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沙子坪有个人精,姓赖,叫贵娃。年纪十九才过,胡子才冒几根根。
贵娃有个穿开裆裤时的朋友,叫幺毛儿。长得牛高马大,一脸的憨相。
某年某月某日的夜晚,两人躺在溪边的草地上。贵娃盯着那轮弯月,想着它几时圆;幺毛儿望着满天的星星,找不着哪颗最刺眼睛。
贵娃说:“我带你去城里耍。”
幺毛儿应声:“要得。”
贵娃说:“打工,找多多的钱。”
幺毛儿应声:“要得。”
“外头不同坪里。你憨包一个,啥子事,你都要听我的!”
“要得。”
……
于是,贵娃带着幺毛儿离开了家乡,到了沿海的大城市。
二
在郊外的一间民房,两人落了脚。
干啥子营生呢?贵娃满城兜了一圈,定下了收废旧。买辆二手三轮车,拎着杆称,也就大街小巷游逛了。自然,蹬车的是幺毛儿,坐车的是贵娃;收拾废旧的是幺毛儿,称物算数的是贵娃。
贵娃就是精,一杆称,两个坨,变戏法的倒着用。这才是一面。他还会把那铁块绕在铜线里,浸水的纸皮塞进纸箱里。他蘸着口水数票票,乐得眼球直冒贼贼的光,说是天下第一招:吃了卖家吃买家。
幺毛儿看不过眼,说了他几回。人憨嘴就笨,也就会说句:“这,不好唦!”
“咋个不好唦?”贵娃手甩得票票直响,嘴里口水沫沫冒泡泡,“无商不奸。格老子的,小买卖,也沾着个商的边!”
幺毛儿说不过他,也就不说了。
话可以不说,活也可以不做。凡有这活儿时,他总是木头人一个,脸都不朝这边现,气得贵娃直骂他先人,他倒好,两手掏两耳屎,就是听不见。
“龟儿子,你不做,就莫分这钱!”贵娃使出撒手剑。
幺毛儿不接招,心里头冒句:你啥时分过钱?
三
贵娃不分钱,只说这房租贵、那伙食费贵。再不,就说“钱搁着,备个万一,防个一万。攒着,不会少根毛毛,弄好了,还会有个惊喜!”
可是,他嘴说攒着,手却没歇着。一到夜晚,那脚鬼扯似的,就往那灯红酒绿的地方甩步子。有时,也叫上幺毛儿,买几个水果,喝瓶啤酒;更多的时候,说句“有事”,就自己没事找事去了。
幺毛儿打小时就没揣钱的经历,更莫提那花钱的习惯,也就由着贵娃咋说咋办。直到那天和屋里通电话,爸爸说家里没买化肥的钱,问能不能帮下家,他才想到了身上没一分钱。扳着手指数了下,出来九个月,收废旧也八个月了,心想也该有个化肥钱了吧?这才憋红了脸,和贵娃提了个钱字。
贵娃说:“有啥子钱哟!昨天买油买米,前天才交房钱……这收废旧,也就赚个吃喝,哪来的钱唦?”
幺毛儿急了:“咋个会没钱?每天都少不过一百,花费才几多哟?”
贵娃也知这事数不完叶子、瞒不住树干,也就一咬牙:“是唦,入大过出。可是,钱被我花完了。”
幺毛儿说“我答应了爸的,你叫我咋办唦?”
贵娃偏着脑壳想了想,说:“跟我走,找钱去!”
黑灯瞎火的,幺毛儿蹬车载贵娃去了郊外。在一地下道处,贵娃叫车停下,叫幺毛儿去搬那铁盖。
幺毛儿大吃一惊:“你弄没弄错哟,这下水道的盖盖,咋能搬哟?”
贵娃说:“那是铁,砸了卖,值钱哟!”
“缺德事,亏你想得出,做得出?”幺毛儿气得脸憋得通红。
“不做,上哪找钱?”贵娃自己动手了,“帮个手。你家化肥不买了?”
