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上帝,那上帝也是恶的。——题记
一
老旧的四方桌上摆着一碗青菜,一碗飘着菜干的汤水,围桌而从的他们端起了饭碗,默默无声地往嘴里扒着饭,不时响起筷子触碰瓷碗发出的撞击声。
爸,学校又要交钱了。
似乎是积蓄了许久的勇气,硬着头皮地说出的话语,边低着头扒饭,没有正眼望向他。
他微微一征,停住了扒饭的筷子,脸上粗糙地皮肤久经日晒显得黝黑,他口中塞满了饭粒,似乎想说些什么,颤动的嘴角最终还是没能说出一个字,只好接着往嘴里扒饭,用着缓慢的节奏。
这次要多少?
与他相邻而坐的她见他不说话,挤出一丝微笑问。她身上的上衣明显地泛黄,看得出它早已饱含沧桑历史。她年纪并不太大,脸上的皮肤却过早衰老,与她所处的年龄很不相符。
要交试卷费用四块钱,老师还说,不能再拖了,全班就我没交了。
他仍是没没说话。
没事,你吃完饭先去学校,钱到时我会拿给你的。
她搁下了饭碗,伸出左手轻拍着儿子的肩膀,脸上挂着苦笑。
二
夏日的午后,破旧的泥砖房围着好几个中年模样的男女,在窃窃私语地议论着什么。他满脸焦虑地在一扇木门面前,那木门凹凸不平,并不是木匠的技术低劣,而是朽木难耐岁月的侵蚀落得的模样。房里传来一个女人因疼痛不断发出的叫喊声,一声一声地划破闷热笼罩的空气。
终于,他听到了一声婴儿宣告降生的啼哭,很响亮的哭声。他轻轻地吐了一口气,露出了笑,憨厚地笑着。
木门吱地一声打开,半开半掩,一个女人走了出来,额头上渗着汗液,见到门外站着的他,只说了一句话,是个男的。
屋子里的光线很暗,充满着阴凉的湿气,泥地板也是微透着湿。她半躺在老旧的床上,印满了牡丹的被子早已褪尽了原有的红,盖住了她胸部以下的身子。他小心翼翼地来到床边,望着她旁边初生的婴儿,再望着她的脸,有点苍白。两人对视着,会心一笑,没有说话。更多的时候,笑传达着超越了言语以外的东西。
这是他和她的第三个孩子。大儿子今年十岁,老二是女儿,今年六岁,没有上学。
三
夜幕降临了。夏季日长夜短,西边火红的彩霞斑斑斑斑点点地久久不愿退去,留恋地向大地投发黄昏的绚烂。可是,夜的脚步还是踩在了它们的头上,踩熄了所有死去的光亮。黑暗如同巨大的帷幕,遮盖了上空所有现出光亮的物体,即使光是那样的神圣。
木横梁悬挂着荡动的灯泡,功率很低,光线淡淡地在屋子散发着,映射于残旧的砖墙,难以将狭小的屋子照亮。灯下一个来回的身影,手中抱着婴儿。她的左手掌轻拍婴儿的襁褓,来回踱着步子,每每在门口处贮立,仰望门外一片的黑暗。
他还没有回来。
灯光下,她的身影显得显得孤独惆怅,满脸的疲惫,忘了伸手撩拔散垂于脸侧的头发。她很久没剪过头发了,时常仅仅是胡乱地扎成束便匆匆下地,头发或许是因为太久不经打理,变得枯燥而无光泽。
呜……呜……
她在门前驻足,呆呆地看着外头,轻拍婴儿的手不自觉地停了下来,婴儿很快便以哭声表示抗议。哭声由低泣变成了哭喊,她恍若梦中被惊醒般回过神来,重新来回踱步,轻拍婴儿。
终于,门外传来了低沉的脚步声。他出现在门口。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他的面容,还有那双早已憔悴的眼睛。
回来了?
