样你虽然是冒了个虚名,但未婚生子的问题就解决了,孩子也就有父亲了!
对于她的这个建议,我想了想,基本上也认为好。但我还是有着一点担心,就对她说:
“那,若消息传开去了,他会不会被人告他重婚?”
“这怎么会?现在是什么年代了,人们都忙着各自去揾钱,哪里会像以前那样得闲,一有风吹草动就侧着耳去听,现在哪里有人会那么得闲去将这消息传开去?况且,你和他一点手续也没有,又没有办理结婚证……”
看来,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第二天,我就和七嫂就去乡上买回了七八斤糖果,又加上七嫂从她家里拿来了半箩花生,一小包一小包的分好,然后到村子里一家家的派发,向大家宣布我已结婚了的喜讯……
7
说起来,七嫂在这件事上真是帮了我不少,如今十几年过去了,除了后来我不得不告诉了自己的亲弟弟,其它人谁也不知道我是假结婚。
我也不能不说,七嫂在我的今生今世中,是一个永远要铭记于心的大恩人。她自从知道了我的情况后,处处帮我。首先,她认为我家门前的大路是山里人的必经之路,我应利用屋在大路边的有利条件,在家门口开一个茶水档,先卖一些茶水,若有得做,还可以再卖一些粥呀甜品呀之类,这样就可攒一些小钱,用以解决生活问题。她叫来了他的丈夫七哥、她的两个比我还小一点的儿子、还有几个村里的大男人,找来了一些木料和杉皮,花了整整两天时间,在我的住屋旁边盖起了一间寮厂,设置了一些给人坐的长木条作为凳,我的茶水档就开起来了。接着,她以她没有女儿为名,叫我认七哥做契爸,认她做契妈,特别吩咐她的两个儿子,叫他两个要时常记着有闲就来帮契姐我做一点事,譬如犁田耙地上山打柴等等粗重的事。七嫂很深通世故,她对我说:虽然这些事以前是很多人抢着帮你做,但那时候你是黄花闺女,他们对你有企图,你现在结婚了,他们已失去帮你的意义了,所以,你若有什么困难,或若有什么人想欺负你,你不要客气,认了我做契妈,你就只管对契妈我说!
得到七嫂这样的关照我,认了这样的一个契妈,我真的感激涕零,没齿难忘。现在想来,在那个应该说是我最困难的时期,若不是得到七嫂即我契妈的关怀、照看、帮助,我将怎么样去度过?人间自有人情在,我很感激,衷心的感激。我相信报应,也不知是我的前世积了什么徳。总之,我不得不感谢上天给予我的关爱。
于是,我有了卖茶水的生意,我的生活不再寂寞,生活过得忙碌,很容易过。在这一年的初冬,我的孩子就得以很顺利地出生了,我生了一个儿子。孩子很健康,出生时3000多克重,样子非常可爱。契妈抱着他乐不可支,她做外婆了,逢人就说:
“似足了张老师,将来一定也是个读书中状元的料!……”
火弟也乐不可支,他专程从学校赶了回来,问我要不要给张老师写一封信,告诉他这个喜讯?关于我和张老师结婚是假冒的事暑假时我已和他说了,当时他听了很不开心,但也很无奈地默认了,没有多说什么。现在他忽然又说要给张老师写信,言外之意流露着责怪张老师无情无义的意思。我只好又好言好语地劝解他,叫他不要多事、节外生枝。
平静的生活很容易就过去了。
又过了一年,在这一年的六月,火弟高中毕业了。他在年初时就写信告诉了张老师,他决意不报考大学。张老师回信很简短,意思是:读大学需要的费用比较大,以火弟的情况,早一点出来工作也好;若出去找工作,如有需要,他可以给予帮助。虽然县一中的老师都认为火弟成绩很好,全校数一数二,不报考很是可惜。但火弟心意已决,考完毕业试,领了毕业证书,就离开了学校,与他的另外几个同学,去了城市打工。
火弟出去打工大约三个月后,给我写回了一封信,又汇了300元给我家用,他很懂事。但他又说他在外打工不容易,几个月都没有找到满意的工作,所以他去找到了张老师。说他已将我为他生了一个儿子的事告诉他了,说张老师听后很是惊讶,惊愕了半天都说不出话来;但是他相信你,说他没有想到你是如此痴情的奇女子,但他相信你这样痴情的女子会做这种假借结婚之名生子的傻事;说他不能批评你什么,也不知道怎样评说你,只是觉得自己心里很愧疚,他对不住你,太难为你了;说他很不安常常在梦中见你但又不能为了你去见你,向你道歉;而他会承担这个责任,他以后每个月都会汇500元给你,作为你和孩子的生活费,直到孩子长大……
看着火弟的信,我很生气:这个火弟,他真是太过分了!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不理解姐姐的心,他竟……迫张老师签了城下之约!
