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时某刻,我的手指在键盘上定格。手指和内心都想跃跃欲试。我是想敲出几个字来的。我极其渴望。
安树。你好哇。
可是我的手指只是悬垂在银白色的键盘上着,持续哆嗦了几分钟后,我关闭了这个聊天窗口。
我的眼泪从眼眶里脱落,打在苍白的无名指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一
2003年的夏天,我高中毕业,考上了南方的一所本科院校。我十九年来最辉煌的时刻在此诞生了。临行前,母亲给我一张七千块钱的银行卡和一部迪比特女款手机,外加十万句叮咛。另外又送给我三样东西:责任,快乐,和勇气。
母亲说,去学校要好好读书,时刻牢记自己的职责;不论困境逆境,都要保持快乐的心境;任何时候,都要拥有生活的勇气。
我点点头。双手阻拦母亲送我的决心。我依在母亲的肩上片刻,随即迈向茫茫人海的火车站。
几天后,我开始了大学军训生活。在一个小小的乡下军营里。除了训练时的累倦,我的生命里只有快乐。我在长途话吧里对母亲说,妈妈。大学真好。每一天都是新鲜的。
军营不远处,九月的田里是大片大片的葱郁。我嗅到果实盈盈的馨香。
十一,军队里开晚会。我围着人群团坐。接着寥寥闪烁的灯光,我看到一个男孩。他穿着肥大的蓝色t恤,黑色运动裤。他脸部的轮廓十分英俊。头发貌似刺猬状,根根竖立着,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反射出刀光火影。因为人多,我没看清他脚上的鞋子。我猜测,他穿的是网面运动鞋。象这样一个活力涌动的男孩,应该是这般装束。
十年之前,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我们还是一样,陪在一个陌生人左右……他双手握着麦克风,字字珠玑。我被这个男孩子好看的外表吸引了。我承认我也喜欢她唱歌的声音。他握着麦克风的双手。
我不以为我这个时候就爱上他。我从不相信一见钟情。她只是好看。十分好看。看着他,就像是模糊的双目突然看到十分迷人的图画。心情如雨后西天涂抹的万丈霞光。七彩斑斓。
在这之前,我听樱子提到过安树这个名字。我知道就是他。我确信吸引我的就是樱子常跟我说起的男孩。后来我问樱子,安树是不是唱陈奕迅《十年》的男生。樱子说,就是啊。樱子说,晚会的时候我用小石子往你们排里打你,你不知道吗?没有啊。我说。樱子疑惑,怎么可能?我进一步解释我确实没感觉到。樱子讶然,你中毒了!
是吗?你以为我是你。
樱子撇撇嘴,谁稀罕他?
樱子每天在临睡前主动向我报告安树的行踪。比如说今天又有某个女生有意亲近安树啦。或者是对安树一眼定情的女生韩小薇如何变法让安树喜欢上自己。樱子不厌其烦地免费为我提供重要新闻。我云里雾里地听着。我的脸上糊里糊涂地被涂抹上许许多多小幸福。
我常常在训练的时候,双眼悄悄扫描安树的影子。他所在的排训练的位置离我不远,只隔一条用红青砖铺成的狭长马路。我一斜视,眼睛用点力就能看得清楚。他笔直的背,眩酷的姿势,都不动声色地落入我的眼底。有时候我能看清他脸部的正面。那是他们偶尔左转右转的时候。
第一次近距离正视安树的那天。我突兀地狼狈。我和樱子偷偷溜出部队买零食。回来的路上,我嘴里含着硕大的棒棒糖,我把嘴巴张得老大,任流火般的太阳连糖带口腔一起融化。一不小心,感觉自己撞到了人。慌忙一瞧,竟然是安树。他用扑朔迷离的眼神看着我。你是苏末末?嗯。我仓惶回应他。
我正疑惑他怎知道我名字时,影子忙代我跟他道歉。对不起啊。说着,一把拽着我闪开。
一瞬间,我看到安树笑了。他使劲笑着。他的笑容在阳光下灼灼生辉。
二
晚上,我躺在地板的凉席上回想安树明朗的笑容。电话里短信息的声音响起。拿过手机看到一个不知名的号码。上面写着,苏末末,你今天的样子十分可爱。显然是安树。我用胳膊碰碰睡相死猪一样的樱子,你告诉安树我号码了?嗯。到底告诉没?我急问。嗯。樱子揉着眼说,下午在食堂打饭,正好碰见安树。他问我要的。
小姐。他看上你了。恭喜你。樱子说完,又以死猪的姿势睡去。
这一夜,我含笑而眠。
