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都从骨子里透着雄壮。同样雄壮的还有清澈的溪流。然而,这一切的雄壮都蕴藏在一种太阳出世前的寂静中了。我习惯早起,特爱趁着夜星子还没褪尽的时候,牵一条老狗看它怎样翘起尾巴拉屎。推开门,吱吱吱,木栅栏铁丝网拉了些黑煤灰榍在晨风中响乎。啵!挑开了粘了眼屎的皮子,耷拉着耳朵,缩一缩脖子就跑到大槐树底。接着,灰蒙蒙的天色终于透亮了些。
垄间的牛默默地垂头,牛鼻子僵得发硬,顶上谁的腰子可不得了,牛鼻上套了铁丝做的环扣。树林中墨绿青黛混杂的一重一重的叶障很幽深,似乎空气中飘荡着林子里深夜才开苞的花香。每一根木头,一片绿叶,一朵嫩花,甚至花瓣背后都趴着藏头露尾的虫子。这些虫子不咬人,却喜欢钻进人的胳肢窝里闹腾。渐渐地,风猖狂起来,微微凉的风拂过我额头。说来极巧,我倚着大槐树时,正从树林枝桠上掉下一只猫崽。着实把我吓了一跳,忙掩嘴看时竟发觉这猫崽子早就死僵了。它的嘴裂了个大血口,腹部有个大洞,像是被烧穿了,血凝在一块发紫,把洁白的猫毛给弄得极脏。它的眼睛睁着,一颗眼珠子深深地陷进去,也极腥臭,恶心人。谁干的?恨不得揪起弄死猫的凶手。然而,很快我意识到这压根没用,我蹲下来,拿树枝挑弄着猫的尸体,朝着血凝大洞戳了戳也就丢来了。不知不觉,谁晓得我慢慢地给一只老黑猫盯上了。它机警地伏在房顶,我和它对视了会儿,它就一溜烟跑开了。
田垄间慢慢散布了温和的阳光,并逐渐地强壮开。有些早起的农人扎着头巾,或把湿了水的汗巾裹在手腕上,拎水桶,挑扁担,轻快地奔了土路朝这走来。由于昨晚淋了小雨,不很长就停了,土路潮潮的泥浆虽然已经发硬,可仍软软的,一踩就一块鞋印。土路上扬不起尘,空气就很新鲜,滑油油的贼鼠偷偷啃着庄稼人攒的谷子,咭啾咭啾的声儿听得也极清晰。我估摸着母亲也该起来了,便往小山丘上的林子那儿奔去。我可不愿意被她拉去吃苦涩的生菜夹的高粱面馍子,我恨吃这玩意,更不愿去刷啥牙,洗啥脸蛋,宁愿给雨细细地摸一阵,淋得满头满脸的水湿湿的也行。村子里,靠山脚的地方,有些嘻嘻哈哈的笑闹声儿,凑近一瞧,原来是一群毛头小孩,抹着鼻涕,聚在一棵两棵树之间的草泥地上,玩斗弹珠、刮沙牌、斗蛐蛐;他们玩得开心极了,小嘴咧得没了缝。我扯高了嗓子喊:嘿!带个我吧……他们却压根儿没听着,也就瞅我也不瞅一眼。突然,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喷了些口水,还年的臭臭地沾了一手,赶紧揩在皲裂的树干上。溪水紧挨着这片林子,一个正偷偷舀水洗衣服的妇女,背着一个熟睡的婴儿,打着梆子,趔趄着滑到水里去了。那妇人背上的孩子哇哇大哭,眼泪鼻涕搅混在一道,湿了一大块衣服。幸好这从南山脚淌来的溪水不深,才淹到她小腿靠着膝盖骨。但这着实令她惊颤了一回。难怪那帮混孩子偷着乐呢。那妇人显然听到了笑声,怕小孩嘴快漏了风声找他们老子娘来赶她走,闹些不必要的矛盾,便两手叉着水蛇似的腰,喝令那帮孩子回去,大声骂道,作死白瞎了眼啵!