但过了没几天,我真真的就收到了张老师的第一次汇款,金额是2000元,还有一句留言:祝你和孩子健康!我手里拿着这一张汇款单,眼怔怔的看着他的这一句留言,我的手在发颤,心头激动,竟不由自主地久久地流下了眼泪……
8
而激动过后,我的心也很不安了起来。火弟这个家伙,他真不该将这件事情告诉给张老师,将已经平静了的生活又掀起了波澜。
你看,张老师现在他很不安,“常常在梦中见你但又不能为了你去见你”,这种情况是多么的令他难受!我就知他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我早就知他在心里很愧疚,所以我早就劝告过火弟,叫他不要去烦扰张老师。别说是事情已经过去了,就是在我最彷徨无助的时候,我也没有怨恨过张老师,我也坦然认为我要将孩子生下来是我个人的事情,并没有认为他必须要承担这件事的责任,并没有想过需要他来为孩子负担生活费。现在孩子都会走路了,我的生活虽然清贫,但贫穷的生活早过惯了,能够过得去,难道我现在还更需要他来承担责任,要他来负担孩子的生活费?他一个月汇500元给我,他有正式的妻子,有他的家庭负担,他哪里来的那么多钱?就算有,我知道现在城里人的家庭都由女人去管,有的甚至连工资都要全部上交给老婆,然后再由老婆给他每天的零用钱,如此严厉的管束,据说是城里人的老婆都怕老公去包二奶。虽然我不知道张老师的妻子会不会这样严厉,但他每个月给我不算是小数目的500元,他能做得到吗?他会不会为这件在他来说是意外的事搞得焦头烂额?
我想来想去,越想越觉得不安。我很想给火弟去一信,要他一定要将我如下的话转告给张老师:叫张老师以后不要再寄钱给我了,他一个月汇500元给我,会将他折磨得很难受的;告诉他我现在的生活很好,我不需要钱;告诉他那件事我承认是我错了,是一件傻事,他原本并没有爱过我,是我无知地闯进了他的生活,他不恨我已经很感谢他了,所以,请他不要再为那件事内疚了;希望他将那件是忘掉,将我忘掉,不要再“常常在梦中见你但又不能为了你去见你”,那样做人会很辛苦;告诉他孩子是我个人决定生下来的,我和他没有婚姻的关系,因此,就当是我向他借种罢了,孩子与他无关;等等。
这样的话语应该说是比较决绝的,但都是我的心里话,我实实在在是不想再和他有什么瓜葛了。当然,我并不是恨他,因为我没有理由恨他。我只是觉得:爽爽脆脆的和他斩断瓜葛,不要藕断丝连,这样对彼此都大有好处。
但是我无法给火弟去信。他在上一封信中早就告诉过我,说他行踪飘忽,还没有固定的住址,叫我不要写信给他。
后来,在这一年的春节前,火弟写了一封信回来,说他在张老师的帮助下,已找到一份比较好的工作了,但是要被派驻出外省,远离家乡。所以,他春节不回家过年了,以后,到外省后,大概也不会很容易地回家,请我体谅他,不要怪他不顾姐姐和外甥,等等。他又说他准备要艰苦奋斗几年,积蓄下一些钱来,或者有可能在城里买房成家,等等。
读着火弟的这封信,我觉得心里很酸,他要远离家乡,到外省去工作,从此姐弟要远隔天涯,别时容易见时难,又是一件令人伤心的事。但知道他能自己努力去奋斗,准备成家,好男儿志在四方,我又很安慰,还很惭愧自己没能帮他一个忙,又怎么会怪他?
