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孝生清早被尿憋醒,翻身下床提着裤子要上毛厕,一开堂屋门就见父亲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闷声不响地抽旱烟,黑瘦的核桃脸阴沉得要下雨。孝生知道父亲平时心事重,又不愿对别人说,反正家里不愁吃、不愁穿,也不缺他小钱花,他所操心的无非是些芝麻绿豆的小事,这样的表情见怪不怪了,孝生也懒得问父亲,只管提着裤子上毛厕。
“前湾你大表叔昨夜里没了,一会儿你去看看有啥忙帮的,你表兄表弟这会儿还没赶回来呢。这几天夜里老有猫儿头(猫头鹰)叫,我就知道没好事。”父亲根本没抬头看孝生,只是低沉地说道,说完又继续抽他的旱烟。
“啥?大表叔没了?前日个我还见他带着大黄(黄狗)在南山头晒太阳呢,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孝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昨夜十二点多了,大黄跑到咱家大门前扒门,嗷嗷地叫,我一开门它就咬住我的裤腿把我往前村拉,我就知道准是你大表叔出事了。我随着大黄跑到你大表叔家一看,你大表叔倒在了院子里,我扶起他时他已经不能说话了,我喊来邻居把他抬到堂屋里,他指着你大表婶的照片对我眨眨眼,‘啊,啊’两声就咽气了,睡着的人一样,还面带着微笑,我知道他的意思是又能见到你大表婶了。你小表叔家的东升给你表兄表弟挂了电话,想是也快到了。我刚回来,正说吸袋烟就叫你呢。”父亲仍然用低沉的声音叙述着,不时地吐一口烟,看来他很伤感。
“我上完毛厕洗把脸就过去,这也太突然了,大表叔正是享福的时候呢。”孝生朝毛厕的方向走去,惆怅地说。
“享福?死了才叫享福呢,活着等于受罪,你们都是一样不懂老人的心思……”父亲磕巴着旱烟杆,冲着孝生说。
二
大表叔和孝生的父亲是姑表兄弟,二人年龄相当、性格相投,一生中是最好的伙伴,娶的媳妇也是表兄妹俩,不幸的是两人的老伴都在三年前去世,二老都落单了,又剩他们相互为伴了。
大表叔的三个孩子都有出息,先后考上大学、大专的,又相互拉扯着都分配到了市里工作,表兄现在是个不小的干部了,表弟前两年离开单位当老板也发大财了,三表妹当教师,嫁了个当官的,生活幸福着呢。一提说大表叔的几个孩子,远乡近邻无人不知、无人不夸、无人不羡,三个孩子也很孝敬,十几年前便接二老去城里享福,可二老就是习惯农村的矮房子,住不得城里的楼房;睡惯了农村的木板床,睡不得城里的席梦思;喝惯了农村的深井水,喝不得城里的自来水。二老去城里住了不到一个月就非吵着闹着又回到了农村的老家,大表婶后来断断续续去给兄妹几个带了几年孩子,每次回来都嚷着是刑满释放了。大表婶去世后,表兄弟们好说歹说求着大表叔去城里住,可大表叔就是不去,他们还央求孝生的父亲劝说大表叔,大表叔这次连父亲的面子也给驳了:“谁也别劝我,以后我就跟大黄相互为伴,相依为命。”大表叔说完抱起偎在他脚边的黄狗进了房间,插上门,任谁说也不理。
孝生和所有人一样不理解大表叔为什么放着福不会享,偏要死守在农村受罪。去年表弟还专门给大表叔请了个年青的女保姆回来,说是帮他洗衣做饭,可表弟一走,大表叔就给那女孩子一个月的工资让她赶紧离开,还唠叨着:“我祖宗八代贫农,我可不敢变了身份”。
三
孝生来到大表叔家时,屋里屋外围满了远亲近邻。大表叔安详地躺放在堂屋的草席上,双目紧闭,面带微笑,乍一看去真如睡梦中一样,除了面色略显苍白,没有别的特征证实是已逝去多时的人。大黄静静地卧在大表叔的脚跟前,双目微睁,竟有泪水淌下,满屋子的人倒数它最悲伤。
