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一过,节日的气氛就像过眼云烟匆匆流过,不留痕迹。但城市却青春永驻,每一天都是繁华的喧嚣。这是苏北一个有着不少悲怜故事的城市。
市中心是一个比巴掌大一点比脚掌小一点的广场,有几朵无关紧要的花痴笑着。它们自有它们的痴笑,几乎没有人闲坐,城市的人们总只是匆匆的过客。只有广场中心的那匹高头大马和那位骑马挎刀的新四军战士永远守卫在那里,不管春夏秋冬风霜雨雪地守卫在那里。
“馨馨”花店今天开业,在马头所指的方向。其实只是一个很小的店面。不过来道贺的人还真不少,说起来像这样的花店在市里少说也有五六家,只是小本经营的东西,一般无力在市中心撑下这个门面。
花店老板是在上海一家大公司做产品开发部经理的,挺精干的,叫方平。很多人搞不懂他为什么那么大的城市不好好待着,偏偏跑到这个不出名的地方开什么花店。他自己也不说。
所谓的道贺也就是来人送一些牌匾算作捧场,然后由方平为这些捧场埋单,请他们到酒店大吃一顿。吃,当然大家都不会在乎,关键是礼上往来的感情网。
兽飞鸟散的时候,一切都归于平静,一切也归于干净。中国人做事就是这毛病,事情的开头总得尽最大能力折腾一番,然后才言归正传。
第二天,一大早,天气还很冷。方平穿得依旧单薄,来到店里。店员李可和刘飞赶紧凑过来,很有礼貌地向他问早安。方平只会心地点点头,他慢慢地环视了一番,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突然转过身来对李可和刘飞说,好好做吧!全交给你们俩了。对了,刘飞,出去送货一定要小心!
哎!方经理,你放心吧!刘飞热情地答了一句。目送方平走进一辆黑色的轿车。
哎,李可,你知道方平长得什么样吗?刘飞不无甜蜜地回忆刚才见老板的情景。
高高的,有点瘦,很帅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有人跟你说过?刘飞感到非常惊讶。
我猜的!呵呵!她温馨地笑了一下。
李可是一位盲人,但对花却是奇特地敏感。姨妈就是种花的,从小就和姨妈住在乡下,闻惯了花的味道,几乎每个品种的花都能靠嗅觉辨别出来。她对花有特别的灵气。
方平每半个月都要从上海回来一次,好好地看看他的花店,就像是对自己的情人一样。开始他和李可刘飞之间的话并不多。时间长了,又因为都是年轻人,话就多了。
方平特钦佩李可居然能用嗅觉分辨出花的种类,她和花那么贴近。他专注地看着她黑色发亮的长发,白色的外套,有时她自己就是一朵可爱的花。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她的心是透明的。
又是一个周末,是初春的雪夜。方平来到自己的花店,刘飞出去送花了。他坐在最里面静静地看着李可卖花。他会从她对花的专注和会心上想起某个人,他心中暗有一份得意。
到了深夜,花店关门了。方平说要请李可吃夜宵。
李可并不是拘谨的女孩,她摇摇头说,不了,我要赶快回家了,不然家里人会担心的。
那我开车送你吧!方平今天才显得格外热情。
不,李可刚说出半个字,就改口说,那就麻烦你了,方先生!
叫我名字就行了。什么方先生,我跟你差不多大吧?
我家在通榆路。
车子在路上慢悠悠地游着。窗外是细细的雪,快乐的飘着。
方平说看到雪,我就会想起徐志摩的《雪花的快乐》那首诗,飞扬,飞扬,飞扬/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李可没想到这个一心做生意的人居然还会读诗。暗笑他的痴气。
谢谢你给了我这个可以天天和花在一起的机会!李可坐在车后静静地说。
怎么这样说呢?我也的确需要一位不仅懂花而且要惜花的人啊!方平也有很多感激要表达。
李可想了想问,对了,方先生,你在上海有那么好的工作,为什么还要到我们这个小城市来开花店呢?
方平微微地笑了一下。他的笑像一潭深水,一眼望去就只是碧绿,而看不清深处藏着什么。
和你以前的故事有关吧?李可探密似地问。
你怎么知道?方平很奇怪她的先知。
你不说话,我就这么想了!她很得意。方先生,我到了。我家就在前面,不要往前开了,被妈妈看到了就要骂我了!
