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年没回乡下老家了，清明时节，我和妻子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几年不见，家乡的小山村已被选为全县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示范村”了，在通往村头的路口，立着一块大大的牌子，牌子上张贴着用电脑制作的“示范村规划图”。那彩色的模拟立体规划图，代表家乡的明天，看到它，就好象看到了家乡明天的希望，因此，我们感到很欣喜！于是，停下脚步，驻足细看。哟！无公害农副产品种植基地、养殖基地、生态农副产品加工工业园、休闲娱乐中心、居住区、绿化带，应有尽有，让人感觉耳目一新。这么科学、合理的规划图，在村头路口公示，让来往的行人观看、监督，可见政府建设新农村的决心之大，令人不容置疑。我想，若依照图上的标示，示范村建成后，不说别的，仅看那休闲娱乐中心、居住区、绿化带，绝对不比城里的功能小区会逊色；到那时，也许这偏僻的小山村，定会让城里的人都羡慕不已呢！要是真能够那样，中国的农民可就真正过上好日子啰！

规划图上已有几处破损，破损的地方被风吹得呼闪呼闪的。尽管如此，看到它，依然让人振奋。从那已经渐渐淡去的图案颜色和早已锈迹斑斑的铁架来判断，那牌子至少已在这村头路口经历了数载风霜雨雪；数载时光虽说不算很长，但也可以发生沧海桑田的变化。然而我已到了村口，与数年前相比，除了看见脚下这条新建的水泥路外，却感觉不到有其他的新改变！因而，欣喜之余，难免让人对那图上规划的真实性和可靠性凭添几分狐疑……

到了村口，远远地看见大嫂正在门前凉晒衣服，我喊了一声“嫂子”。嫂子转过身来，先是一愣，然后又仔细地瞧了瞧，当确信是我们后，便立即迎了过来，边走边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又在衣服上擦了擦，就忙着给我们提行李。

我问：“大哥呢！”嫂子说：“你大哥刚去秧田了，说是去看看秧苗。这午后太阳一出来，温度就高了，秧苗还用薄膜遮盖着，揭开了，让它透透气。你们先进屋里歇憩，我这就去找他。”

不一会儿，大哥回来了。几年不见大哥就已两鬓花白了。兄弟相见，少不了家事的寒暄，说着说着，就唠上了建设新农村的话题。大哥告诉我：说是“示范村”，其实经已经三年了，除了进村的那段泥泞小道变成了水泥路外，其他没有任何变化。山依然是那山，水依然是那水，地也依然是那地，那些东倒西歪的土砖瓦房里，依然居住着贫困的村民……

小时候，我就常听村里的老年人说，生在这山村里的人命苦。因此，这里的人们很相信“命运”，说“命中有的自然有，命中无的别强求。”记得那一年，村里的阿青哥恋上了邻村的阿秀姐，感情盛笃，双双约定当年十、一结婚。可是阿秀姐的堂叔就是不同意，在阿青哥同阿秀姐去镇里办理结婚登记的路上，将阿秀姐截走了，活活地拆散了一对鸳鸯。阿青哥又气又伤心，回到家里，用白纸写了：“一切都是命，半点不留情”的对联贴到大门口，然后倒在床上睡了三天三夜，水米不沾；三天后的一个夜晚，阿青哥就失踪了。十多年后，当阿青哥再度出现在村子里时，已是风光无限了，身边还跟着漂亮的妻子和女儿。原来打那次婚姻受挫后，阿青哥就离开了那个让他伤透了心的穷山窝。他发誓：不混出个人模人样来，决不再回小山村。打那时起，他从做小工开始，到当老板，开公司，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一路打拼过来，如今已有了自己的工厂和公司，他已是身价不菲的老总了。村里的人常以阿青哥作典型，教育子女，说那就是“命运”！

大哥告诉我，前些年，家乡的田土没人愿意种了，原因是：一来产量低，二来种田成本高，三则税费多，除了成本和税费，所剩也就无几了。自去年开始，国家减免了农业税；种一亩稻田，政府还给30块钱的农药化肥补贴，农民的种田积极性才开始有了回升。但是，论收益，还是不如外出打工来得更实惠。如今，在乡下，除了小孩子，就是上了年纪的老年人。老年人由于身体的原因，对于田里的农活大都力不从心，田间管理也就大不如前了。去年晚稻抽穗时，正赶上干旱和虫灾，村里的水稻大减产，好的亩产不过三百斤，差的才只有一百多斤，与好的年成比起来，少了八九成！