从第一次汇钱起,此后,张老师每个月都按时汇钱过来,一直到现在,十几年了,从来没有间断过。每次收到汇单我都会激动一番,但每次的激动,到最后也总是不了了之。
时光流逝,日月如梭,不经意间,我的儿子今年也初中毕业了,他又是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县一中。他很乖,但性格有点内向,不似火弟那样有男子汉的气味。这就使我常常有一种担心,担心他日后很难在社会上立足。
9
我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他越长大,我就越感觉得出来,他的内向是因为他从小就没有见过父亲造成的:在小的时候他还常常问爸爸几时会回家,但越大就越少问这个问题了,我就知道他已经越来越怀疑自己有没有父亲了;他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我知道他不再问,他心中一定是在怀疑着这个问题,只是他嘴里没有说出来而已。
“爸爸几时会回家?”在他来说也许是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
在我来说,这个问题在儿子未出世时没有想过,他小的时候提出这个问题时也很容易就将他哄过去了。但他长大了,我知道,他十几岁了,我还总是以爸爸工作忙回不了家为理由,他若还再信,那他就一定是傻子无疑了。然而,我不是以爸爸工作忙回不了家为理由,那又以什么来为理由?这真是一个似浅却深的难题,一件越想越令人头痛的事。
但是,能够将他爸爸的真实情况告诉他吗?那样,不是要告诉他他是非婚生子了,他能接受这个真面目吗?会不会给予了他更大的打击?而我不将真情况告诉他,能将他永远的蒙在鼓里吗?能做得到吗?一旦他在某一天不经意地揭穿了这个谜底,那对他的打击还不是更大!我苦苦的思索着这一个问题,但总找不到好的办法。真是令我苦恼透了。
我想来想去,没办法了,就决定给张老师寄一封信去,看他有什么办法。儿子是他的,我想,他大概不会不理吧?听听他的意见我认为也十分应该。但我不敢写长信给他,只很简单的很含蓄的写了如下几句话给他:
有一个孩子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县一中,但他很伤心他没有父亲。知道你很关心孩子,现在快要开学了,不知你能不能给予帮助?签名是:一个单亲妈妈。
半个月后,我接到了他的回信,也很简单:
可以。我可以用助学的名义将他接到我这里的学校读高中。而在这之前你要将他的真实身世如实告诉他,他可以和父亲相认,但要告诉他不能公开相认。如同意,我开车过去接他。签名:张老师。
收到他的信,我百感交集,不知是喜是忧。他能和孩子相认,孩子于是有了父亲,对于孩子来说是天大的幸事。而我忧心的是,我将孩子交给他了,不知他是不是从此要将孩子永远夺走?而且,孩子知道他是非婚生子后,会不会鄙视他的母亲?接着,我又莫名其妙地担心起孩子认了父亲之后,会不会在作了比较之后觉得父亲比母亲好,于是见异思迁,从此不再理他的母亲?但想着想着,我又觉得不对。呸!我怎么会有如此糊涂的想法?我当然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会是如此的小人!我也不相信他会教歪了我的儿子!然而,不管怎么说,即使母子情永在,但毕竟要母子分离了,心里总有着一种说不出的伤痛。
虽然我的心总是螺螺转的,但,最后我还是作出了决定:为了孩子,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和儿子说清楚他的身世。
那一天,晚饭之后,我先将他父亲的来信给儿子看了,然后我对他作了一番促膝谈心。我一五一十地将我是如何爱他父亲的故事毫不作修饰地如实说了,并且将为什么不能和他父亲结婚的缘由也说了——当然,这其中也隐去了一点,就是我没有将我是如何投怀送抱的过程和他说。这些事儿童不宜,不能和他说。
儿子静静地听完后,很出我的意外,他没有惊讶,他流下了眼泪。他哽咽着说:
“妈妈,你坚忍地留住了我的生命,你是伟大的妈妈……”
我很感动,与儿子抱头痛哭了一场。
第二天,我给张老师寄去了信,同意他来接走儿子。
过了大约十天,张老师来了,他是开小车来的,有一个司机,来的时候是傍晚黄昏。在他走下车的时候,我几乎认不出他来了,他变化太大了,他已变成了一副中年发福的官相,再也不见一直留在我心中的年轻英俊的样子了;他的态度变化也太大,他变得很冷漠严肃,再也没有一直留在我心中的那种和蔼可亲了。古人说,人生若只如初见,真是令人感慨。
他进屋只坐了很短的时间,只寒暄了几句,就催促儿子拿了一些简单衣物,要回程了。在那一刻,我的心中有点不快。但我还是送他出了门口。儿子在门外依依不舍地看着我。我很冷静,笑着将儿子劝上了车。张老师本来已坐上车了,这时候他却走下了车来,与我走到河边上,冷眼地看着我,很严肃地对我说了一番话:
“十几年过去了,你没有变,你还是那样的年轻。但岁月不饶人,你也会变老的,我劝你趁现在还年轻,正经找个对象结婚吧。孩子我会尽力供他读完大学。但从此之后,我不会再寄生活费给你了……”
十几年不见,他对我说的就是这一番话?他劝我正经找个对象,他是在关心我?我会希罕他寄不寄生活费给我?我呆呆地听着,我说不出话来,我打了一个颤,就像是被浇了刺骨的冷水,又像是不意间嚼着了臭花生,心中直觉得很不快……
他走了,带着儿子走了。我呆楞着,看着他的车走远了。我觉得很悲哀,我从20岁到今年36岁,我真的是做了傻事,我算是白活的了!我心中忽然冒出了这样一句话:
“我恨他!”
但接着我又在心中反复的叩问着:
“我恨他?我应该要恨他吗?不应该恨他吗?……应该要恨他吗?……不应该恨他吗?……应该要恨他吗?……不应该恨他吗?……”
而在我的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我不应该恨他,因为我没有理由恨他……
(07·10·22——11·6)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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