堂屋的供桌上已燃着了一对白蜡烛,大表婶的遗像摆放在正中间,面容依然慈祥安逸,仿佛正看着进出的人们,仍以女主人的身份打着招呼;香炉里燃着的三柱香袅袅直上,更添了几分神秘的色彩,孝生不由得跪下来对着大表叔的遗体磕了四个响头,两行辛酸的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院门外一阵骚动,一片哭天呛地的悲声由远而近,表兄表弟及三表妹几家近十口人涌进屋来,黑压压跪倒一片,呼爹喊爷,悲天恸地,有抱住大表叔头的;有拉住大表叔手的;有拽住大表叔衣服的,其情其景让屋里屋外的亲邻们无不动容、无不落泪。
“金山、金河,你爸已经走了,多哭也唤不回他,你们回来了就算有主了,快起来同着你表叔和众亲戚自家人们商量你爸的后事要紧。”仍然跪在一边的孝生抬头看时,不知几时进来的小表叔正一手拖着表兄一手拖着表弟,欲拉他们起来,父亲吸着旱烟默默地站在门口。
“快起来吧,表兄、表弟,小表叔说的对着呢。”孝生一骨碌先起来了,本想再去劝说哭成了泪人儿的三表妹,一看表妹夫正扶着她好言相慰呢,也就没好说什么,随着小表叔拉起的表兄弟退到了院子里。
“我父亲一生清贫,为我们兄妹几个呕心沥血,有了享福的条件却也不愿享福,生怕拖累后人,连让我们尽一天孝心的时间也不给,让我们留下终身的遗憾。今天,我抢在哥哥的前面表态,我父亲的后事由我小叔及族中长辈主持,各方面按农村习俗的最高规格还高一筹来办,不用考虑花钱,千万别怕花钱,我表叔作公证,我父亲一生最相信表叔你,一切都由你来把关。”表弟在小表叔提出商量大表叔的后事安排后枪先发言,说完拉着孝生父亲的手,靠着他的肩头又孩子般地哭起来。
“金河说的我都同意,尽管我身为国家干部,受党纪国法的约束,不宜对父亲的后事大操大办,但是,我请假时只是说父亲病重要回家看望,他们不会有人来的,再说这是在村里,就算他们知道了,我不收礼金也就是了,拜托各位长辈尽心操办,我们虽生在农村,对农村的规矩却不甚了解,不必事事问我们。”大表兄到底是有身份的人,强压着悲痛说出了心里话,说完从口袋中掏出“大中华”给众人散烟。
“有你两兄弟这话一切就好办了,其实,我跟族中的长辈们也是这么商量的,保证把我大哥的后事办得风风光光,不让任何人说你们兄弟的闲话。”小表叔说着就喊这个、叫那个地分派开来,一旁的孝生见父亲搂着表弟的肩,眉头紧锁,一言不发,把表兄递给的“大中华”夹在耳朵上,还是抽着他的旱烟锅。
四
孝生在众多的分工中临到了一项简单而独特的任务——就是拿镰刀把大表婶坟地周围的灌木杂草砍干净,并清出一条通往坟地的路,后天大表叔出棺时好走就行了。
孝生午饭后才提着镰刀慢慢悠悠朝南山头走去。南山头的灌木杂草确实旺盛,长有一人来高,大表婶的坟地处腹地,大表叔在世时常带着大黄来,在杂草丛中留下了一条小路,孝生猫腰顺着小路前行,快到大表婶的坟头时他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宁神细听,却是自己的父亲与人叙说着。
“春妹子,表哥去见嫂子了,也没什么可伤心的,他早前几次对我说:他如果先走一步,要咱们俩都别伤心,注意身体,多活几年,最好能走近一步,相互有个照应。咳,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这黄土埋到下巴了,还想这些干啥呢?儿女们都不会理解的,又何苦给他们添乱呢?只是苦了妹子你,孤儿寡母的这么些年,受老罪了。”
“二哥不要这样说,一切都是命,半点不由人。我守寡二十多年,把女儿带大,也嫁到了好人家去,尽管孩子很孝顺,隔三差五地来看我,总劝我搬过去和他们一起过,我老觉着两代人之间哪怕是母女,也不是啥都能说的,啥心事都能亮开的,总有些不方便的地方,所以,我说不到不能动的那天就不搬去她家,就像大哥在嫂子去世后不愿去市里一样,我听说他对孩子啥要求也没有,孩子挤出时间回来看他,他还怪孩子们耽搁了工作,催他们快走,他倒是跟大黄无话不说。唉,大黄竟成了大哥的伴!”
