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胡同总是那么那么的长,不知名的小花开的烂漫,一簇一簇地在暮春季节怒放。那些日子,我常常半夜跳墙出去,月光冷冷地洒在我的身上,我披着母亲在世时经常穿的镶着细碎小花的浅蓝色外套,像个男孩一样肆无忌惮地逃出去。那时候,我很勇敢,我相信我的那份勇敢不是来自站在胡同尽头等我的那个男生,而是留在我身后的那个男人。是倔强的驱使,是无言的反抗。我想,倘使继父把我从墙上拉下来,痛痛地责打一顿,我也许再也不会半夜而出,不是因为我的软弱,而是因为我终于看到了他的坚强。
继父是知道的,可他一直假装不知。偶尔有些多嘴的女人,会若无其事地跟在继父后边,一面讽刺一面怜悯地说,你家那个疯丫头,你咋不管管,每天晚上都和男孩约会,啧啧啧,那么大的闺女了,也不知道羞耻。
这个时候继父会用不关自己的表情向女人淡淡一笑,女人才觉得无趣离开。渐渐地,我偷偷地翻墙出去已经是众所周知的秘密了,也没有人再说些闲言碎语。
忽然有一天,继父说,你可以带他来家。
我站在镜子面前,他在镜子里面抽烟,我没有说话。穿上衣服离开。
我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他希望我能带男生回家。但我不喜欢,他越是这样,我越是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很自然,我离开了那个男生。
那个时候,我读高二,17岁。
母亲去世后,我和继父生活在一起,他很少说话,在机修厂上班,是个司机。喜欢穿白色衬衣,衣着干净整齐,头发很短,弧度优美的鼻子使他的整张脸看起来异常的美丽。是的,“美丽”,我不得不用这个词来修饰他,任何一个修饰男人的词语用在他的身上都觉得牵强,唯独这个用来修饰女人的词,在他身上显得相得益彰。比我大13岁,可依旧保持着年轻的脸。
他很少管我,下班之前,他会去超市买新鲜的蔬菜和优质的肉类,然后带回家,自己精心烹制,做成半熟,等我放学回家,在锅内重新烹制至熟食。吃饭的时候,他偶尔会问一些关于学习的情况,例如,最近数学学的怎样,要不要请个家教,和同学们相处怎样,学校的活动参加了没有?等等诸如此类的语言,我常常是不愿意回答的。
在我心中,他不是我的父亲。
父亲死于车祸,他是凶手。这个秘密他试图去隐藏,在父亲去世后,他来找母亲。母亲还未从伤痛中走出来,可女人最大的弱点就是在她心灵的伤口最大时,有个男人来为她来抚平。她顶着巨大的压力嫁给了这个男人。这些压力使她多年来很少出门,从我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家庭是个巨大的旋涡,一天天地在被一种莫名而强大的力量吞噬。
她比他大好几岁,还带着孩子,他的家庭是完全反对的。小时候,总会有人给我讲关于他们的故事。年轻的人羡慕他们爱情的轰轰烈烈,年长的会用极其蔑视的语气对我说一些比现实更加有色彩的故事。
他带她离开了那里,这个问题直到母亲去世后,我才明白,为什么在我小学还未读完的时候,我们三人会乘上北上的火车,在一个不知名的城市落脚。
母亲去世了,因为肺癌,她什么也没留下,除了那些从南方带来的镶着细碎花边的裙子和绣满了小花的衣服。她死后,我常常会穿着她的衣服站在镜子面前。
夏天的某一天,我穿着母亲留下的,圆领,天蓝,乳白相间的裙子站在镜子面前。他走过来,站在我的后面,我从镜子里看着他的眼,他的眼里模模糊糊地像渗透着泪滴,他向前走了几步,从后面环着我的腰,把脸贴在我的头发上,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他的呼吸在我的耳边一下一下钝重而有力地流动。我的身体开始颤抖。镜子里自己的脸一点点地融化,又一点点地修复成母亲在世时的样子。
我转过身,用力把他推开,他向后退了几步,我跑了出去。
我两天没有回家。可每天晚上,我都躲在胡同的尽头一个角落里,静静地看着我家大门的动静,我希望看到他紧张地站在门口焦急地等待我回来的表情,可他没有,他像平常一样,下班,去超市,买新鲜的蔬菜,然后把大门关上。之后就寂静的没有了任何声响。
在街上闲逛之深夜。没带钥匙,跳墙进去,蹑手蹑脚跳进厨房,什么吃的也没有。气恼之余跳进客厅。灯突然亮了,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情景震的不知所措。
他打开冰箱,取出用食品袋包装好的食物说,我去厨房给你热热。
这些是理所当然的,我坐到沙发上,把电视打开。
他很匆忙且利索地把饭菜放在桌案上,平静地说,你一定饿了,你向来这样倔强,这些是你喜欢吃的,快吃些。
我站起来,走过去。
