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悲剧在不断重演
再碰见那体育老师的时候,那已经是即将出发去实习的时候了,安排补考是不可能的事了。我笑着迎了上去。
“喂,朱老师,我什么时候补考体育呀?”
朱老师用他那白多黑少的眼神盯着我足足半个钟头,之后因愤怒而脸红如下蛋母鸡地对我说:“别太嚣张,臭小子。”
我笑了笑说:“我哪里敢,除非有您那么大的本事。有那么多人甘心当你的走狗。”
“你,算你有种。”
“有是当然的了,不过没象你那么绝。不过也真的感谢你,若不是你叫人来作我,我还真成不了英雄,多亏你成全了我和阿颖,要不然,我这么一个丑陋的人,那有美人喜欢。还有呀,以后你叫人最好叫些好手来,别尽是些窝囊饭。要知道,我可是武林高手。”
体育老师看斗不过我,气呼呼的走了。我一脸的轻蔑和嘲弄看着他直到消失于转弯处。我最瞧不起那些没本事却装作有修养,博学的人。这种人跟骗子没有差别,是非常虚伪的。但假如后来我知道虚伪的人并非只朱老师一个人,跟他这个心眼小,一样虚伪的人没有八成也有七成。这么多的人单单恨体育老师,真是太不公平了。因而我曾内疚一阵子,不过随后就释然了。这个世界是没有绝对的公平的。只有相对地公平。羊一生下来就注定了成为狼捕食的对象——这就是公平。谁叫体育老师让我认识呢,那么我恨他也就在情理之中的事了。就象阿颖,用身体的纯洁换来自己的政治前途。那也是一种公平。
经过紧锣密鼓地试讲,见习之后,毕业班的同学终于踏上开往实习学校的列车。
实习规定的时间为一个月,但实际上根本不到一个月。规定归规定,该什么做还是什么做的。国人天生就是这么聪明。
数学系是去偏远的p县,我则被分到距p县县城近100多公里的乡镇的第二中学。那是一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交通落后,经济萧条,唯一的经济支柱就是煤炭。因而小镇象被涂了一层不那么黑又黑一点的涂料,看上去象从灶出来的小孩的脸,不同的是,小孩的脸只要一洗,就干净了,小镇则什么洗也洗不干净,非但不干净,反而显得更脏了。于是,本就懒惰的镇人就有了一个堂皇的借口。
小镇虽小,但人口却不少。在街上,见到一个妇女手里拉着一,背上背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那可是常事,就象现代人把做爱等同于拉包尿一样。我被分到第二中学教初二的一个班级。
刚到的第一晚,学校就召开校务会。校长是一个头谢顶,一脸鼠象,肚大如蛤蟆肚近55岁的老头儿。开始的时候,他还用普通话,后来因说不下去了,换成本地语。因而就更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看坐在前面口水飞扬的,身材象蛤蟆,一副贼像,一双鼠眼,头顶谢了一大半的校长,我露出欣慰的笑容。以校长如此丑相庸才都能当上一校之长达近二十年之久,看来我以后毕业了,凭我之能,当个教育局的局长是绰绰有余的。想到这,我好象看到前途一片光明:我悠闲地坐在装修豪华的局长办公室里,欣赏着艳丽的一刊物封面,一旁穿着透明的女秘书在给我到茶水。……
正当我沉浸于自己的幻想当中时,热烈地掌声响了,我也随着拍起来。肯定是会议结束了。果然是。和所下的班级的班主任一番握手之后,实习便正式开始了。
所教的是试讲过近100次的内容,因而也不用什么脑子,就照着念下去。念完也就完了。至于怎样启发学生对数学的学习兴趣呀,怎样表演呀,怎样才能吸引学生的注意力呀等,直到后来参加工作了,在实现中不断总结,才明白教育是一门非常高深的学问。
我们实习生住的是一间夹在学生宿舍间的瓦房,是原先的旧教室用砖隔离出来的,因而当然也就没有了浴所,我们冲凉的地方,只能在学生上晚自习时,提着水桶到学生浴所去,而学生浴所也就是小便的地方。为此,每次冲凉,都象电视里的竞技活动一般地匆匆忙忙。因为浴所里的尿味太重,因而,在进去之前总是深深地吸口气,而在里面则闭气不呼吸。如此次数多了,我在学校里练气时不能冲破的穴道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打通了。