“不买就不买!”
幺毛儿话音才落,就一脚蹬飞了三轮。贵娃嘴里骂着“日你先人”,脚忙不择路地赶了上来。可是,也不知幺毛儿哪来的力气,这三轮飞快地向前驶去,将那咣啷咣啷的声音丢在身后,伴着那骂骂咧咧的贵娃。
四
幺毛儿不跟他偷铁盖,却阻不住贵娃自己撬电话亭。
夜深人静时,贵娃就偷偷摸摸溜出去,钻进电话亭,打起了撬铝片的主意。一间电话亭,也就那几片铝皮,值不了几个钱。这等的歪主意,也只有他想得出。
城市就是城市,遍地有黄金,就看你会不会找呢?贵娃就找着了。可是,好景不长,他才美美地陶醉了三夜,就被人逮了个正着。
那晚,幺毛儿正在梦里游着,就被一阵响声惊醒了。他眼屎巴巴地还没睁开,就被警察吼到墙角站住了。偷眼一看,贵娃手被铐着,整个人蔫得像只秋茄子,透气都打飘飘。同来的两个警察掀床捣柜,自然也是空落落,一无所获,忿忿而归。让他气愤的是贵娃,连个屁都没放,也不知犯下了啥子大罪?
贵娃被带走了,幺毛儿也犯难了。话没留下一句,钱没丢下一分。还操旧业吧?啥子啥价都不晓得,更莫说没一分钱的本?思来想去,只好蹬着三轮车到旧货市场卖了,换了百十块钱,再满世界找活路了。
就一身力气,也就只好找力气活了。还算走运,长得牛高马大,一下子就被那煤气站看中了,派了份扛罐的活。一罐煤气,三块钱。店家抽一,他落二。他倒不计,有活干,就有吃有住,还图个啥子?再说,也有个钱抓抓,比起跟贵娃那时还安逸。
幺毛儿倒不是那无情无义的人,的确惦着那贵娃。可是,自己一个外乡人,面对着这满城市的人,却一个也不认识。末了,只好找店主,托他帮打探打探。末了,消息来了,说贵娃被谴送回家了。他又急忙打电话回去,那头说贵娃在家里冒了下头,又出来了。
出来了,咋不见他回租屋呢?幺毛儿惦着他,每天回去,都想着他会突然从门后钻出来,给自己个惊喜。可是,没得!
五
贵娃出现了,是两个人,带了个女人。这时,已是幺毛儿一个人住了一年的时候了。
贵娃和以前不同了,穿的是制服,是保安的那种制服。都说:人靠衣衫马靠鞍。这话,用在贵娃身上,绝对是错了。那身制服,套在他那瘦骨伶仃的身上,稀垮垮的,就没一处突出点。别看衣服没给他长气,他倒没少给自己长气,连家乡话都不说了,说得是那普通话,还一字一句地装腔作势。
“这是我的女朋友,范菜花小姐。”贵娃尖脑壳左一摆右一摆,“这是我的老乡幺毛儿。”
就这样,幺毛儿认识了范菜花。这女娃,倒也长得乖,有那么六七分的姿色。总是头勾勾的,怕说话。这才好,幺毛儿就怕说话,何况是和女娃子说话,只怕这辈子加起来,他和女娃子也没说过十句话。
贵娃一回来,连那范菜花也不走了。从旧货店搬了张席梦思床垫,就把屋子占下了。幺毛儿搬到了隔墙___当初堆废旧搭的棚子里。
范菜花背着贵娃对他说:“对不住哟,让你住那里!”
