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又回到了娘家。

镜子是寡妇。丈夫已经死去好几年了。也有不少人跟镜子提亲，也有不少的男人追，但是，镜子就是不应承。镜子说：“等等吧，等女儿长大了再做打算！”

镜子人品长得不赖，甚至说得上俊俏。因为没有了男人，镜子的日子过得很苦。可镜子生性要强，不管怎么苦，从来不诉说。田里忙的时候，就在田里忙碌。到了晚上，镜子就早早地关上门，抱着女儿睡了。

田里没有什么活干了，镜子就带上女儿回娘家。把该说的话说给母亲听，不该说的，就留在心里自己琢磨。

镜子的母亲有个好听的名字：嘉兰。看名字就知道，镜子的外公就是有学问的人，没有学问起不出这么好听的名字。好的名字却没有给嘉兰带来好的命运，嘉兰也是寡妇。

母亲是寡妇，女儿也是寡妇。

嘉兰22岁出嫁，23岁上就死了男人。他们还处在新婚燕尔的狂热里，搂搂抱抱，如胶似漆。嘉兰问男人：“你会这样一辈子的对我好吗？”男人说：“我敢赌咒，就对你好，一辈子就守住你！”

嘉兰又问：“你会不要我吗？”

男紧紧地抱着嘉兰：“不会！我不会丢下你！”男人说完，又问嘉兰：“你也会永远爱我？啥时候都不会变心？”

嘉兰说：“放心，我这辈子就是你的女人了，是你一辈子的女人！”

蜜月的甜言蜜语像是迷魂汤，弄得他们自己都有点摸不着头脑。

那是一场暴雨过后的下午，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男人竟然要冒险越过洪水暴涨的河道，只是还没走到河心，就被凶猛的洪水吞噬了……几天后，在下游四十里的地方找到他的时候，尸体已经开始腐烂。

男人为什么要冒着凶猛的洪水过河呢？有人说，男人在河对岸的村子上曾有个相好的女人，虽然他已经结婚，但依然背着嘉兰和那个女人来往。还有人说得更具体，曾亲眼看到过他和那个女人搂抱在一起亲热。不管别人怎么说，嘉兰就是不信。当她内心感到迷惘的时候，她就对自己说：不会是那样的吧？要是他和别的女人相好，对我咋会那样的亲？咋会发誓要一辈子的守住我？在嘉兰看来，男人冒死过河是因为她那几天生理反应严重，男人要到河的对岸卫生所给他买药来着。虽然男人死前并没有说过要去给他买药的话。当嘉兰想到男人是为了给他买药才被洪水冲走的时候，心里就难过得要死，她甚至认为，都是自己害死丈夫的，她欠着丈夫一条人命啊！

第二年四月，嘉兰生下了丈夫的遗腹，是个女孩。为了寄托对丈夫的思念，起名就叫镜子。意思是，女儿就像丈夫留给她的一面镜子，可以让她在女儿身上看到他们往昔相亲相爱的影子。

虽然寡居的岁月充满着太多的心酸，可看到女儿的时候，也就看到了未来的希望。女儿终于长大了，也有了自己喜欢的男人。女儿要带男朋友回家让她过目，她说：“只要你喜欢，当妈的就不再多说啥了！爱情这东西讲究的就是有情有义！”

镜子一直把母亲对爱情的忠贞当成自己的榜样。或许是受基因的影响，镜子从很多方面都承袭了母亲的品行，尤其在情感方面，几乎就是母亲的翻版。而更不幸的是，现实的苦难也没有绕过她的生活。在结婚的第三年，她的爱人到二百里外的一个小煤窑打工，因为瓦斯爆炸，被活生生地烧死在了煤窑里！当时女儿还不到一岁。没有男人的日子就像塌了天。镜子哭干了眼泪，也学会了坚强。

令镜子恶心的是，后来她也从和丈夫一起外出打工的男人嘴里听到，她爱人在外面打工的时候，曾经和那些不干净的女人在一起。和母亲相似的是，镜子怎么也不能相信是真的，当她迷惘的时候，她就对自己说：不会是那样的吧？要是他不把我放在心上，对我咋会那样的亲？他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过，他这辈子只我有一个女人！男人的誓言总会让多情的女人情迷神乱。在男人的誓言里，女人即使饱受苦难，也不会忘记对甜言蜜语的憧憬。

镜子很多时候也会跟母亲流露一些寡居生活的苦闷和惆怅，其实镜子说这话的时候更想引起母亲的共鸣。然而母亲总是默默无语，无神的眼睛里露出更多的茫然。她说的更多的就是这句话：“人啊，活在世上就该有情有义！”

镜子问：“妈呀，你活着就仅仅为了这句话？”

嘉兰回答：“是！就这一句话！”

镜子又回到家里。镜子也想让母亲搬到一起住。可是母亲死活不肯。寡妇母女生活在一起，会招致别人什么样的眼光？尽管嘉兰言语不多，可她特别在意别人的说三道四。其实守寡多年以后，她也曾有过动摇的念头，然而正是别人对她的“贞节烈女”的评价让她始终不敢走出这块寂寞的荒原。她的眼泪只能在黑夜里悄悄流淌，流淌在她心酸的回忆里和无望的未来里……所以每当镜子在她面前流露出寡居生活的苦闷时，那一刻她真的是心如刀绞！她走过的路，在别人的眼里是一种超然的坚强，可这种坚强的背后……嘉兰在心里很多次的这样说：“我自己用残酷的手，扼杀着我的青春和生命……我的不幸就是在享受了别人赞誉的同时埋葬着自己！”|

清明节到了，镜子回到了娘家。每年都是这样，先给丈夫上坟，完了就回娘家再和母亲一起给父亲上坟。

镜子和母亲站在父亲的坟前。风暖暖地吹着。地上已经长出了嫩嫩的青草。坟墓上，枯萎的野草下面也泛出了点点的绿色。镜子点燃了手中的烧纸。风吹起燃烧的纸灰在天空飞翔，如同翩翩起舞的黑蝴蝶……

镜子嘤嘤地哭起来。母亲也嘤嘤地哭起来。忽然，头顶有雷声响起，接着，雨滴就砸落了下来……她们没有动，站在那里，木然得如同两尊雕塑。

母亲说，我冷。镜子说，我也是。母亲说，我的心冷。镜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镜子说，妈呀，你到底想说啥呢？你知道我的心吗？我真的有点活不下去啊！

母亲轻声地说，我知道你的感受，因为那是我感受过的……镜子啊，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镜子拉着母亲的手，她想把温暖带给母亲，可是她的手比母亲的手还冰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