假如问我实习有啥收获的话,那就是我实习时的最大收获。每每回想,我就非常地羡慕正在那里就读的学生,有如此环境,将来一定能够出人头地。环境造就人才,国人的人才之所以辈出,原因是我们的民族多灾多难。
那个班的班主任是刚从师大毕业回来不到两年的高才生,本来是有机会留校的,但当时只一心为了振兴家乡教育,所以毅然放弃大好机会,带着一腔血回家乡。可是,回来不到一个月,就后悔了。一腔热血没地方洒。在他的愤愤不平中,我才知道,校长之所以能当上校长,并非国家对各种各样人才的需求,比如希奇古怪,鸡鸣狗盗之流的看中,以体现出国家任人唯能而不论其出身和文凭的博大。校长是有背景的,听消息灵通人士说,校长有一个弟夫在区财政局那里当头儿。
“难道有才能的却被埋没吗?这个世道太不公平了。”
“义弟。还没有出校门之前,我也把事情看得很简单,总相信,只要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发热的 。但当我走入社会之后,我才发现,一个人光有一腔热血是不行的。社会并不如咱们想的那么单纯。有时间你还是多看些历史。这对你对社会的了解有用处。‘历史总是在重演的’某哲人这一句话永远是至理名言。”
我不敢相信,代课老师教学任务比正式老师还要重,但代课老师的工资却只能每月一百来元,而正式老师的工资却是四五百以上;师范毕业生参加工作之前还要交工作安排费,少则四五百,多则两三千不等。不交就不安排工作;在有部分师范毕业生没有工作的同时,学校里的教师竟还有一半是代课老师,而有的代课老师念初中时跟本就不知道因式分解是什么一回事儿,竟因校长是老爸,也上了讲台,教起代数来;一个学校三十几个教师,竟分成六七派,相互勾心斗角;会计可以同时是出纳;获得年终评优的人不是认真工作的,而是会拍领导马屁的,等等。我真的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可是,那又都是摆在我面前的事实,我是亲眼看见的。我真希望我的眼睛在欺骗我。我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幻境。
十几年的学校教育,在瞬间灰飞湮灭。我突然后悔起来,既然社会教育这么见效,这么实用,我却舍近而求远,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子,既虚度年华,又浪费金钱去谋取那一张不能够证明什么的文凭。直至后来,知道文凭是一张通行证,才真正感悟出,错和对原本是不分界限的。
“既然在这里得不到施展才能,为什么不出去?”
“我不能不负责任地中途丢下我的学生。我决定教他们到毕业就出去。”
对于未来,我又突然觉得虚无起来。我已经穷怕了,我不想再穷下去,成为别人耻笑的对象;我不想我的上司是一个傻子,虽然那会给生活增添些笑料,但我不需要那种笑了之后让人觉得心酸的笑料。
当老师,便注定这一辈子没有了翻身的机会,除非你后门厉害,可以改行。看着放学后,骑着辆从垃圾收购站那里收拾零件组装而成的自行车在夕阳下匆匆的影子,我看到了我的将来。不,我不能那么活着。
不当老师,我又能够做什么呢?我喜欢什么?爱做什么?为了生存而奔波的人们,爱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吗?喜欢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吗?能够做的事就一定能做得到吗?没有人能够把握自己,当人们渐渐成为社会这一机器的产品时。
我换上运动衣,在球场上横行直撞,待到我一身汗水,我已经一身轻,不再思考未来,也不在为即将如先前三中一样,撤并到一中的二中而惋惜刚建成投入使用不到五年的教学楼。想那么多干么,还是尽情地享受现在美好的时光,要不然可就太不懂得生活了。一切都早已经注定了的,谁也无法改变。
什么叫生活?因为交不起学费而失学也属于生活的一部分吗?假如是,这份生活,谁享受得起?