我站在山脚下,一阵缠绵的风拂过来,轻微微地,农人家前有院子,由篱笆围成,吱—吱—吱地响。木头与木头相互摩擦,铁丝牢牢地拴紧,暴露在微微寒冷的风口中。是该披一件粗步缝踏花棉衣,真后悔,早早地跑到这儿来干啥?估摸着母亲也已经出来,并在田垄间挑粪浇菜了。我也敢肯定,那土路坑坑洼洼的一定翻了许多黄蜡蜡的尿屎,爬满着蠕动的蛆、乱飞的红头苍蝇。天已经大亮,鲜嫩的阳光紧紧贴在树林间、房屋顶、泥土路和一根锄头、一张糊在墙壁上的年画表面,渐渐地开始耀眼。
紧邻村口的一辆破旧农用车开始浑身颤抖。一个肩膀上搭了汗巾,提了水壶的中年男人正半倚着车门数手里的钱。车后头载满了胖乎乎的猪崽,也有些关在铁笼子里的鸡、鸭、大鹅。一股浓重的臭腥气弥漫了整辆车,过往的小孩纷纷捏紧鼻子跑开。我认得他!你认得他?你咋不吱一声就蹿到我旁边来了?村子里逐渐恢复了热闹,家家户户都敞开了院门,赶鸡、赶鸭、抽高粱谷子、撮玉米粒、挑粪桶、晒棉花被,老大爷老奶奶盘着小腿坐在小椅子上,拿着小勺子抠耳屎。那中年男人抽完一根杂牌香烟,朝墙角一扔,烟头还噗噗地燃着。不过,汪汪汪一阵狗叫,提起后腿朝墙角那么一撒尿,烟头就灭了。那辆农用车发动了,轰轰轰的机器声摇地土路都抖起来了。看那熊样,像害了臊给尿憋了呛,低沉沉地,及不上一车子猪叫,突突突地颠簸着开走了。你咋认识他的?给我说说啊!林子里一群小孩嘴特尖,骂起人来眼睛眨都不眨。他们弄死了一瓶子的蟋蟀蝈蝈后,悻悻地奔回了家,吃他娘ru*头上挤来的新鲜奶水了。咳!
嘎嘎嘎,嘎嘎,臭烘烘的鸭屁股发着更臭的屁。一群浑身稍黄的白发毛,软软的,黄酱似的鸭嘴咂着农家料子。那些鸭子左一摇,右一晃地跑跳。我笃定它们今天交了好运,肯定能再吃胖一两二斤的。然而,叫人可笑的是,它们的主人,一根干瘪的柴火似的老妇女,竟大有得了不治之症的兆头。刚到立夏时节,当然,天气要更燥热了。浓密的树林似乎还要再膨胀,硕大的叶片遮挡了不断强烈的阳光。有一点,风还很凉爽,大概从谷底下吹来啊,带了溪水冰凉的味道,似乎还有一些腥味的,我踮起脚来正望见一对男女不作正经事,在那溪边抓鱼,用刀子挑鱼籽玩呢。阳光更烈了些,花丛里聚拢了些翩然飞舞的蝴蝶,似乎它们生来就是要跳舞的,而蜜蜂生来就是采蜜的,至于我么?生来就是要用眼睛,鼻子,嘴,耳朵来感受村子的。祖母说他恨自己没把村子带走,啥?您咋把咱村子带走?祖母经常在梦里抱怨,我知道梦不真,太假,但我极钟爱做梦,好玩呗!也挺甜的,像年里吃的蜜饯样。身旁的草堆散发着一种狐臭,我奔了一阵,肚子叽里咕噜地一阵乱叫,饿了。此时,我隐隐约约听到母亲在田头喊我回家,一位双手叉腰的漂亮女人,她,我的母亲,手拿着脏泥土沾着的高粱杆。空中仍有一两只蝴蝶尾随了我,走到哪,就跟到哪。到了茅房,估摸着它们也会钻进去尝尝鲜吧。乐了一阵,抬头望见湛蓝的天空中飘了絮状的云丝,几乎是成线成捆堆成一驮,你知道啥?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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