“有啥子哟?日头晒不着,雨淋不着,还透风透气,凉爽哟!”幺毛儿没想到自己也蛮会说的。
六
贵娃是保安,工作三班倒。他本就是个无事生非的人,别说忙时,歇时也不见个鬼影。只是到了夜深人静,还是摸着回床铺的。范菜花在饮食店当服务员,早上十点出,晚上十点归。这样一来,幺毛儿倒是正常人过正常生活。
虽说是一屋里住三人,实在的倒似只有幺毛儿一人,那两个也就算是个睡客吧!只是鸠占雀巢,主客颠倒罢了。这也不算啥子事,让他难受的只是那男女的事儿。
也不知贵娃是天生雄猛,还是吃了枪药?每晚都要做那夫妻之事。做也罢了,还没个遮掩,鸡啼猫叫的,全不顾隔墙还有个春情骚动的幺毛儿。
幺毛儿正值青春年华,也有那蠢蠢欲动的欲望。平常,眼不见为净,那邪火也就压着窜不起火苗,而此刻被贵娃的哼哼哇哇扰得烈焰熊熊燃烧,如同受大刑,那滋味可真的是受不了。没奈何,他只好能躲就躲,能逃便逃,早早地溜出去,找个树下草上躺着,数那天上的星星。可是,数不过三十,眼前又幻出那两人颠倒鸳鸯的画面……他恨自己,恨得挥手掌脸,牙帮都渗出血来;恨得挥拳击地,指关节血痕累累。他更怕的是面对范菜花,想着自己总把她赤条条地想,心里就嘀咕:罪过,罪过!
他们不在的时候,幺毛儿也曾到那床垫上睡过。为啥子?就想试下那弹簧床弹不弹。蹦了几下,弹是弹了,也没弹到哪去,最多也就三寸高。
他就不明白,这软不拉几的床有啥子好睡?更不明白,好好的弹簧床不叫,叫啥子席梦思。莫非睡在席子上就梦,就思?
他闭上眼,也想梦,也想思。可是,就有那范菜花涂抹的廉价花露水味往鼻子里钻,弄得他心火燥热,搂着被子,就当是搂着了范菜花的身子。好在鼻子受不了那香水的刺激,弄出个喷嚏,这才打了个冷噤,回过神来。想着刚才差点走火入魔,心头骂自己一句“畜牲”,慌忙溜回了自己的床。躺在硬硬的木板床上,他才真正体会到,这床才安逸!
七
虽说是作息时间不同,但同在一片瓦顶下,也有个碰头照面的机会。贵娃神出鬼没,极少露面;幺毛儿和范菜花都是安份人,也就免不了常聚首了。
朋友妻,不可欺。幺毛儿晓得这话,也按着这话做。别说挨着范菜花的身子,连话都说不上三句。
两人在屋里的时候,范菜花就守着那满是雪花点的电视机,没完没了地看;幺毛儿就躺在自己的床上看蚊子飞过来,蜘蛛爬过去。到了吃饭时,也是各人捧只大碗,在自己的那一方天地间扒拉。
就这般,贵娃还不放心,扯着幺毛儿到屋檐下,对他说:“你要搞清楚,那是我的婆娘,你不能打她的主意!”
幺毛儿气得脸一会儿红,一会儿青,声音打抖:“你信不过我,领她出去!”
贵娃怎会这么傻,领她出去,就要掏钱出去呀?见幺毛儿认真了,说的话也就软了三分:“我信得过你这兄弟,我是想让你帮我看着点她,莫让野狗爬上她的身!”
“只有你爬的,没有她爬的!”幺毛儿虽说和范菜花没半点枝枝藤藤,也听不得贵娃这样说人,“咋说,人家也跟了你,你咋个也要对得起人!”
“是啰,是啰。”贵娃只求幺毛儿不赶人,此时说啥子,也只有认下的份。
八
日头朝起暮落,日子该过就过。转眼,大半年就过去了。
范菜花有几天没上班了,幺毛儿也注意到了。
这天,他忍不住问了句:“你咋个不去了?”
范菜花勾着头,小声地说:“我肚子里有了,不能上班了。”
“有啥子?”