就在我代理班主任的第二周,班里的学习委员吴祉轫没返校,查问与她同村的同学,说她爸病了,没了伙食费,所以就没来。破旧的自行车在山间小路上呻吟,随时都可能要散架的趋势。等到终于到达祉轫同学的家时,我已经精疲力尽,衣服粘着后背,很不舒服。站在祉轫同学家的门口,我将要踏进的脚缩了回来。那是一间土房,最少也有50年风雨的土房。墙裂开了一道道,晚上回来迟的鸡或鸭可以不用走大门,而从裂缝里挺胸抬头的进去。与其说它们是家畜,不如说它们是野生更贴切些。
走进房屋,祉轫那矮小单薄的背影落入我们的眼帘。厨房就在厅房中间靠墙处,灶里冒着浓烟,但所闻到的却是浓浓的药味。
“祉轫。你爸的病好些了没有?”
祉轫转过身,看到是她的班主任和我时,惊慌地站起来。
“老师,是你们——你们什么来了?”
“贾老师见你昨晚没有返校,便问与你同村的别班的一个同学,知道你爸病了。贾老师便马上约我来,看看你爸的病好些了没有?”
“你爸呢?祉轫同学。”
“爸他 在床上躺着。”
屋角的木床上,黑乎乎的被子一端是一张消瘦的,正在沉睡的脸。屋里的光线很好,那是因为阳光从烂了的瓦片处落下来的缘故。因而,地上的痰物虽被打扫过,但痕迹依然很清晰。
“我爸刚吃完药,可能睡着了。”
我们退了出来。
“你爸这次病有多久了?”
“大概一个多月了吧。本来我想大概跟上次一样,过不了两三天时间就会好的,要不然顶多也是两周,所以就没有告诉老师您。您关心我们已经够多的了,我不想再……”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只要有事就来找我,你什么这么的不听话。你太令 失望了。”
“老师。本来我也想跟您说的,可是这次——我想我念不下去了。”
“什么?你真的要辍学。”
“老师,我——我……,我已经想好了。我不能再逃避下去了。是的,我当然想继续地念书下去,考高中,读大学。但是,您能帮得了我吗?不能是不是。即使能,我也不想成为您背上一个沉重的负担。您不是常跟我们说,世上的路有千万条,但只有靠自己的勤奋和努力去拼搏走出来的路才是属于自己的。虽然那样前方会有许多荆棘,挫折,但同时会收获着充实,顽强向上的生命力。……我会好好地走下去的,因为有老师您在我背后鼓励的目光。”
“祉轫同学,祝你一路顺风。”我本来想说的话很多,但结果仅说了这么一句毫无新意的话。走出祉轫同学的家,我任凭盈框的泪水在灿烂的阳光下喷涌而出。世界在我的眼里模糊了。在模糊中,上帝是声音若断若续,而阎王的狂笑则震耳欲裂。
“贾重义,你这个伪君子,你这个懦夫,你还有什么话可说,你还能找出说服你自己继续念书下去的理由吗?没有了是吧。”恐怖的问话从地狱传来。
“其实,每个学期都有四五个学生失学,只不过象祉轫那很有前途的学生辍学了,觉得很可惜。”
“一个学期每个学生得交多少学费?”
“课本费,教育附加费,水电费,材煤费等最少的也得350元。”
“什么还收这么多呀?”