什么年代了,这还会被骂?他在笑她。
我是在这个年代,要怪只能怪我妈妈还没适应这个年代!谢谢你,走了!她踏着地上洁白的雪消失在路灯光了。方平目送了很远才钻进车里去。
方平想起自己有一位老师正好就在附近,想去探访。看看都是深夜了,只好改变了主意。
李可刚刚到家就真的被妈妈骂了,干嘛给人家干活还这么拼命,家里有什么事情却不闻不问……李可只默默地承受。
李可的爸爸是一名人民教师。这人民教师若去掉人民二字就压根和人民没多大关系,可偏偏要加这两个字来表现自己事业的伟大。
爸爸的心怀正如他的名字,李伟业,就是创造奇迹的事业。可是在工作岗位上十年,二十年,快往三十上数了,他只一如既往地做着一名人民教师。他的伟大的心怀也渐渐消磨在了这伟大事业上了。他习惯了这样。
但妈妈就没那么有抱负了,她只有骂。因为气爸爸对家里的事什么都不管,还整天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迁怒就像蜜蜂采蜜,本来只是淡淡的花粉,一经蜜蜂的肚子,就成了稠稠的蜂蜜了,效果更强。李可就这样成了最大的受害者。
李可自顾打扮自己,掸去身上的雪花。有时她想,倒不如早点嫁人算了。只是自己的眼睛,她也知道。不过盲人恋爱跟瞎猫捉老鼠不一样,他们往往要比正常人的深刻。常人的爱情多是用眼睛看出来的,而她们多是用心体会出来。
情人节的夜晚,花店的生意特别地好。方平也在,他和李可刘飞一起忙,直到深夜。城市的夜景真美,在节日的笑声落幕后格外柔和。方平提出请他们两人吃夜宵。
大娘水饺里坐满了人,可能都是饥饿了的情侣。他们三人在排队。
方平,你还没告诉我们你为什么要在这开花店呢?李可快活地问。
真想知道?方平也好象特别愿意说的样子。
他们一副理所当然地看着他。
我大学就是在这座城市念的。在大学里我认识了一位女孩。方平停下来注意了一下他们渴求继续的表情,就继续说,她很爱花,我曾告诉她等将来毕业有钱了我一定会在市中心为她开一家最好的花店。可她没来得及让我实践自己的诺言。后来,她得了不治之症,又服药过量死去了。方平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她死的那年才二十一岁。死得很美。
李可和刘飞的脸色都沉了下来。方平说回忆的时候他会想起一首诗,你有珍珠似的少女的泪/常流着没有名字的忧伤/你有美丽得使你忧愁的日子/你更有美丽的夭亡
李可好羡慕他,更有点敬佩他,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怕勾起方平更多的伤感。刘飞静静地吃着送上来的水饺。
从那个故事后,李可就有了一种自豪感,她庆幸能在这里工作。她被他的故事感染了,她开始希望多听到这个有点痴的男孩的故事。
他们常常用电话在两地讨论生意上的事。
四月后,在全国逐渐流行起了“非典”,有“非典”病例的城市愈加恐慌起来。方平在上海处理他公司的事,晚上会打电话回来问问花店的情况。李可就向他哭诉,生意不太好,每天几乎都没有收入。
方平也预料到了,但也只能安慰安慰他们在一线的人。让刘飞少进一点货,很快就会过去的,不会影响全年销售的。
什么时候回来啊?她心中多了一份牵挂。
有机会就会回去的,一切都会很快过去的。他只有安慰。
可安慰就像一杯水,对生了病的人一点用也没有,他需要的是药。花店的生意一天天地无法维持下去。
到了五月份,街上走动的人都很少,就别提买花的人了。对于一个中等城市来说,花店的生意本来就不好做,它和他们本来就不是一个味的。
李可是一个单纯的女孩,快乐了就笑,遇到麻烦了就只有忧愁。
刘飞劝她不要这样,一年的工资不会变的,这是说好的。
她说她不是为工资而来的。刘飞没话说她。
他们就像是不逃的残兵,作殊死的顽抗,等着漫无希望的增援。
一个月后,方平忽然从上海回来了,站在花店的门口。连刘飞都快要哭了,像是最后的卸任。他的担心现在终于可以放一放了。
李可一下子扑在方平的怀里哭起来。刘飞吓傻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方平搂着她的头,抚顺她光滑的长发说,好了,可可,让人家看到我们这场景还以为我们惨烈到什么程度了呢!