“娃儿。”
尽管,范菜花声音小过蚊子飞,入得幺毛儿耳里却是声雷。他慌忙跑出门,闪到了墙角,心还嘭嘭跳。咋回事?咋会问起这事来?
幺毛儿不敢再问这事,也不敢正眼看范菜花那一天天隆起的肚子。不过,他的眼也看着,贵娃常和范菜花小声说着这事。只是,耳也听不真,不晓得他们说些啥。
这天夜里,贵娃和范菜花在一番哼哼哇哇后,激烈地吵了起来。
本来,幺毛儿是被子蒙着头的,可这吵声太大,他想不听也不能了。索性,他掀起被头,听了起来。
“你婚不结,娃儿不要,那就拿钱出来呀!打掉娃儿,要钱的呀!”
“我没钱,咋个拿钱给你?”
“钱呢?我的钱,都是你拿着的,还有你的钱呢?”
“钱,钱,我没钱!钱,我都花了,现在一分都没有!”
“没有?娃儿是你的,你总要给个章程吧?”
“娃儿是我的?鬼晓得!我这么个身架,有这么大的娃儿?”
“你,你,你还是个人?不是你的,是哪个的?”
“弄不好,是他的。他才有那么大的个子!”
“你说是幺毛儿?你,你,你说的是人话?你真不是人!”
幺毛儿一听到这话,脑壳“嗡”的一声炸。日你个先人!你贵娃是吃屎的?屎盆子往我头上扣呀!他那还顾得啥,一腾身,踢开门,就冲了进去。
被窝里的两个人,显然被他气势汹汹的样子吓坏了,身子挤着,手抓着被子往上拉。
幺毛儿气血冲顶,啥子都不顾了。上前,一把扯开了被子。这一扯,倒惊呆了自己。那两个赤条条的身子,耀得他眼前是一片白花花……
他一跺脚,拉开大门,跌跌撞撞奔了出去……
九
贵娃溜了,如同一条泥鳅钻进厚厚的淤泥中,就再也不见他浮头了。
幺毛儿跨着矫健的脚步找,范菜花拖着沉重的身子找,都没找着他。
看着范菜花一天不一天大的肚子,幺毛儿犯愁了。他问了范菜花,她家在山区,穷得兔子都不拉屎,还封建得很呢!拖着个大肚子,是回不了家的。
合住的这段日子,贵娃除了买点肉菜外,所有的开支都是幺毛儿出的。房租、水电费,油盐柴米、肥皂牙膏……哪样不是钱?靠扛煤气,能找几个钱?
黑灯瞎火,幺毛儿从床底破鞋里的破袜子中,翻出了那卷钱。趁着月光,他数了数,也就三百九十块,那是为家里买化肥省下的。这钱,全拿出来也不够呀!可是,不够也得拿呀!眼皮子下的事,见难不帮,那心就该拿去喂狼!
第二天请早,幺毛儿拍开了老板的门,把范菜花的事说了,提出以后在工钱中扣除。
老板还算好说话,答应借钱。
到了医院,医生一检查,说是已有八个月的身孕,胎儿早已成形,做不得人流了。结果,人咋个来的,又咋个回了,车费、药费,又是一笔钱。
咋个是好?范菜花不晓得,幺毛儿更不晓得。没法子,只有捱日子。到了瓜熟蒂落,范菜花生下了一个六斤八两的男娃儿。
娃儿那模样,就是贵娃的翻版。范菜花看着就来气,娃儿饿得嗓子都哭哑了,她宁可奶子涨得生痛,也不愿喂上一口。倒是幺毛儿看不下眼,说了句:“娃儿有啥错!”她这才坠着泪珠,喂起了娃儿。
十
女人月子里,那是马虎不得的。这,幺毛儿晓得;但他不晓得咋个不马虎?