“多?你看镇上公务栏那里,还没有达到年人均收入的一半呢。用镇长的话说,‘农民的教育投入还不够,因而还得加强他们对教育的认识。百年大计,教育为本吗。’”
在谈话中,孟老师问我,贾弟,你相信命运吗?我说我不知道。孟老师自语般地说到,开始我也不相信的,可是,现在我却有点信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假如吴祉轫同学是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里,她的前途可以说是无限光明的。但是,事实上,她却不是。以她的境况,她这一辈子能过得好都不敢保证,更不用想有所成就了。
夜幕降临,乌鸦嘶叫,那一声一声地叫声,让人听了悲从心生。难道乌鸦它也通人性吗?难道它在悲伤人世的苦难者吗?要不然,它的叫声是那样的凄凉。记得小的时候,村里头的一棵高大的樟树上宿着一只乌鸦,每次乌鸦叫喊不久,村里就会有人死去。乌鸦,从地狱来的黑色幽灵,你告诉我,我活着还是死去了,在那个雨夜,那个恶梦。我的灵魂到哪里去了?
翻滚的尘土沉落了下来,街灯陆续亮了起来,教学楼的灯光在浓浓夜色中显得特别地耀眼。我站在讲台上,下面是43个埋头认真学生。从他们的身上,我看到了我的过去,同时也让我想起我的初中老师,我的将来,真的就是他们的现在吗?如果没有什么改变的话,十之八九是的。可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会是一个灵魂工程师,一个连自己的劳动成果都无法保证的伟大的人。我没有那么崇高,我连自己的吃住行都解决不了,我干吗去想别人的饥饿,痛苦。但是,如今,我却站在讲台上,这就是命运吗?为什么我的希望总是落空,为什么我付出的许多代价得到的,别人却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获得?
这或许只有用命运来解释了。
夜深了,整个校园静悄悄地。黑暗中淡淡的路灯在苦苦地挣扎,欲冲破黑夜的扼杀。摇曳的路灯息了,眼前一片漆黑,一股无形的力量朝我压来,我感到阵阵窒息。在阵阵窒息中,我眼里,耳里充斥的是失学儿童的影子,哭声。
记得早在1986年4月12日第六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四次会议通过的《九年义务教育法》中第10条:国家对接受义务教育的学生免费收学费。国家设立助学金,帮助贫困学生就读。可如今,近12年过去了,仍旧有无数的适龄儿童在国民经济年年快速上长的背景下因交不起学费而流落街头,成为旧社会里乞丐儿和卖花童的新版本。面对每年媒体统计的复学儿童,那庄严法律,在人们的眼中,会是怎样的一种感想呢?是不是与媒体一样的快乐?当你看到近百名失学儿童在社会各界的大力支持下终于返回课堂的报道和又是一帮落网贪官贪污受贿或挪用的巨款的新闻同在一张报纸的版面时,你会有什么感想?
法律是庄严的,是不容有一点的委琐和玷污的。可是,当刘主[xi]拿起这一捍卫人民权利的法律来捍卫自己的时候,他逃脱得了被批斗的,最终惨死的凄凉下场吗?历史总是在不断地重演的,对于一个遗忘历史或掩盖历史真实性不承认起弊病的民族。
我想到了大哥,想到那暴雨的下午,一种绝望爬上我的心头。突然下起雨来,风刮翻瓦片,雨水滴落到地上,溅到我的脸上,我翻了个身,一股冷气钻进被窝,冷得让我打了个寒颤。睡不着了,坐起来,顺着透进房里的光,窗外不远处酒楼传来港台歌星们那将爱唱得漫天飞的歌声。那闪烁的霓虹灯下,依稀看见一男一女贴在一起翩翩起舞,再仔细闻,可以啤酒的芳香。看着人家,对比自己。我笑了,笑得惨然。贾重义呀贾重义,你以为你是玉皇大帝呀,你谁也不是。你自身都难保。你还想救别人,那不是很滑稽吗?
四周时间转瞬就过去了,实习结束。当我从客车上走下,踏着学校那散发泥土芬芳的红土地时,我看到了 兰姐。看着兰姐那熟息的身影,那明亮夕阳下一身圣洁气息的兰姐,实习期间烦躁地心情在瞬间平静下来,空虚的心灵被一股无情地力量填充,如同晨曦照破浓雾般,我的心情一下在亮起来。
我是不是爱上兰姐了?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懂得,看不到兰姐的日子里,我脑子里总是幻着她的影子,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全文完-
▷ 进入my199771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