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庞德在巴黎的地铁抓扼住那瞬间的纷乱与杂沓，生命在此聚散分合、苍桑迷茫的意境就由此展开，‘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般显现；/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这句拨动心弦，使许多人都产生共鸣的诗行浮现在庞德的笔下。

其实，无论在古人的呤唱里，还是到了反叛浪漫主义的现代派的呢喃中，这种由于瞬间而爆发出的诗行比比皆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那位隐者陶潜隐于山林时的感慨生命的瞬间感怀，‘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是那位朦胧才子顾城行走在睡梦中的梦呓涂鸦。不仅这两位如此，就是戴望舒的那首脍炙人口的手掌、马雅可夫斯基穿裤子的云也都是灵感突动的刹那一挥而就。

诗者就是对一切都新奇的生命旅行者对这萌动世界的感受，当大脑神经元里的化学物质多巴胺分子糜集在事物的某一点，当一次次的累积由量变升华到质变，瞬间感觉就会火山般喷发，跳动的语言就会一句跟着一句挟带着自然的韵律与朴实的美感纷曳而至，就象雨未的虹，就象宇宙星云绚烂的颜色。

在某种意义上，全体诗者都是洛特雷阿蒙式的语言暴徒，无论炎炎的夏，无论袭袭的春，无论绵绵的秋，无论飘飘的冬，无论生命的起始，无论灵魂的结束，语言不经意地通过瞬间集结，在诗人的心里肆意流淌，哗然倾泻。

而所谓的瞬间感觉，归纳起来不过就是两种，一种是灵魂积郁到了质变的量，诗人就会将以往的经验与经历爆发，灵感在此迸溅，手抓起笔，笔紧随着思绪流动，串动的诗行就会应运而生，譬如太白诗仙的蜀道难，譬如杜诗圣的读书破成卷下笔如有神，譬如荷马讲述的阿喀硫斯愤怒了，譬如老艾略特残忍的四月，譬如艾青的我深爱着这片土地，莫不是感觉与激情在瞬间挥发释放的舞动。

另一种的瞬间感觉则是灵魂在瞬间时的直接感受，是直接用文字描述瞬间的感受。诗者将用细腻的笔触泼墨出作为个体的人的刹那间对这个世界的有限感知，在这点上，我认为做的最为出色的就是那位西班牙老人阿莱桑德雷，无论其对无限与有限关系思辨的《老人和太阳》，还是其对个体生命存在的探讨的《欢爱之后》，抑或对生命与永恒时间关系探讨的《我们以影子为食》，这位诗者的语言皆是通过对某一瞬间具体感觉的描述来阐述他的深刻思想。

‘他已经活了很久。/他靠在那里，老态龙钟，靠着一根树干，一根极粗的树干，在迟暮，在夕阳下山的时候。/那时刻，我正好路过，便停下脚步，把他端祥。/他老了，满脸皱纹，那双眼睛暗淡甚于忧伤。/他靠着树干，阳光向他移来，轻轻吞噬着他的双脚。/在那儿，像蜷缩着，停留了片刻。/然后上升，把他沉浸，把他淹没，/缓缓地从他那儿移开，把他和自己的美丽光芒合为一体’这实际上就是通过观察者的视觉感性地叙述了一段影像，让读者主动去思索，使得我们不难从这不断挪动的画面里看到了表象扣的人的生长过程中的耗竭与死亡，生命的衰竭不过‘像毁灭性洪流中的一块岩石正在渐渐消蚀’，而这消蚀之末，‘强大的太阳怀着爱恋慢慢把他吞下’，由此瞬间的感觉达到沸点，生命的有限在宇宙的无限中得到消融，诗者阿莱桑德雷陨没于他睿智的语句之中。

同样，在那严肃欢爱之后诉说的正是瞬间视线前凸的审视，‘爱是瞬息间的毁灭，是一种燃烧’，‘我们凝视着也，我们清楚地看到那新的、重新形成的生命，/那静谧的、温暖的生命从她娇美的身体表面在向我们呼唤’，每一句都是通过瞬间的感知在触动灵魂的上升，乃至‘最后用我嘴，再一次开始覆盖你的清凉宜人的柔发’。

阿莱桑德雷在用他的笔斧凿开生活中看似平淡的画面，然后连接成一组组瞬间流动的印象，连接成一幅幅生活流，用以提示生活的真理。在这样的锡焊点上，解剖出的不仅仅是个体的感知，还应当是我们全体曾经有过的共同的感知，这就象地质学家在处理某处地质的断层，拱起的白恶纪与侏罗纪褶岩提供的是全体地质结构的标本，而是某处独特的私人隐秘体验。瞬间感觉挥发出来的意境迸溅出来的是深层的思辨与哲理，是语句粗犷奔放的行云。不过，瞬间的粗犷并不等于顺手涂鸦的粗糙，瞬间感觉挥发的意境也不等于不假思索的轻率呓语；看似不经意的笔触实则是精心营造的宫殿，恰似偶尔拾到的奇石，自然天成的本质是亿万年的锤炼。任何诗歌都是对生活耐心而细致的观察，就象吴道子挥毫泼墨的山水，随意中巧妙蕴涵着思辨的结晶与光芒。

可以说，通过瞬间感受进行描述瞬间感觉是诗者与诗的灵魂，一串串由语言锤造的音符因此产生神奇的张力与弹性，跳跃着，萌动着，在顷刻间打动吟颂者的情绪，引发起意象与精神的共鸣。而基于这种瞬间感觉挥发出的意境而创作出的诗，虽然可以传颂，却不可以复制。即便有惟妙惟肖的模仿者，也只能是某种拙劣的膺品，因为诗者此刻的心情难以批量生产，因为诗句不是集约化的流水线作业，因为脚不可能两次踏在同一处水流中，因为每一次的感受都是唯一的。

其实不仅仅是舶来者阿莱桑德雷，即使是苦呤者贾岛的推敲，也不过是对那月色下瞬间感觉的琢磨。精华传世的诗行很多都是不经修饰的心灵的流淌，经由诗者的传递，使我们沐浴在这样美丽的语言间，思想也跟着流动，就象行走在潺潺的自然中，不知不觉间被感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