挨着门,问了几家大嫂、伯妈,他也晓得了个十之七八。更有那热心的邻居,不嫌麻烦,登门指教。
来的热心人,自是当幺毛儿是娃儿的爸,总把他叫到范菜花的面前,当面指点;幺毛儿怕伤着月子里的人,也不便戳穿,只好硬着头皮、红着脸,垂着眼,晓得了许多不该他晓得的女人事。
每逢这时,范菜花眼里就噙着泪花,感激地看他几眼。目光匆匆,心儿却久久。她感到这人间真的很莫名其妙,这坏人和好人咋会同时遇到呢?要是颠倒个个儿,这幸福哪找?这念头一闪,她臊得脸烫心蹦,觉得糟蹋了好人,连忙“呸呸”几声,捡那不好听的词句,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一道又一道。
这身份尴尬的日子,把两人拉得很近很近,也就是睡觉没钻一被窝了。女人月子里不能沾冷水,大人的衣服、娃儿的尿布,就只有幺毛儿这男人洗了。就一间小屋,转得啥身子?范菜花喂奶咋避得了太多?那白花花就在他的眼中晃着。说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个门。如今这境地,不是也是了。
幺毛儿倒没想太多,他本就是个憨人。开头还别扭,慢慢就习惯了,该做啥子就做啥子。他这辈子,除了妈,就没近过女人。如今,身子就粘着女人,那女人的气味就包裹着他,要说心头没个念头,也太抬举他了。可是,他太累了,累得把这心思冲得淡淡的了,淡得像家乡山岭那早上十点时的雾,稀稀薄薄的。
借老板的钱要还,扛罐煤气,只得一块钱了。可是,月子里的女人,身子要养着;吃奶的娃儿,全靠那奶水供着。这,要鱼,要肉……那是要钱买的!幺毛儿又找了份夜市的杂活。累完了外面的,又要忙屋里的。一天下来,脑壳一挨枕头就扯呼,哪还有精力想那种事哟!
幺毛儿还真憨,憨得没句怨言,没个烦的动作。他倒觉得这日子很充实,比他一个人过时要有味得多。看着那娃儿一天一个模样,受着女人那眼神里的爱意,他觉得这才是生活,自己才是个男人。
一接过那胖娃儿,幺毛儿就憋不住,把他举得高高的,弄得范菜花一惊一乍的,他就“嘿嘿”地笑。真是的,说他憨,女人比他还憨。煤气罐都随便举,这娃儿才几斤?看着娃儿的笑脸,听着娃儿“咯咯”的笑声,他的心灌了蜜似的。奇怪,这娃儿是贵娃的种,可他就看不到贵娃的影?他把那贵娃早就忘记了。
十一
范菜花是个好女子。正因为好,才被那坏坏的贵娃骗了。也正是晓得了贵娃的坏,才更晓得了幺毛儿的好。
她想离开幺毛儿,不想再拖累他。但是,她始终下不了决心,因为,幺毛儿好得让她不忍离开;何况,她也没法子离开。
一个女人,带着个吃奶的娃儿,能到哪去?家里是容不下她的,这城市哪又是她的栖身之地?再说,幺毛儿如此待她,岂是一走就可以了之的事?
这天夜里,当幺毛儿要起身回自己那木床时,范菜花拉住了他,怯怯地说:“就睡这吧。”
幺毛儿心底没存这种念头,一时没回过神来,也就愣愣地看着她。
“好人,我个女人家,也没啥子能报答你的,也就一个身子了。”范菜花怕她误会,又补了句,“我也不图你咋个待我。你有了女人,我就走;我能走时,也会走的!”
这时候,幺毛儿再憨,也听明白了,连忙说:“这咋个行?这咋个做的?”说着,抽身便闪,慌忙中撞着门框,痛得他“哟哟”喊出了声。
躺在木板床上,幺毛儿身子翻过来,翻过去。眼皮合上了,那眼珠子还滴溜滴溜地转。说的也是,毕竟身强体壮,生理上也有那迫切的需要。平时想,没个具体的对象,一阵子也就过去了。可现在,范菜花是个具体的女人,又挑明了事,这等的忍,就太难受了呀!