人们常说：“知识能改变命运！”因此，当地人尽管家里穷，可是孩子们读书却很努力，在这穷山村里，年年都有孩子走出大山，跨入大学的校门。只是一旦跳出了这穷山沟的孩子，就再也不愿回到那穷山里。就是那些没能考上大学的年轻人，也早已离开了山沟沟，到城里去闯世界。从大哥的话语中，我听出了一种无奈与忧心。大哥是受父辈们影响最深的庄稼人，是中国千千万万普普通通农民中的一员，对世世代代养育自己的黑土地，有着一种深厚的感情！他见不得土地被抛荒，更痛惜那没能好好耕种的良田。大哥的心情也许代表着中国千千万万农民的心情！农村的明天将向何处？这不仅关系到农村、农民，也迁涉到国家的前途与命运，恐怕不能光说在嘴上，绘在图上，立在路口；而要扎扎实实地落实到行动上。“无工不富，无农不稳”这是谁都知道的道理。如今这持续上涨的物价，透过现象看本质，问题也恰恰就出在农村。可是这些，哪是我们这般小民们能够左右得了的！

我在村中闲游，总想找到儿时的影。记忆中，村后有几棵参天大树，儿时常去攀爬，然而，不知何时已砍伐殆尽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竹林。那无节制地繁育的竹子，正在吞蚀着村后的那片土地。小时候我们常去那地里刨薯根，扳高粱，打猪草，摘玉米，那里一年四季都种着庄稼，结着果实，它在脑海里留下的记忆最深。那时候，常听父辈们说：“人勤地不懒，瘦土出黄金。”其实村里的人都不懒，可是，却不管你怎样在那贫瘠的土地上深耕细作，地里就是不出黄金。村里人世世代代勤勤俭俭，年年月月辛辛苦苦，却总也摆脱不了贫因。这些年，村里的年轻人已不再相信那些话了，纷纷外出打工挣现钱，于是，手中活泛了，有人就废弃了土砖老屋，建起了两层的红砖小楼房，好象日子过得比先前要滋润，只是那贫瘠的土地却越来越贫瘠、越来越荒芜了……

我围着竹林转悠，远远地看见有人在扯竹笋，走到近处一看，原来是邻家春嫂和她的小外孙。当年我进军校时，她和邻家大哥刚结婚，如今已经儿孙满堂了。春嫂的小外孙走到我跟前，甜甜地叫了一声：“爷爷！”这时，我才突然觉得，自己已经也老了；想当年走出这个小山村还不到十六岁，嗨！人的一生，竟然岁月如此匆匆！

我少小离家，竟不知道春嫂有几个孩子。春嫂笑着告诉我：两个呢！一男一女。这小外孙的妈妈是老大，叫冬妮；老二是个男孩，叫秋生。他们姐弟俩都在珠三角洲打工。冬妮虽然是个女孩子，读书却很发奋，年年是班上的第一名。那时候家里穷，就连吃饭都困难，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冬妮上完了初中就被迫休学了；为此，她寻死觅活的同父母闹了一年别扭，差点闹出人命。后来跟着本村的人外出去打工，才慢慢地想开来。那孩子有心气高，能吃苦，能耐劳，接受能力强，又好学，几年干下来，从普工到拉长，不断往上升，如今已是部门主管了。她下班了也不闲着，边打工，边自学，去年拿到了大专文凭，圆了她的大学梦；可她依然不满足，还在攻本科。用她自己的话说：“知识能改变命运，而命运就掌握在自己手里。”是啊，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更不能选择自己的家庭，但是可以选择改变自己的命运。人总要有一点追求，要有目标，才会有动力。命运是永远也不会垂青那些懒汉和懦夫的，只有勤奋、勇敢，敢于挑战自我，敢于挑战人生，生命才有意义！

春嫂接着说：与冬妮比起来，老二秋生就好多了，他考取了名牌大学，国家有助学贷款，学校有奖学金，姐姐冬妮还不断地接济他的生活费。大学毕业了，国家不包分配，于是跟着姐姐进了一家外资企业；据他姐姐说：“弟弟在那里做得挺开心！”这让我突然想起不久前同事对我说的一件事：他隔壁的老张，五年前就下岗了，夫妻俩省吃俭用，东借西凑，欠了一身债，送儿子上了大学，眼巴巴地盼到儿子毕业了，到沿海一家外资公司做了一年，受了一点小委曲，就以那里太辛苦为借口，回来了；如今已结婚生子了，却整日里在家晃晃悠悠，无所事事，儿子孙子都靠老俩口子养着。这老张家的孩子与春嫂的孩子比起来，就有天壤之别了。看来“知识能改变命运”，“命运”却永远也不会向懒汉和懦夫垂青呢！

听了春嫂的讲述，我很感动，也为春嫂有这样的孩子而欣慰。我想：知识能改变人的命运，知识也一定能改变穷山村的命运！只是迟早的问题。想到这里，我对竖立在村口的“规划图”依然充满着憧憬，或许有一天，中国的农村都会变成图中那样子，中国农民贫困的命运也就随之彻底改变了，春嫂的孩子就再也不用外出打工了，阿青哥也会回来了，大哥也不会为耕地抛荒而感到无奈与忧心了，我相信那一天总会到来的，我衷心地祝福那一天早日到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