可可赶紧收拾好刚才悲怜的表情,笑了笑。
刘飞问方平现在到底应该怎么办,关门?
不,“非典”看来很快就会过去的。对于受了这场惊吓的人们,肯定会出现一个买花的高[chao]。再过一个星期,我们不仅不能减少进货量,还要大幅度增加。我相信这两个月的损失很快会又赚回来的。
可可和刘飞疑惑着。
方平这些天住在这个城市的一个旅馆里。每天都送可可回家。然后一个人开着车逛街,看着自己过去的足迹。有时他会看到那对快乐的身影。
方平忽然想起了那位住通榆路的老师,就决定去探望他。
拐了好几个巷子才到。师母在院子里洗衣服,大清早看到这个年轻人,有点瘦,一身白衣服,有点轻飘飘的感觉,有点不高兴。
找谁啊?她问的时候自顾洗衣服,头都不抬。
是李伟业老师家吧?
你是?她此时才停下来,好好地欣赏起这个年轻人。
我是李老师高中时的学生,刚从上海回来,顺便来看看他。方平走近了师母。
上海“非典”没问题了吧?她热情地问。
基本上没问题了吧!
那快请进!师母也赶紧跑上去,手对着围裙擦了擦,接下来水果之类的东西,大笑着说,来就来了吧,还买什么东西啊?
李老师从屋里走出来,是方平,哈哈,没怎么变!哈哈!快进屋。
他们自然而然地聊着现状,说到过去。说到自己女儿的时候,他多少有点不情愿说,还算争气吧,就是不怎么和我们说话!
多大了?
二十四了,眼睛不太好,还没找到人家呢!呵呵!李老师的笑有很大成分的尴尬。
对了,我有个朋友眼睛也有点问题,我已经在上海请我学医的同学帮忙了,到时候她也可以去啊!治愈的希望很大的!
啊?真的!到时候可真的要麻烦你了!李老师顿时为女儿激动起来,恨不得以身相许
果不出方平所料,“非典”刚过,城市的居民竞相出来买花相赠,以示慰问和庆贺。其它几家都没来得及准备,只有馨馨吸引了很多人,一天的销售额达到了五千多。
刘飞快乐地承受着从未由过的忙碌。可可也娴熟地接待着客人。
十几天都这样,生意好得出乎他们的想象。人们从未有过这样的热情。可可和刘飞只夸方平真是太厉害了。
我们都是花的天使!方平轻轻按了一下可可挺挺的鼻梁。
说到花,可可有一半欣慰,还有一半不高兴。她曾为那个故事感动,有时,她也会为那个故事感到自卑。
方平完全没有觉察。
生意的红火随时间的流过而日益趋于平静。方平准备带着可可去上海治眼睛。可可说,还是不去吧,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你不想看看我吗?
好!我去!
可可和爸爸说的时候,李老师才知道可可的老板和方平是一个人,很高兴,自然也同意女儿和他一起去。
到了上海,方平进了自己的家。地方不大,但很舒服很温馨。他说,只是一个人的时候会觉得很寂寞。
可可明白他的意思。
他们商量了一下日程。方平说他得先去一趟公司,看看有什么重大的事情。
可可搂着他的脖子,有不让他离开的意思。
听话!
可可笑了笑,轻轻地亲了他一下。
方平一下子吻住了他的香唇,在舌尖的相触中让她陶醉。房子一片昏暗,只有轻轻的唇吻声。
可可这是第一次和男人接吻,她都感觉不到自己心的存在了,但她现在不想要平静。
可可的肌肤像软软的棉,她想抵挡他,可又无力抵挡,只有微微一点皱眉,便在激烈和疼痛中陶醉。
之后,他们都平静地躺在那里,方平温柔地吻着可可的额头。可可闭着眼,有点羞涩。可可知道自己再也缺少不了他了。
方平带着可可去看医生。医生朋友说,要过一个星期后才有诊断结果。有点困难,但不是没有希望。方平知道那句话里的意思。
夜里,方平梦到了那个女孩,一头柔顺的长发,明净如水的眼睛,站在面前向他微笑。
醒来,方平看看身边的可可,还在睡。现在,他真为这个女孩担心,担心她爱的男人会不再爱她,让她像一枝孤独无助的蔷薇,无依无靠。
他走出房间去做早早餐,天还早,他的手脚也特别轻,怕惊醒了可可。
医院的朋友告诉他们可可的眼睛需要见看的眼球来移植,这需要时间和财力上的准备,一时半伙的急不来的。可可让方平送她回家,免得家里人担心。
方平点点头同意了。
可可走了后,方平的梦里经常有那位神秘而深刻的女孩出现。她的笑,她的长发,她透明的眼睛。他怀疑那就是他死去的女友。他每每梦到她就觉得心里有许多的不安。
相信爱情会天长地久的他渐渐被过去所累。人总是有很多很多的情结,有时候就是解不开的结。
方平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漆黑一片。他脑中有太多过往的碎片撞击着他的头脑。他没有了一贯的洒脱。
忽然电话响了。他迟疑了一会儿才接,喂,哪位?