也不知过了多久,幺毛儿总算进入了梦乡。迷迷糊糊中,一个热乎乎的身子贴着了他,还有着那女人特有的那怪怪的香。伸臂一揽,在感觉到那温热的、光光的身子时,他似乎醒了。而在那瞬间,来自雄性的本能已容不得他再想了。他一翻身子,将那女人压在身下……怪了,这木板床咋比那弹簧床还弹呢?……这是他在那喷射前冒出的一个奇怪的念头。
事毕了,幺毛儿也完全清醒了,腾地坐直起来,两眼直发呆。刚才是咋回事?他问自己。做了就做了,他不是那赖皮的人,只是不清楚自己咋个会这样做?
范菜花见他这般模样,连忙说:“这……要怪,就怪我。我不是个好女人!”
幺毛儿将她往怀里一揽,硬气地说:“你是我的女人,我娶你!”
范菜花身子在他强健的臂弯里微微地抖着,眼睛一热,泪珠子就滚出了眼眶,滴在他的胸口上。幺毛儿觉得胸腔热血翻涌,双臂一用力,恨不得将这女人塞进胸腔。他感觉到胸前被一大片泪水润着,而被润着的地方,就产生了力量。
十二
家,就是家,就有它的寄托,就有它的源泉,就有那共同营建的愿望和行动。
幺毛儿觉得日子有了奔头,浑身就有了使不完的劲。同是扛罐子,以前想的是干完了拿钱,现在想的是娃儿的糖、婆娘的衣。干起活来,脸不再是呆板板的,而是掩不住的笑了。
范菜花心疼他,送他出门少不了叮嘱的话。每天都早早地弄好了饭菜,倚着门口等着他。到了娃儿满了百日,她就再也待不住了,背着娃儿走街串巷,拾些矿泉水空瓶之类的,卖几个钱,补贴家用。
幺毛儿心疼了:“你就莫去了。我一身的力气,养得起你母子的!”
“在家也闷得慌。”范菜花笑笑,“出去走走,又能找点钱,有啥子不好唦?”
幺毛儿嘿嘿笑了。
本就是劳碌的命,在哪不是出粗力,干贱活,找吃找喝?穷得锅底刮得当当响,咋讲究身份,咋顾及面子?幺毛儿倒觉得她做的好,实在就是好!日子是过的,不是给别人看的。他没啥子文化,说不出啥高深的道理,但懂得该做啥子,咋个做。
也不是没个梦!当两人并头躺在一起时,望着那瓦顶漏出的点点光亮,就做起“梦”了。
“以后开个凉茶店,你就不用捡那喝水的瓶瓶了。”
“买辆二手的摩托车,送煤气,就不用蹬得那么累了。”
“最好是弄辆出租车,人不累,还找钱。”
“每天存个两块钱,娃儿读大学的学费就有了。”
“有钱,我带你去北京耍。”
“先给你买套名牌衣。你这身子板,穿起,一定帅呆了!”
“算球了。穿龙袍不像太子。我就是个打工的命。”
“也是的。你穿啥子都好看。不穿,都好看!”
“哟,你这张臭嘴……”
于是,嘴堵住了嘴…··那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范菜花把这叫着:夜晚说梦。幺毛儿觉得她就是聪明,自己就知道个“白日做梦”,就比不上她能说会道。不过,他自己也感到吃惊,平常磨盘也压不出几声屁,这会儿咋个也说得头是头、尾是尾?看来,男人就要有个女人,奇迹才会发生,日子才有念头。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着,贫穷并快乐着。
十三
贵娃是个魔鬼,在不该来的时候来了。
“哟,好香哟!”贵娃身子在门口一闪,人就在饭桌旁落坐了,“哟,有肉,有豆腐,三菜一汤。日子安逸嘛!”
