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试图拥有大师的愤怒；我试图捏碎坚贞的思想；我试图把天空拉成江海河流；我试图……

古船。

古船以一千岁的年龄恐吓所有卑微的灵魂。静静地，它独自倚着浅浅的溪岸，把自己藏进无穷无尽的黑夜。从前，它的呼吸可以震碎凌乱的石带、低洼的滩头；可以催眠青青的小草、喈喈的蝶蜂。如今，一把年纪的它，慢慢地迟钝，迟钝成一块坚硬的塑像，上面爬满了哀愁。

你可以拿肉眼洞察整个黑夜。是的，当闪烁星眸高高悬挂在黎黑一片煤球上，是否能想起寂寞山林中，一只受了创伤的野猫在舔舐你的皮肤？云雾氤氲，山川相溶，溪水潺潺。天地逐渐藏匿起黑夜，而那一星半点的人家炊烟，似乎正以自残的手段缓缓消亡！

英雄。

英雄以一把青铜古剑肆无忌惮地在战场上，啃嚼人的头颅。滚滚长江东逝水，谁承望苍天尽头，几度夕阳红？激流滩边，落寞的身影下，一个柔弱的叹息在描摹刚强的眼泪。江水流畔，残红败蕊。惟独古寺中，青灯古佛旁，一位老尼在虔诚地超度所有屈死的魂魄。漆黑的夜空就这样被彻底打动，烟雨蒙蒙，小荷尖尖，竹笛潇潇。大英雄的墓碑前，一代代后辈在叩首，敬仰，流泪。最后，依然是永无知止境的深度给予世人一个健壮的阐释。

江南。

江南小镇以一种古典主义作风，傲立于神州大地。一声妩媚的江南琴韵，一滴玲珑剔透的小冬暮雨，就这样，江南细腻地描摹着一张张富有生命诗力的即景图。古巷，戴望舒的古巷，那手擎油纸伞丁香花一样的姑娘，在哪？妓楼，灯火昏黄，走调的旋律在琵琶上煎熬。晓风细心地编织一层层迷迷蒙蒙的烟雾，把江南人像婴儿般哺育、抚慰。余光中的《乡愁》在课堂中被反复朗诵，再问，遥远的台湾，你的母亲在哪？一组肖邦诗意的奏鸣曲、一组玛祖卡的复调、欧式唱腔，在现代化的音乐厅中复制，紧紧地贴着你们的耳蜗。

神州大地，五岳百川。惟独拥有一个宿命论，一千年后，它瘦成了一本线装古籍，纪录了一个接一个或悲伤、或激昂、或喜悦、或无奈的夜。雨，轻轻地洒在我的眼神中，淹没了绚烂的想象。最终，我壮着胆儿翻开古籍，怀揣着大师的愤怒，把黑夜拆得七零八落。

八百里荒原。

八百里荒原以一棵矮植株存活。沙尘漫漫，朔风飕飕，烈阳似火。一个晴空的热度远胜于一千度以上的炼熔。白骨累累，人烟罕至。一只驮了唐朝五百年万物风华的骆驼，踏着神奇的路线，将晴空踩得嘎嘎响。

夕阳。皇城。

夕阳久久悬挂在皇城角楼上，被一个老兵踮起脚，颤巍巍地摘下。皇城内太平已久，忽然一个惊雷，吓尿了剔牙的君主。太监们躲进历史的暗角，眼睁睁瞧着他成了一幅尊贵的画像，被送进祠堂，日夜供奉着。数十载后，他的故事较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敷衍成传说，刻印成册。传说短短数十行字，却填满了素白无瑕的天空。最后，一套遍年史把它收录进去，藏于文人斗室。

我试图捏碎坚贞的思想啊。

寂寥的午后，一杯香茗，一本古籍，一沓素稿，就能意兴阑珊地重现，或杜纂一段传奇。我把自己藏进祁连山冰封的山洞，想象成透明的葡萄，渗着鲜嫩的汁液。渐渐地，油性水笔下，交错纵横的线条成了心灵的版图，一个更耐用的阐释。却，真真一万个没想到自己成了一只待宰的蠢猪。

黄昏慢慢地霸占了天空。我胆小地成了一连串的省略号，唯唯喏喏，吱吱呜呜。黄晕在一声喊孩子回家吃饭的母亲磁性的嗓音中褪色，褪色……终于，黑夜，这个曾经记录过古船、英雄、江南、荒原的黑夜发育成形，长长久久地欲要以古船一千岁的年纪、英雄刚劲而温柔的一刀、江南油性的妩媚来统辖世界。

我屈服了。

寒冷的冬季，窗户脏而模糊，浓重的雾气亲昵地胶着其上。慢慢地，一滴蓄得够大够重的水珠落在我的稿纸上，渗进了我时而粗犷奔放，时而细腻多情的笔调中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