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故乡是热闹的,在风风火火的“抓革命促生产”运动中,农民们个个充满激情,闲暇时,打青草填沼气池,年尾家家锨灶土运往田间地头,油黑的灶土人们称为千脚泥,小时候听大人们说是很肥地的。时不时的100多号社员开学习大会,总是队长在发言作形势一片大好的报告后,叫有知识的先进青年读报纸,最后便是会计汇报当月的考勤工分与收支情况,这种时候,我们最乐意的是穿行于大人们之间嬉戏,时不时也被大人们断喝,偶尔也有革命舞蹈,再不然就是一轮一轮的批斗大会,将地主与富农狠批,人们泪眼婆娑地控诉他们的罪行。吃过一回忆苦饭,那是野菜和着包谷面稀糊糊,放有盐,在儿时记忆里并不难吃,而且得抢,不然吃不上,那一天,家里是禁止有炊烟冒出的。
包产到户后,农民们的积极性更是空前高涨,也就在包产到户的那一年,我刚14岁便离开了故乡。确切地说,我是被抱养给人家的,4岁时到射洪新生乡,即现在称古佛乡,新生乡的名字并没有用多久,破四旧那阵子把古佛改为新生,开放后又才恢复了旧称。儿时的记忆总是很深的,常常在梦中幻化成现实,虽然后来我回到亲生父母身边,但一直在学校,对于故乡的记忆总是在射洪那个邱林地带。我离开后第九个年头,养父母又买了一个女儿来养,她初中未毕业就出来打工,一打工就耍朋友,不久前嫁到了黑龙江,养母前些年就去世了,匆忙中我料理了一切然后返回成都上班。现在,只剩下养父一个人在那里,想着没有个照应,便与妻商议接到我家来养老,就此,我才踏上了回去的路。
照着儿时的记忆,只要是哪家来客,整个生产队的小孩子都会突然聚集,等候客人发糖果或饼干,然后才会一轰而散,那场景在“人多力量大”的时代是一道很独特的记忆,所以临行前,带上了很多小孩子的吃食。
成都直达班车到古佛乡,每天一个往返。下了车,一切都熟悉了起来,儿时的记忆不断地与现实对照。以往古佛的山庙改建的学校早已恢复成庙宇,还新增了很多菩萨塑像,沿着山下那条发了财回馈乡里而建的天明路,还得走上约5华里才能到家。天明路是好些年前修造的,现在都已开裂,形成大大小小的坑坑洼洼。
记得我小时候离开时,山上到处是果树,现在早不见了踪影,据人们说,前些年,果子产量不高又卖不出好价,宁愿种上粮食,如今,青山依旧,树木茂盛,间或一些土地上种着稀稀拉拉的小麦,因为缺水缺肥,长势很不喜人。
刚到村口的水库堤坝上,就看见一群陌生的小孩子围成一团,我好奇地凑近,看见一个个面前都摆着五十一百的各种钞票,玩扑克牌赌博,接着便听到远处一个年迈的男人“龟儿子王八蛋小杂粹”乱骂。小孩儿们不认识我,我对他们劝诫小孩子不能赌博之类的话,结果他们都不屑一顾地瞅了我一眼后无动于衷继续赌博。倒是那年迈的男人一看到我立即变了笑脸迎了过来,问寒问暖亲切异常,却更让我感觉到整个村落的寂静来。
村子里是蒲家大姓,明清古屋的大四合院早已残缺了,好些人家搬离了出去,青石板的院坝在以往收粮季节最热闹,家家都要划着线晒自家的粮食,翻晒时唠家常,如今石板院坝也随人家搬离得七零八落,而剩下的房屋也断垣残壁,再或,门上的铁将军也锈迹斑斑,映入眼帘多是残缺破损的景象,好生凄凉。原本带来的小孩吃食也闲置了,行李在肩上一下子沉重了起来。
养父气喘吁吁扛着锄头从田间赶回来,接下来便是彻夜长谈,从他口里知道了村里近年来发生的一些事,早前,一些外出打工的农民挣了钱便修新房,后来,一个个都长年在外,年迈的多有去世,只剩下几个老人和一些留守的小孩,养父说,现在的小孩子比我小时候更淘气,除了逃学外,还把别人家的抽水电机给偷去撤了卖里面的铜铁,偷人家的腊肉野炊……土地多有荒废,留下的一些年长者很是欠缺劳力,顶多也只是随便撒些种子,能收则收;整个村落了无生气。当我说明来意的时候,养父反问我一句:“到你那儿也行,有地种没?”我一时语塞,然后说:“没有。”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现在还能动,离开土地就根水里的浮萍一个样,以后再说吧。”
当我面对晨雾再看村落时,也悠悠地如梦幻一般,再也看不清村落上空飘荡着的是雾还是炊烟了,心情沉重得喘不过气来,一切都异常地陌生起来,我猛然醒悟过来,村落里不是缺了人,而是缺少了人气。
最后,当我像逃一样离开故乡时,再次回望,从晨雾里穿越而来“龟儿子王八蛋小杂粹”的乱骂声更灼痛了我的记忆。我行走在浓浓的晨雾里想,人类的这一切行为有得有失,然而,这样的代价,到底是值得还是不值得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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