第二天,我没出去训练,躲在寝室偷懒。短信息又来了。是安树。他说,我在楼下。你隔着寝室的第一个窗口就能看到我。我慌张又兴奋地从窗口探出身子朝下看,也没看到安树半个影子。短信息声再次迭起:把你的脖子向右转动九十度。我赶紧右瞥,原来安树正在楼层的那头冲我开怀大笑。
爱情顺理成章的发生了。
每个晚上,我和安树在附近的田埂上约会。我靠在他敦实的怀里,感受着他温热的肌肤。九月的微风轻轻吹拂。初恋在夏末的凉风里轻轻摇曳。
军营在偏僻的向下,如果不喜欢大锅的米饭,荤菜。将会有因饥饿而死的可能。我是对食物极端挑剔的女子。又因为生于北方,而生存在南,所以无法适应一日三餐的米饭。实在找不到食物的时候,我是极容易喜爱上泡面的。如同内心寂寞的时候,我们极其容易对某个对自己稍加关怀的人产生某种特殊的感情。我们习惯把这种情感夸大为爱情,以此来满足被爱的虚荣心。我与安树都是寂寞的人。我们在尝试了军训的单调生活后,日渐感到空乏无聊。于是我们开始恋爱,开始在所有无所事事的当间里短信传达情谊。按后来我所理解的安树,也是按照安树对自己性格的描述。我完全能够对我们的爱情做个合理的解释。安树是那种一分钟也闲不住的人。我是指他不喜欢静坐,他是身体时刻要保持运动的那种。你很难看到他的发呆状。很难见到他一个人静静地读一本书。当然并非如我说得这般绝对。读金庸的小说他可以保持持久恒定的耐力。可以一口气把它消化掉。而我是二十四小时又二十四小时地寂寞的女子。我的寂寞不是因为别人。只是我喜欢发呆。我觉得发呆是一种美德。我长期持续地把此美德大加利用。后来渐渐演变成没有安树的时候,我就莫名其妙地开始发呆。樱子常常用右手中指的关节狂敲我的头顶。边敲边嘲笑我白痴女。
樱子,安树几天都没给我信息了。
可能他们忙吧。最近工程系和外语系篮球决赛。
军训结束。秋天来至。窗外大片香樟树仍然郁郁青青。窗沿铁丝上琳琅满目的衣服,她们尽情吸收十月太阳的能量。各色各样的开水瓶一簇簇放置在食堂边,院子里。三三两两的年轻男女走在校园的马路上。两个女生各自端着饭盒静静迈步。也有一男一女相拥而行。男子手中包揽所有的物品,女子搀着男子的胳膊。小鸟依人的姿态,霎时让人羡慕。内心汩汩流淌出心酸。如今我再看到这般情景,会视他们如空气冷面而过。一不小心还会加以鄙视的眼神。但在当时我确实是极度眼羡的。越是羡慕越是痛苦。
安树回校以后,一百八十大转弯。我整日见不到他。偶尔在篮球场看到他也忙于叱诧风云。
我去校园超市买冰水或可乐,靠在篮球场的铁丝网上,凝视安树飞扬跋扈的风姿。等着他中场休息或者一场比赛结束后,递给他冰水或可乐。安树也会一脸灿烂地接过,然后充满爱意地抚摸我长长的发线。我满足于这样单纯的抚摸。我无比幸福的时候,听见那边的人喊安树,小三,(安树的球服是三号,又因球技特棒,故名小三。)快过来!短短的三分钟对峙后,安树又开始他优美的飞扬了。
日后,我常常在中午下课后见不到安树的影子。我在工程系的楼下坚定站立。看着安树班上的同学陆续走出来,就是照不见他。忙给他电话,他用懒散的声音告诉我他在宿舍睡觉。他说中午不吃饭了。然后我一个人走回宿舍,大口大口地啃食苏打饼干。苏打饼不甜的味道正合了我的心情。那种淡淡的好吃淡淡的缺乏让我迷恋。有距离的爱情就像一块苏打饼。淡淡的迷惑深深的空乏。你啃食它,会掉眼泪。胃部不断发出饥饿的警示。
深秋的时候,樱子恋爱了。对方叫合。是瘦小的男生。不善言语。我与之同班,却极少听到他开口说话。初出感觉同樱子不甚般配。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恋人之间都有某种相似和互补的成分。当然还有一些不得弥补的缺陷,彼此间用尽全力,却不能配合成无缝的天衣。