“可不是吗?其实,表哥心理天天记挂着孩子们呢,可孩子一回来他又不晓得该谈些啥。我在家也一样,儿子也很听话,可一个当老子的总不能和儿子胡聊些歪七竖八的吧?他们猜不出你的心思还说你瞎操心,我那小孙子说这叫‘代沟’,我就不明白我一生为他们好,乍就把他们带沟里了?”
“嗨,二哥,你这话可是说外行了,我听人讲过‘代沟’就是两代人之间像有一条大沟一样,你不愿意跨过去,他也不想跨过来,虽然是父子关系,却跟陌生人似的很少沟通交流。”
“春妹子,还真是这个理,细想想我当年与父亲之间也是这个样子,还真不能多怪孩子们不理解咱们呢。”
“是呀,所以人家说‘少是夫妻老是伴’,人老了有个伴才是最重要的,只有身边的人才能知冷知热,才能说个贴己话儿,可惜,我们……”
孝生不敢再听下去了,他悄没声息地退了出来,他知道父亲口中的“春妹子”是邻村的寡妇春花。孝生还曾经听人说他父亲和大表叔小时候就跟春花非常要好,好像是说大表叔喜欢春花,春花心仪的却是孝生的父亲,不知什么原因三人最后都没成,春花嫁给了别人,没几年丈夫去世了,她带着女儿苦熬日月,孝生倒是认识她的女儿,比自己小两岁,嫁到邻乡了。大表叔和父亲一直与春花处得像亲戚一样,几家人常有来往,尽管有些人说三道四的,但他们行的正,走的端,反而让外人敬佩他们的友谊,孝生见了春花也要叫声“春姨”的,很是亲切。
孝生的心里打翻了调味盒,说不出是什么味道,他似乎明白了父亲的心思,又似乎更糊涂了。
五
大表叔的后事果然办得风光隆重,表弟从本田轿车的后备箱里拿出五匝百元大钞交给小表叔,让他花完了再知声,小表叔颤抖着手一下子塞进他那个破公文包里,费了很大的劲才把那个掉了鼻子的拉锁给拉上,害得他几天来走到哪儿都像提溜着颗炸弹似的紧张。
按当地农村的习俗请了一班道士(都是农民兼职的,可不是什么“观”里、“庵”里的道士),念经唱道作法事三天两夜是肯定的了,又请来了当地硕果仅存的一班礼生来烧纸堂祭,孝子、孝孙们随着礼生的唱词一起一跪作揖过千磕头近万,弄得腰酸腿疼、灰头土脸,早有几个吃不消的坐在草窝中懒得动弹,任那族中的老者们责怪。
三天来小山村中鞭炮、花炮声不绝于耳,锣鼓唢呐声此起彼伏,还请了大戏班子白天黑夜地唱,多少年来山村的节日也没有这么热闹过。尽管表兄说他没告诉单位的人父亲过世了,可市里、县里的轿车一辆接一辆地开来了,每辆车上都不无例外地带着大的、小的各色的花圈,院子里是早就堆不下了,大门外的一片山坡也成了花圈海洋,村民、路人无艳羡至极,都夸说大表叔有福。
孝生这两天的注意力一是在父亲的身上,察言观色,想更多地揣摩他的心思;二是在大黄的身上,他被这只狗感动着:大表叔入殓到棺材里了,它一直卧在板凳支着的棺材下,始终是微闭双目,泪水双流,三日来不吃不喝,不离一步,有不知情的人轰它,轰也轰不走,任你打它、踢它,它都一动不动,孝生拿肉给它吃,它看孝生一眼,却连闻也不闻碗里的肉。