我假装忘记了一切,表情很随意,甚至比往常还要和善很多,可事实上,我是很难忘记的。当他把我抱在怀里的那一刻,我找到了真实的自己,请上帝佐证,我真的喜欢他,当我知道他不是我的父亲时,我就开始慢慢地爱上了他。那种爱绝非是简单的父爱,而是男人与女人之间的感情。有的时候,我甚至讨厌他和母亲说话,我憎恨她,可我又不得不爱她,她是我唯一的亲人。她去世那天,我站在她的墓前,竟然没有掉下一滴泪。
他坐在我对面,看着我吃饭,轻轻地说了声对不起。
什么?我继续我的装腔作势,我很饿,请容我把饭吃完,再说你的事。
他没有再说一句话。
我平静地把所有的东西吃了个精光,他站起来倒了杯水放在我面前。温的,我一饮而进。站起来要走,他欲言又止。我走了几步,又转身对他说,我要考北京大学。
啊?他没清楚似的啊了一声。
我要考北大。
好啊!他欢喜地站了起来,但言情之间还存着一些疑惑。他知道我的成绩,我是班级里的差生,不要说北大了,就是很普通的本科院校对我来说都是一种奢望。但很显然,他对我这突如其来的念想震撼了。他张了张嘴,用手摸了摸头发,又拽了拽上衣的下角,然后说,回去睡吧,休息好一点。
我躺在床上,月光透过窗帘,漫洒进室内,我听见自己的呼吸,还有继父在客厅收拾的声音。我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为什么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难道是我的锐利被他的温情打败了吗?按理说,我应该一直与他对抗下去,可我为什么要处处和他作对,我爱他,应该有另外一种表达方式,我应该让他快乐,他还年轻,他为我,为母亲已经付出了很多。他应该得到尊重。
我对考上北大是底气很不足的,但我真的开始努力学习了。喜欢我的那些男生,还会经常站在我的窗边给我递纸条。放学的时候,还会有人在车棚外等我,他们仍旧像往常一样跟在我自行车的后面。可我的脑子保持着唯一的意念,那就是,赶快毕业,考上北大,留给他一个极其高尚的荣誉,然后离开这里。
我真的离开了那个地方,他送我去车站,欲与我拥抱,伸了伸胳膊,却触摸了我的头发,他说,要好好照顾自己。
在他把手缩回去的时候,我抓住了他的手。他的手里浸满了汗,他的手在抖。我看着他的眼睛,他凝视着我,顷刻间,我疑似在旷野,四周是安静的稻田,我和他面对面站在稻田的中央,南方的小村庄,北方的小城市,在我的视野内迅速地闪现。他终于把我搂进了怀里,我的泪顺着他的脊背向下流。
他说,常打电话。爸会想你的。
他用的是爸,我相信他始终不能冲破道德的约束,他曾经说过:“人活在世,道德是见证你还活着的最后一道防线。”我相信这是他的人生格言。与我母亲结婚,在她去世后,没有再娶,一直照顾我。尽管我不知道他爱的是我,还是把我当成母亲的继续,但除了唯一一次的神经错乱,他从来没有对我做出超越道德的事。突然间,我忽然意识到,这样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
我离开了那里,可我常常给他打电话,暑假和寒假都会早早地回去。在炎热抑或寒冷的季节,一起去看电影,去新开张的餐厅吃饭,去戏院听戏。他说,人生就是一场戏,任何一部戏曲都在无形中诠释着善良与罪恶的界限。我问他有什么愿望吗?他说,他希望他老的时候,我能像现在一样陪他看戏,随着剧情欢喜,随着演员哭泣。
我毕业那年,他从机修厂退了下来,他从车上摔下来,下身受了重伤,行动不便。那时候,我刚刚找到工作,我想把他接到北京,他说什么也不答应,他说我工作忙,还有很多事要做,要我好好地工作,好好地生活,好好地谈一次恋爱。
他再也站不起来了,买了轮椅,一个人住在那个小院内。这些是我在放假回家的时候才知道的,我推开门,他坐在轮椅上,伸手去取放在高处的一个水壶。
爸,我叫了一声。
水壶瞬间从他的手中脱落,水洒了一头,幸好不是开水。
我急忙找毛巾,帮他擦干净,这次我强调,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接到北京。
他笑着说:“我自己能行的,刚才是你吓了我一跳才会掉下来的。
那天晚上我们谈了好久,我说,如果你不跟我去北京,我就再也不回去了,留下来陪你。最终他答应了。
我们在这里看了最后一场戏,中原大地的梆子腔,感人肺腑的豫剧,直到今天,我仍旧热爱这那份艺术,他就像父爱一样缓缓地流淌,渗入骨髓。
我推着他去了母亲的墓地,他坚持自己去选一束花,硕大的,浓重的花朵,淡淡的白,浅浅的色泽。他努力地躬身,把花放在母亲的墓前。
我们离开了那里。
我结婚那天,他笑的灿烂,像个孩子一样,在婚礼上流下了眼泪。
也许这就是宿命,像一场轮回,几十年的奔波与纠葛只是为了回到最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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