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本文中人物为虚构,但参照了许多史料,所以我想还是把它归到历史类里边吧。如所写与史实有不符之处,还望编辑予以指正。)
许多年以后,当张子华再次见到林容玉时,他一眼就把她认了出来,毕竟印象实在太深刻。她穿着一套灰布装,剪着整齐的短发,持重老成的外表却难掩眼中那丝惊魂未定。此时的张子华性格怪僻,沉默寡言,以至于虽然心中有千言万语却难吐一词半句。这里是一九六九年的杭州乔司劳教农场。在短暂的接触里,他们简要地问询了彼此近年来的遭遇,为对方的不幸而感到悲伤。一九五七年,张子华被打成右派,一九六零年得以摘帽,随后在一九六六年他再度被打成右派。林容玉则在一九六八年时为了不妨碍丈夫的仕途前程离了婚,次年,她就被押送到乔司农场进行劳教。这次见面在一种平淡的交谈中开着忧郁之花,然而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二十年前那段刻骨铭心的往事。两人在爱的回温中流着无奈的眼泪,不禁感叹: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一九四六年,从军校毕业的张子华回到光复以后的杭州城。他带着一丝伤感与烦闷穿过武林门,在一所陆军军校里担任教官。当年,他抱着抗日救国的信念报考军校,如今他为国共之间的谈判前景感到悲观,虽则在重庆已经签订了《会谈纪要》,然而张子华却感到一丝不祥的征兆,两党在建国理念上不可调和的分歧,将使内战变得不可避免。一九四七年,战争陷入了僵局,张子华虽然担任的是文职,却也打心里做好为党国奔赴前线战场的准备。就在这时,他遇见了提着行李箱刚从国外归来的林容玉。林容玉的父亲是一位民族工业家,拥有多家纺织厂,还与人共营一家银行。从小在美国长大的林容玉性格泼辣,热情奔放,思想开明,她有一张古典美人的鹅蛋脸,斜分的头发烫成整齐的大波浪。她的穿着打扮时髦而变化多端,时而是一袭洋裙,时而又摇身一变,换上马裤,穿上衬衫马甲,戴上鸭舌帽做男子装束。这与总是穿一身墨绿色美式军装的张子华形成鲜明的对比。那时的张子华外表俊朗刚毅,严肃而不苟言笑,眼中却一贯地透出些许忧郁。林容玉总是抱怨偌大的杭州城里居然没有一家像样的美发厅,于是她怂恿父亲从上海请人来开办了一座美容美发城。她本可以待在家里守候一位如意金龟婿,过一种富家太太的奢侈生活,但生性崇尚自由独立的她绝不甘于平庸,她不顾家人的反对跑到国立英士大学当上了一名英语教师。张子华常常想,也许正是她的这点任性与固执使他如此着迷。
他们每个星期去第一电影场看一场三十年代大上海时期的电影。在钱塘门上看钱塘潮总是使林容玉格外的兴奋,她边笑边喊:“看哪,多不可思议啊!”对她来说,这汹涌而愤怒的浪潮只有爱情才能与之比拟。而对于张子华来说,真正不可思议的是眼前这又蹦又跳的女人,他甚至担心随着感情的爆发,她会跳到江里去。张子华外表冷峻实则浪漫体贴,这常常使大大咧咧的林容玉也能感觉到一丝甜蜜的温暖。于是,她轻轻地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呼吸着他胳肢窝里发出的一阵淡淡的汗味。当一个大浪拍上堤岸时,她马上又变得像只欢腾的麻雀一样,喊起来:“回到中国真好,美国人太自以为是。”
张子华心里感到一丝不安,国军要想打赢这场战争,光靠美国人的经济和武器援助看来是远远不够的。民国政府内派系林立,而国民党内部的腐败已经使这个巨人连握紧拳头的力气都没有,更不要说和共军打仗了。随着一九四八年底平津战役结束,国民党在北方的军队基本上全军覆没。张子华对民国政府越来越失望,这段时间,南方的局势也越来越动荡不安。他已经不能再像往常那样每周陪林容玉去杭州基督教青年会,他的精力都投入到新一期进入到军校的一批二十岁不到的年青人身上。他常常带他们去岳王庙拜谒岳飞像,以这位忠肝义胆的英雄来唤起他们以及他自己对党国脆弱的忠诚。
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三日,南京失守。民国政府决定杭州为不设防城市,所有军队撤往上海,以加强上海的守备。杭州落入共军之手只是时间问题,军校就只好南迁,撤往广州。在撤离前,张子华与林容玉漫步在白堤之上,他看上去心情沉重,闷闷不乐。远处孤山上的梅花正在悄无声息地开放,在寂寞中凋零,这注定将是一个无人赏梅的春天。林容玉看上去还是那么天真浪漫,她对战争与时局的紧迫性没有一丝忧虑,总是处于一种无知无觉的状态。张子华常常以为她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而是从一幅梅花图里不小心走出来的美人。在临分别时,张子华问她:“你们全家准备好去台湾了吗?”林容玉淡淡地一笑,说:“明天见面时,再告诉你。”他们谁也没有料到,这次分别竟成为他们一生的遗憾。