方平吗?
李老师,怎么了,可可到家了吗?方平没想到会是李老师。
到了,早到了。哈哈。你和我们可可的事我们都知道了,如果你们彼此都愿意的话,就尽快把事情办了吧,啊?
我们认识不久,再等等吧?方平竭力推辞着,又不敢太绝对。
我知道。我不想干预你们年轻人的事。只是你和可可都老大不小了。
知道了!方平放下了电话,像打过一场重大战役一样,他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方平赶紧打电话给可可,让她赶快过来治眼病。可可在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既然郎君召唤,她也就不顾一切地过去了。
她满欢欣地来到上海,重新回到他的怀抱。等不及,在车站的出口处就亲了他一下。方平一脸难堪。
怎么了,方平?有什么事吗?可可的神经就像一只高度灵敏的雷达,可以洞察世间发生的一切。
没有啊,怎么会这么说?方平说话很紧张。
别骗我了。快说吧,什么事?可可停下来问,是不是我的眼睛治不好啦?没事的,我本来就没抱多大希望,只要你不嫌弃!
可可,我想告诉你,我并不想拿一颗破碎的心来爱你,这对你不公平。
可可一点准备都没有,呆在那里,甚至有点莫名其妙。
这些天,我一直梦到那个女孩。梦魇缠着我,不放我。我知道她现在在我的心中还占据着怎么样的分量。我不能骗你。我不能一边搂你在怀里,一边梦着她,你明白吗?
你啊说什么啊!方平。那你现在准备让我怎么办?可可快疯了,她哭着扑打着方平,不管路人的观看。你怎么这么自私?你让我怎么办啊?
方平任她发泄着。
我回去了!可可一气走了回去。
不,方平追了两步,可可,一定要等你的眼睛看好了才能回去。要不我怎么对你和你爸爸交代啊?
交代?可可抽泣着,没什么好交代的了,方平,我长这么大一直视厄运如朋友,习惯了!命运来了,天注定,还需要向一两个凡人交代吗?
对不起,可可!也许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如果没有爱过你说不定可以,现在,怎么也不可能。我的心不允!
方平什么话也不说,他知道责任全在自己。他抬头看看城市里高高的楼群。
方平上班回来,一看可可不在家了,心头一惊,知道什么事要发生了。来不及喘气赶紧开着车到车站,一路打听,就是没有她的踪迹。他绝望地看着这个洁净而茫然的城市。
晚上在车上睡了一夜。第二天继续寻找。他打开车上的广播:本月二十四日早晨,一名江苏籍女子在南京路过马路时被一辆黑色面包车撞伤。现寻找她的家人或朋友和医院负责人联系。我们的电话是021649520130。
方平心头一惊也一热,掉转车头,赶忙开向医院,小跑着到入院登记处询问。
当他看到可可静静地躺在那里时,他有记忆以来第二次为生命的可贵而流泪了。
可可,可可,他蠕动着嘴唇。
经过抢救,可可脱离了危险。方平,方平!可可被惊吓后一直小声地喊着。
可可,可可,我在!但她并没有反应,只是在说梦话。
可可,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我梦到的女孩就是你。就是你,可可,你知道吗?你透明的心就是透明的眼睛。记得了吗,我第一次送你回家的那夜?可可,雪夜,我就看透了你的心。你的眼睛就像它一样也是透明的。你看,外面下雪了,你快醒啊,我们一起出去听雪!
在半空里娟娟的飞舞/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等待她来花园里探望/飞扬,飞扬,飞扬/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可可依旧睡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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