我与安树之间的裂缝似乎源自性格上的绝对反差。第一次吵架只因一个小小的误会。晚自习下课,我在安树的教室外等他。目睹到他同班的女生与之嬉闹。这让我心生不快。自从安树成为我男朋友的那一刻起,我时不时有不安的情绪产生。这一切都是因为安树太过帅气,而我只是普通寻常的女生。我很清楚安树喜欢我的是柔弱为善的心灵。只是当我看到一个美丽的女生和自己的男友有着太随意的举止,我会忐忑不安到发怒。不经意地显现出我的小脾气。还有我的小心眼。尽管这一切都是因为爱。因为爱我们可以很固执地破坏自己的美好形象。因为爱我们巡演着变形记。安树是不喜欢我的小脾气的。我记得那天晚上安树走得很快。他大步大步地向前,与我的步调显然不一致。安树生气的时候是喜欢不讲话的。他以沉默对抗我的歇斯底里。而我不喜欢沉默。我觉得凡事有必要弄个清楚。免得日后心有死结。不利于爱情正常发展。而性格就是顽固难变的东西。我不服于安树的沉默。安树不屑于我的愤忿。安树静默地快走,不回头看我一眼。他对我的咆哮无津于事。接着我就哭了。嘤嘤哭泣抽噎。安树依然不理会我。我突然觉得很难过。我认为安树是不爱我的。至少他不懂得用心呵护我的心伤。如果一个男子最够爱一个女子,他是甘愿为他赴汤蹈火,也甘愿放下他的大男人主义。他甘愿放弃一切不能放弃的,就是他对她的爱。反之,则不能称之为爱。爱的不够也是不能叫爱的。爱就是无所畏惧地甘愿。不计付出不计得失。更不会借某一低级的客观理由裹足不前。我的安树,他远不是这样的男子。他和街上匆匆而行的男子没什么区别。他们死爱面子。他们不喜欢在女人面前屈膝。他们所有的不能够,都是因为他们只溺爱自己。
他们是懂得爱要有所保留。任何时候他们的爱琴海决了堤,他们都不足以慌乱。他们的爱是有备份有节制的。他们有待于保留。即会有办法解决这汹涌泛滥的水势。
这样的男子是可怕的。对女子构成威胁。尤其是象我这样需要很多很多爱的女子。
这样的男子是足够诱惑马路上穿行而过的女子。他冷漠英俊的面孔吸引女子。她注定爱上他。且注定爱得艰辛。
我在心碎慌乱的状态下,快步跟上安树。抓住他的衣角。安树问我想要干嘛。我说我什么都不想做。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何会这么对我。安树说我怎么对你了。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丝绝望的笑。安树欲要挣脱。我死死地拽着他。我说安树,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我没想到你会是这样的人。从军营里回来我就感觉到你的变化。我发现我天天都在寻找你。我象个白痴一样围着你转。我的意志全被你左右。而你丝毫不觉得亏欠我。安树稍稍有些松懈。他抬起胳膊来,用衣袖轻轻粘着我脸上纷乱的长泪。而后俯下身子把我拥入怀中。这一刻我是脆弱的。我所有的委屈在一瞬间得以释放。我的泪水是潮湿温暖的。他们象小溪一样缓缓淌到安树的胸膛。我喃喃地对安树说,一辈子不要分开好吗?好的。末末。一辈子不分开。安树珍重地回答我。眼前不远处,自习室里灯光璀璨。我仿佛看到了爱情的希望。
三
樱子和合的爱情顺利进展着。从樱子甜蜜的春风得意的脸上不难看出。恋爱中的女子是最美的。樱子蔷薇般旖旎的脸让我心生羡慕。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樱子穿上了浪漫一身的时尚女装。樱子站在宿舍的镜子前前后左右地旋转着。边转动边问同宿舍的女生好不好看。大家都说好看。樱子便踩着七公分的高跟鞋,象一只美丽的花蝴蝶翩然下楼去约会合。
大半年过后,樱子搬出了宿舍,住进了合在学校附近租住的小房子里。从这以后,我与樱子不再像以前如漆似胶。樱子偶尔来学校,见面也平淡了许多。问她合对之可好?她颔首笑答,就那样。寥寥数语,让我不知不觉觉察出樱子的变化。她如同在黑暗中默默孤行,内心背负强大的压力,却不能张扬。
寝室里只剩下青与我较靠谱。青是那种只显才华没有美貌的女生。青的皮肤黑黑的的。眼睛很小很聚光。青每每背着双肩带书包去图书室自习到大楼熄灯。她能看清楚来往的美丽女子翩然如蝴蝶。青羡慕她们若风般轻盈的体态。青在宿舍到图书馆的路上很容易伤感。风一吹,她的眼泪如花瓣一样纷飞飘零。青为考研做充分准备。我知道。我从他厚厚的考研辅导书上看出来。