幺毛儿乍见下,脑壳灌了水似的,竟没了爱和恨的感觉,如同见着了个陌生人,眼茫茫地看着他。
范菜花倒是反应迅速,冒句“你来干啥?”声音严厉而透着惶恐。
“哪有这样待客的?”贵娃倒是不温不冷,“还不弄双碗筷来!”
幺毛儿憨憨一笑,起身去拿了。
趁这功夫,范菜花压低声音责问:“你,不是来吃饭的吧?”
“天大地大,不如肚大。”贵娃夹起块肉就咬,“啥子事,也要填饱肚子才说唦!”
如此一来,主人成了看客,看客人风卷残云,吃得津津有味。
贵娃饭饱了,人更精神了,茶水呷得啧啧响,眼圈吐得个个圆。范菜花勾着头,衣脚缠着手指,没完没了;幺毛儿左手抹嘴,右手揉眼,就没个自在。屋里闷得像六月天,没个雷声就裂不开那天网。
贵娃见时机到了,淡淡地说:“幺毛儿,你要了我的婆娘、娃儿,这事咋个办?”
幺毛儿虽知他来准提这事,也没想到他竟这般开门见山,被震住了,一时也不晓得咋个回?只得嗫嚅地说:“你看,咋个办?”
贵娃喷了口烟,抹了下嘴,不紧不慢地说:“婆娘归你,娃儿也归你。你就赔我点钱吧!”
“赔钱?好多钱?”幺毛儿顺口问道。
“婆娘,咋说,也值五千;娃儿,男的,少说一万。”贵娃瞥了他一眼,扬了扬下巴。
“没钱!”幺毛儿被他这话激回了神,硬梆梆地回了句。
“姓赖的,你不是人?”范菜花气得身子直抖,“你,卖人?当初……”
“莫急唦,不是商量嘛!”贵娃岔断了她的话,脸朝着幺毛儿,“没钱,我晓得。我没逼你唦!你说,一个月还好多?”
“还你个先人板板!”幺毛儿腾地站了起来,手指着贵娃,“只有你欠我的,欠菜花的,欠娃儿的!你给我滚!慢点,别怪我不客气!”
憨人轻易不动怒,一怒就惊天动地。幺毛儿铁塔般的身子,一握拳,那手臂就现条条青龙,不由贵娃不怕。但贵娃毕竟是人精,来时就想着了各种道。此时,直路不通绕弯道,倒也不惊不慌。
“算你狠,行了吧?”贵娃起身,闪到范菜花这边,一把夺下了她手中的娃儿,“娃儿总是我的精血吧?我是他爸!”
娃儿经此一下,吓得哇哇大哭起来。范菜花想抢,又怕伤着娃儿。心急加心疼,那泪珠就珍珠般地坠下。幺毛儿这下也懵了:这龟孙子够绝的,娃儿是他俩的,咋说也轮不到自己这外家人插手呀!
贵娃见此,心中暗喜,掏出早就备下的纸片,往桌上一拍,转身便走。
“要商量,该你们找我啰!”
夜色中,贵娃的身影消失了。只有他那哈哈的尖笑声,还在空旷中回响着……
十四
席梦思的床上,躺着两个望瓦顶的人。
“唉,他抱走就抱走吧,莫想这事了,好吗?”范菜花长长地叹了口气说。
幺毛儿想:你说的轻巧,我还不晓得你心里咋个想的?我都舍不得,何况,那是你身上掉下的肉?
范菜花喃喃地说:“咋说,那也是他的儿,虎毒都不食子唦?”
幺毛儿想:你想得撇脱!他是虎就好了,他想钱都想疯了!为了钱,别说娃儿,他连亲妈都会卖的!
范菜花抖抖的身子贴紧了他:“这样也好,我给你生一个自己的娃儿。”
幺毛儿伸臂揽紧了她,想:我早就把他当自己亲生的娃儿了。咋说,你的娃儿,我都保不住,还好叫你再生?
