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迟钟鼓初长夜。

燃起银缸，于案前，我端坐如云。金钩锁禁着朱帘，隔轩窗遥望庭除，光影明灭处，霜结如雪，似疏风骤雨摇落的一树琼花，细碎地铺散开来，散着凛凛的寒意。阶下，凌霜的菊在夜的暗里定格，像一幅浓墨重彩绘就的写意画，隐了历历瘦骨的遒劲挺拔，惟有亮节高风傲然曜然，偶尔，几缕淡而冷的香，九转入内，于室中缭绕不绝。

这样的夜，烛影摇红，温柔几多；

这样的夜，烛泪暗结，凄情几何。

这样的夜，将军攒眉不语，郁结着一股浓浓地焦躁之气，忧虑、担心、无奈、愤激叠加着堆积眉宇。眸光的凝重震慑着寒夜。夜似乎心虚的瑟缩着。

这样的夜，不谈快乐，不谈悲哀，只有一种宿命的奈何泛滥心河。

这样的夜，我心明如镜，将军要去了，远走那万里之遥的南天；我亦心知，再也不能长侍将军左右，今生缘分尽矣。自此天人永隔，再无相见之日。一路走来，欢或悲，以成为往昔，成为叙述中的故事。

将军，走吧。我，不怪你。有我，是负担，是牵绊；无我，轻骑跋山涉水，一日千里。将军乃用世之器，鸿图未展，壮志未酬，我一乱世飘萍怎愿累及将军？南天鹏翼，云梦遥迢，若将军因我相随，心存旁骛而致闪失，岂不是我之罪过？将军，不要内疚，不要不忍，生而为人，遇到你，我一生足矣。这一路，每一时，每一刻，我都祝福你。

自悲沦落，我乃京城名妓小凤仙。忆昔，国家危难之际，在红楼金粉地，初识将军容颜。那日，将军入我门来，于拥挤繁杂的人群中，我一眼望及将军，眉端紧蹙，眉心虬结，深深的忧郁堆积颜中，目光暗淡，惟有嘴角强自上扬，却牵扯不出一丝一毫的快意。将军惊异我的注视，径自来到我的身边。我转头问及将军做何职业，将军答曰商人，我笑而摇头，道：“您气度不凡，内郁外欢，决非商人。”将军悚然而惊，片刻恢复自若，一语带过。将军非是我独具慧眼，于风尘中巧识英雄。乱世天教出英才。将军丰姿洒落，雅格奇容，文弱中蕴藉雍容，岂能同于徒有光鲜衣着的宵小之辈。龙不隐鳞，凤不藏羽，将军一身英气，我岂能有眼无珠？他乡之客，萍水相逢，我不便也不能深究。

徒叹奈何，前尘有误，今生沦落。我花枝招展，承欢卖笑，于红尘最深处摇曳生姿，欲罢不能，欲静不止。

三生有幸，将军复临我门，环顾闺阁，明窗净几，竹塌茶垆，名琴一张，古画一幅，翰墨流香，棋局一秤，赞许之意，油然而生。是夜剪烛西窗，茶香袅袅中，将军暗察我旨趣、心意。

迎来送往，日复一日，将军敬我如宾。

冷雨敲窗的夜，　于宝炉中点起沉香，烹茶待将军。将军如约而至，一时兴起，取琴案前信手拨弄。琴音沉郁苍凉、雄浑厚重，幽思何其深也。终于，将军对我不再芥蒂，不再隔膜，开诚布公，坦言身世处境。将军，将军，何等胸襟，心忧天下，魂系民生，乃旷世豪杰，却对栖身烟花柳巷的我敬重有加，怎能不万死待将军？

烟柳繁华地，情宠娇多不自由，倚门卖笑，前门迎新，后门送旧，一切岂是我所愿所想？实在情非得以。

绮罗丛中，兰麝香里，一切一切恍若前尘。我本是门出身，远天之下，有我的故乡。多少次，霜冷长河时回首，多少次，长夜未央时凝望，忧来思之，黯然泪下。幼时养就一种英雄痴病，不得做女侠，愿长侍英雄。既长，不满鸟语花影，翠竹红袖，爱慕谭嗣同世间英豪，欲长相随守，因而追之入京。

乱世中，人如断梗浮萍，不愿随波，无奈逐流。不辞艰辛，不烦劳苦，若得长侍英雄，我无怨无悔。孰料，戊戌六君子喋血刑场。望着血泊中的英雄，我因哀致恨。英雄不能曝尸荒野，英雄也不含恨九泉。我毅然决然，更名换姓，自卖身烟花，含垢忍辱，得一掊净土掩英雄七尺之躯。恨东风，不识人间英物。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言犹在耳，我却于红尘巷陌，胡天胡地，歌舞生平，多少悲哀！爱英雄，敬其事业。我花容月貌，兰心蕙质，沦落不久，即获京城花魁美名。借此隐蔽，我帮助、掩护英雄生前好友，完成他未竟的事业。与害我英雄的爪牙，在风口浪尖斗志斗勇。

幸逢将军，高山流水，相敬相惜，我一生足矣。将军智勇过人，文韬武略，海内少有，欲借我韬光养晦，我怎能不尽力保全将军呢？因我，亦真亦幻，将军送走夫人、慈父、爱子，此番是将军自己了。

耿耿星河欲曙天。

将军，走吧。我，不怪你。有我，是负担，是牵绊；无我，轻骑跋山涉水，一日千里。将军乃用世之器，鸿图未展，壮志未酬，我一乱世飘萍怎愿累及将军？南天鹏翼，云梦遥迢，若将军因我相随，心存旁骛而致闪失，岂不是我之罪过？将军，不要内疚，不要不忍，生而为人，遇到你，我一生足矣。这一路，每一时，每一刻，我都祝福你。

将军最后听我一曲：　

山清清，水碧碧，

高山流水韵依依，

一声声，

如泣如诉如悲啼，

叹得是，

人生难得一知己，

千古知音最难觅。

山清清，水碧碧，

高山流水韵依依，

一声声，

如颂如歌如赞礼，

赞的是，

将军拔剑南天起，

我愿做长风绕战旗。

走吧，将军，为黎民、为国家、为后世。生不同穴，死不同室，我仍愿一死酬知己。待将军剑拔南天，我化清风一缕，不离不弃，长绕战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