当天晚上,一位指挥官来到陆军学校,他要求张子华带着学生跟他一起前往苏州,与那里的一支小分队共同执行一项秘密任务。当他们赶到苏湖边境时,却得到消息说苏州已经被共军攻占。他们只好带着失望原路反回,然而共军的推进速度却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这支倒霉的小部队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落入共军的包围圈,暴雨使他们暂时免受攻击。指挥官下令强行突围,但张子华在雨水的浇洒中思念着林容玉。他想,当共[chan*]党把一面红旗插上总统府时,中华民国便已经灭亡了,国军在风雨飘摇中显得不堪一击。他不想为这场毫无胜算的战斗而搭上手下十几条二十岁不到的年青性命,他们的人生还长着呢!指挥官骂了他一句“混帐,孬种”,然后举起手枪在自己的脑袋上崩了一枪。
这支小队就这样作为起义的国军而被收编了。连队指导员听说张子华原是军校教官,对他十分仰慕,把他留在了连队里。一九四九年五月三日,张子华穿着解放军的草绿色军装,再次从武林门进入杭州。在武林小广场,解放军受到了人们的热烈欢迎,而张子华心里却很不是滋味。就是这些人们,曾经为国军攻占延安而欢呼,几天前,他们还为国军的撤离而忧心忡忡。张子华感到难过的是这场内战的最终目的究竟为了什么,他已经搞不清楚了。他第一时间跑到国立英士大学去找林容玉,学校已经停课,到处也找不到林容玉的身影。于是,他又到林家去找她,但林家那幢大理石砌的洋楼早已是人去楼空。邻里都说,他们已经逃往台湾去了,林家是资本家,共[chan*]党来了,他家能有好果子吃吗,五天前就已经走了。
张子华从未这么失落过,他从未这么想念过林容玉。即使是在暴雨的浇淋中都不曾这样悲痛地思念着。她那发自心底兴奋的叫喊,张扬的大笑,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脑子里回响。他一遍又一遍地想起林容玉那烫成大波浪的头发,想起她最后说的那句话:明天见面时,再告诉你。他反复地咀嚼着这句话,最后他甚至觉得这是她说过的最浪漫,最多情,也是最悲伤的情话。好几次,他想要前往广州,再从那里乘船去台湾,但时局已经渐渐明朗,国民党把正规军全部撤到台湾,解放军气势如虹,简直可以用摧枯拉朽来形容。张子华几乎每天都是在行军中度过。他想,共[chan*]党统一中国是迟早的事情,几百年前郑成功可以收复台湾,解放军能够攻克长江天险,那么台湾海峡自然也不是什么障碍。一九四九年十月十七日,张子华随军进入厦门时,他是那样地兴奋,他仿佛已经看见林容玉正在一水之隔的彼岸遥望着他,等待着他。他心里充满的热望整夜地烧灼着他,使他无法入眠。他听见海风带来那兴奋的叫喊,张扬的大笑,在浪涛中时远时近。
然而,那一天,林容玉却并没有随全家去往台湾,她在油轮起锚之前偷偷地上了岸,返回杭州,去找张子华。陆军学校里已经空无一人,只剩下一个看门人,等待她的是张子华在苏州阵亡的消息。她在大雨中悲伤绝望,茫然无措。她在悲伤绝望里发烧,在茫然无措里晕倒,并在昏迷之中思念着张子华的鬼魂。她在这一刻起用张子华的方式继续活着,用一种麻木沉浸在与亡灵的爱情之中。她发现自己对一个死人的爱竟然远远超过对活着的人。一位解放军连长救活了她,后来她与这名连长结了婚。
一九五零年,朝韩战争爆发,随后中国人民志愿加入朝鲜战场。一九五二年,张子华带着失望复员回到杭州。陆军学校已经被拆除,杭州的许多历史建筑也正在不断地遭受虫蚁的蛀噬,这座城市正在慢慢地远离他的记忆,不断地破败下去。他想,当初他与林容玉的相识,只是因为一次偶然的相遇,然而此后的十几年里,两个相爱的人竟然连见一面都不能,命运女神究竟有一副怎样的铁石心肠啊!
在乔司劳教农场里,张子华与林容玉一起度过了七年艰难的改造岁月。在劳动中,他们常常默默地注视着对方,在一种无声的暗流中追忆似水流年。一九七七年,在重获自由之后,他们结了婚。张子华说,是爱情挽救了他们的晚年。一九九六年,张子华病逝,终年七十二岁,一九九九年,林容玉去世,终年七十四岁。
本文已被编辑[奔月]于2008-4-20 10:43:26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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