“你倒是吭声呀!”范菜花用身子撞着他,“你不说话,我好怕哟!”
“睡吧,你让我想下。”
幺毛儿那宽厚的手掌轻轻地拍着自己的女人,他的思绪也在这一拍一拍中展开了……
十五
按着那纸片上的电话号码,幺毛儿和贵娃约好了商量的时间、地点。
在郊外的这草地上,幺毛儿在等待着。
这里是荒凉的,是城市荒僻的那种,仅有那么一片地,在四周高大的建筑物间,就显得格外的狭小。家乡的荒凉,是荒蛮的,是天被群山峻岭挤得只有巴掌大的那种。
从娃儿那时起,幺毛儿就和贵娃一起玩耍了。那时,贵娃就顽皮,总能想出个歪点子,带着一帮娃儿,偷个果儿,捅个马蜂窝啥子的。没想到,这人进了城,就歪得不成人了,干起这没心没肺的事,还天经地义似的。
幺毛儿晓得,这次见面就是和贵娃绝情的时候了,他心里有点酸酸的,但那是没法子的事。为了他的女人,和那个不是自己的娃儿,容不得他念旧情。其实,也不是他念不念的事了,贵娃早已把这情踩在脚下,碾得没一点渣渣了。只是他不愿往那方面想,现在,却不得不往那方面做了。
贵娃来了,很得意地来了,走路都飘飘的。他看不起幺毛儿,从小就如此,根深蒂固,因为他憨,憨得主意没得一个,话都说不出三句。
“来了,好早哟!”贵娃笑得有点奸。
幺毛儿没说话,憨憨地笑着,浅浅的。
“想好了?大家兄弟一场,啥子事不好商量?”
幺毛儿还是没说话,憨憨地笑着,浅浅的。
“日你先人!你婆娘、娃儿都有了。我,倒八辈子霉,啥子都没得!”
幺毛儿仍然没说话,憨憨地笑着,浅浅的。
“钱,带来了唦?好多?”
幺毛儿憨憨地笑着,两手突然动作,抓着贵娃的衣、裤,往上一举。嘿,比煤气罐软和,也重不了几斤。
贵娃身子在空中摇摆着,那双坚硬有力的手的触处,梗梗作痛。几时着过这种罪?他急得大声喊道:“搞啥子?快放下我!”
幺毛儿没放,反而转起了陀螺。这类似童心大发的举动,无意间转换了那心中潜在的东西。这,饶恕了贵娃,也挽救了他自己。只是,这一切都处于无形中,他也没一丝的觉察。
“我掼死你,信不信?”幺毛儿朗声大气的说。
“信,信,你千万……”贵娃的精,在这危急关头作用着。他的声音颤抖着,掩不住的惊恐。
“你经不起我一掼,信不信?”
“信,信,我信还不成?祖宗!”
“你说咋个办?说!”
“你咋说,我咋办。咋说都行!得饶人时且饶人,你就饶人吧!”精人总还是精,贵娃此时话说得还是这么有水平。
幺毛儿没有掼,抛了他下来。对不起,搁只脚在他心口上,踏着,硬气的说:“送回娃儿?”
“送!”贵娃应得比闪电还快。
“不再找菜花的麻烦,永远!”
“永远,我发誓!”
“你那誓,比不上个屁!”
“比得上的,真的,我发誓!”
“又放了个屁。”
“是啰,放屁,放屁!”
幺毛儿把脚挪开,双手交换捏着,弄了几个响,说:“我不怕你。随你玩啥子,我都陪你!”
贵娃慢慢爬起,心惊胆战,不慢都不行。人立起了,身子还抖着,话也就抖了:“惹不起,躲得起。我哪敢要你陪?”
幺毛儿一拳挥去,打得贵娃几个踉跄,跌在三米外。他看着那地上贵娃朝后挪身子的丑态,“噗哧”一声,笑出声来:“好你个龟孙,我们的事,了结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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