大表叔出殡时,花圈、布曼排了一两里路,鞭炮轰鸣,锣鼓喧天,四五里的路程走了个把小时。孝生看见春花姨也来了,和父亲一起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后面,这几天,黑瘦了许多的父亲走路都有些踉跄了,话也更少了,春花姨不时地伸手扶他一把,大黄跟在父亲和春花姨的后面,走路已经摇摇晃晃、东倒西歪了。
大表叔与大表婶当然是合葬一处,新坟做得高高大大,单是那块青石墓碑就有一人多高,表兄说碑文是他用了一夜时间写好的,还让给市长写报告的大秘书润色了半天,市里最有名气的书法家誊写下来的,五六个工匠一天一夜赶着刻好的,南山头上有了这一块石碑更显威风气派了。
人们陆续下山了,孝生的父亲对他和表兄弟说:“我跟你春姨再聊会儿,你们先回去吧,老人入土为安了,你们该干啥干啥去。”
孝生和表兄弟们只得走了,孝生看到留下来的还有那只狗——大黄,它卧在青石碑前,一动也不动。
六
大表叔安葬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表兄弟们都回市里了。第三天清晨,孝生刚洗了脸,就听见父亲叫他。
“我一早去你大表叔的坟地,大黄也咽气了,你吃完饭去把它埋在你大表叔的坟旁。我真是老了,不中用了,连个坑也刨不起来。”父亲叼着旱烟锅子,满头的汗。
“不吃饭了,我这就去。”孝生心里发哽,眼泪夺眶而出。
孝生特意去了村里的小卖部买了一大圈炮、一大捆烧纸带到南山头,他把大表叔坟旁父亲没挖好的土坑挖大挖深,抱起墓碑前僵硬了的大黄放到坑里,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它身上,然后把它埋好,又费了半天的劲给它堆起个坟头,最后燃放了鞭炮、烧着了纸钱。孝生坐在大黄的坟前竟号啕大哭,泪雨滂沱。
“你把它埋了就行了,还烧纸放炮的干啥呢?”
孝生正哭得止不住悲声,听见父亲怪他,他赶紧起来搀过父亲,让他坐在干草上。
“爸呀,我现在才觉得大表叔真是有福的人,因为他在大表婶走后能有个大黄这样的伴陪伴着他。明年清明我一定说服表兄弟给大黄也立个碑。”
“尽是瞎说,那有给狗立碑的?”
“爸呀,我觉得很多人还不如大黄呢,儿子我就愧叫孝生,总认为自己虽不像金山、金河表兄弟样有本事,却也不缺你老的吃喝,从来没考虑过你老的心思,我今天算是明白啥是后人、啥是伴了。”孝生伏在父亲的腿上,像儿时一样。
“儿呀,爸不怪你们啥,是我不该胡思乱想,我真希望能跟你大表叔一样,一闭眼睛早点儿去见你妈,到时候,你千万别学你表兄弟们大把地胡花钱,那都是给活人看的,有啥用呀?你说对了,你大表叔有福不在于他有金山、金河这样的好儿女,而在于他有条大黄这样的狗。”孝生的父亲几天来在说出了最长的一句话,说完已是老泪横流。
“爸,你老可不敢真的胡思乱想,我已经决定了要给你老找个贴己的伴,你先回家等消息吧,我这就去我春姨家。”孝生说着站起来,快步走去,父亲望着他的背影露出了久违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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