又是一周不见安树的人影。明天就是我生日了。这个晚上,我摁灭了宿舍的灯。喜欢这样的悲怆寂寥黝黑的环境。心已经不能支撑通透的光亮。欲走向光明,我需要陷入深寂的黑暗。我拿出手机,想拨通那个电话。我没有从通讯录找起,而是直接输入了安树的电话号码。十一位阿拉伯数字。输入又删除,再输入再删除。也是长期进行这个举动,我才对此熟烂无比,梦里都念得出来。我对这个举动厌烦了。我的厌烦不是因为安树没有给我电话,而是我不能拨打这个电话。我要的是一个能经常给我电话的男子。在我想念他的时候,他能心有灵犀。而安树不是。安树象个孩子,为他的网络游戏孤注一掷。如果心里有伤痛,对着孩子哭泣是没有用处的。他顶多帮你擦把眼泪,然后天真地问道,为什么哭呢。她不明白你是因他流泪。他说那泪是多余的。对他是一种负担。的确,泪水泛滥是会让人生厌的。也许,哭泣是没有错的。错的是不合理的爱情。我与安树,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们习惯性格兴趣无一相符。爱情一开始就以背离的姿态前行,必然越走越远。直至消逝。
我为安树的毫无动静猜测成千上万种理由。最终以手机砸向宿舍门而结束。我自以为百般聪明,却找不出让爱畅通呼吸的突破口。我看见手机触碰到宿舍门上眩晕跌落的姿态。心里爽快极了。这时候感觉到有人开门的声音。门开了,有人摁亮灯。是青。她惊诧一声,怔怔看着我,青说末末你在啊?我嗯一声。躺倒在床。
吓死我了。你怎么不开灯?
哦。刚睡觉就没开。
青半信半疑地走到床边卸下双肩包搁在书桌上。又问我,你没事吧?没事。青。我裹紧被子。四月半的天气,竟然浑身颤冷。我突然想起手机还在地上。就听到青叫我,末末,你手机怎么在地上,翻盖都掀起来了。我坐起身,青捡起手机递给我。她注意到我微微肿胀的樱桃般殷红的双眼。青说到底怎么了?末末。
青……我的眼睛开始返潮。
是不是因为安树?
嗯。他十天没给我电话了。
末末。还是放弃吧。不要让自己难受。他也许不值你这样为他难过。
青。你一定听说什么了吧?
青定了定心。末末,上周我家教路过广场看见安树了。还有樱子。他们可能一起逛街的吧。
哦。我突然很想笑。不曾觉得意外。虽然没有想到安树和樱子会在一起。
也难怪。樱子来宿舍变了一人似的。我突然看见樱子身着浪漫一身的衣裙在我面前飘呀飘。恋爱中的女人是美丽的。樱子的美丽不是为合而是为了安树。
安树与樱子一并的样子仿佛出现在我视线内。也许他们才是最般配的一对。青,我早觉得不对劲了。只是实在想不到是樱子。青。为什么会这样?我很惶恐。
这个晚上,因为有青,我没有吞噬酒精。可是,疼痛啃噬骨头,让我欲罢不能。
第二天我拨打了安树的电话。我问为什么不给我电话。这么久。
终于。安树没再说那句,我需要我的自由。他说,对不起。对不起末末。我和樱子……
我打断他的话。安树。祝福你们幸福。我仓促挂断。
有时候。爱与背板,只需要一个肯定的答案就够了。再多的解释都是虚无都是伤害。
只是我没有足够坚强。我不能依靠安树牵起樱子的手后,华丽转身,优雅迈步。我把自己关在陈旧的宿舍里,一周没去上课。我病了。头疼。失眠。惶恐。我无法做任何事情。我不敢出去。我害怕一出去就会看到安树与樱子温软依偎的情形。他们的幸福,是我致命的伤。
一周后,和青去上课。看见合蜷缩在靠窗的位置上,瘦小的身体显得更加凉薄。。头发遮掩着半边脸。暗沉呆滞。合发觉我在看他,不自然你坐正了身子,埋头看书。
剩下的日子,青再也没来过宿舍找我。而安树,定然与我形同陌路。
我踩着青的脚印,背起双肩帆布包,在自习室与宿舍间穿梭。并乐此不疲。
第二年的四月,青考上了本校外语专业研究生。我来到了家乡的一所大学。有时候,瞻望北方校园里高大坚毅的橄榄树时,我会想起安树,那个挺拔笔直的男子,他会不会就生活在我所在的城市里,象橄榄树一样安静地站立在城市的马路旁。等候与我再次相遇。
一早翻看日历,四月初八。还记得是安树的生日。在q上看见安树灰色的头像明亮起来。心里猛然生出一阵凉意,象有风掠过。忽而平息下来,僵持的手指敲不出一个字来。时间过去了,爱追随时光化为一缕青色的烟云。偶尔进入我飘忽的视线。抓不住,却迷幻美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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