好轻轻地问,脸上的焦虑换成了一副欣慰,但疲倦没有消失。
嗯……现在禾苗正是发育时期,老天又不见下雨,那些人也够死心眼,凭着家离水头近,宁愿自家田里的水往外溢,也不肯让我们家的田分水,我只好等晚点回来。
他在桌前坐了下来,口气中表现出了些许气愤,隐隐地藏着一种无奈,但他没有在好面前垂头丧气。他总是这样子跟自己说,她只是个女人,不该承受过多她不该承担的东西。
你先坐一会,我去把饭菜热一热。
她匆忙地将婴儿抱进了房间,又走向了厨房,很快地,厨房里传来干草燃烧发出的声响,在寂静的四周回荡着。
四
初升的太阳光线很是柔和,不时有鸟群欢呼雀跃着飞过屋顶。他已经扛起了锄头,她将二女儿拉到了跟前,蹲了下来,对女儿说着话。
你要好好在家,看着弟弟知道吗?
嗯,我会的,我会等着爸爸妈妈回来,还有哥哥回来的。
女儿稚气的脸上显得有些许疑惑,但还是用似乎还带有奶气的话语回答到。
她欣慰地露出了笑容。
乖!哥哥要上学,爸爸妈妈要去干活,弟弟还小,你要学会照顾弟弟,做个好姐姐知道不?
女儿很是听话地不断地点着头,有一种逼自己长大的感觉,的确,女儿还小。她站了起来,转身走出了家门,在门口扛起了另一把锄头,长满了锈迹,很能沉重。
我说,你还是在家多呆几天吧,我还是不放心就她们在家,再说,你也应该多休息两天,活我一个人先干着,没事。
他在一旁嗔怪。她没有回话,只是转过头看了看还站在门口目送他和她的女儿,便大步离开了,留下在地上空洞的背影。他轻叹了一口气,紧跟在她的身后。两个扛着锄头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小路的转变处。
午后的山路,她顾不上擦拭额头滴落的汗液,匆匆地赶着路,背上的衣服早已湿透,紧贴着皮肤。裤筒沾了不秒的田泥,在烈日的照射下,水分不断的蒸发,泥疤结成了块,随着她的步伐一起晃动着。
终于看到了那破旧的砖瓦房。再近点,她似乎听到了耳边传来隐隐约约的婴儿啼哭声,心底一惊,干脆跑了起来。到了家门口,她看到女儿和小儿子都坐在了地上,女儿在后边抱着小儿子的上背脊。两人均是一身脏,小儿子仍在嚎啕大哭。
怎么了??
她匆匆忙忙地上前去,抱起了小儿子,也拉起了女儿。二女儿颤动的嘴角似乎在努力抵制着自己,最终还是憋不住,哭出了声音,很委屈的哭声。
弟弟……弟弟他尿尿了……我……我……
断断续续的话语因哭泣没能说完,而她也明白了其中原委。蹲下身子,伸手帮女儿擦拭着流出的泪水。
没事了,妈妈回来了,别哭了……
好不容易让女儿止住了哭,又安顿好了小儿子她又马上地走进了厨房。大儿子很快就放学了,她丈夫也还在地里等着她给他送饭。
五
明亮悬空,不见浮云。刚下过雨的夏夜,沁人心脾的清爽。虫鸣如乐意,奏响了夜的音乐背景。不时响起的咳嗽却执意地破坏了宁静与夜的和谐,突兀地持续着。
他一次又一次的努力去抑制,却一次一次地制造出咳嗽声。声嘶力竭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撕心裂肺地痛。她侧过身子,轻轻地揉着他的胸口,奢望能抚顺他的气息,减少他的痛楚。
明天去医院看一看吧,老这样也不是办法啊。
她的口气中掩饰不了心中的沉重与怜惜,她明白自己能做的只有这些。
咳……咳……没事,明天帮我弄些甘草煮点凉茶喝,过几天就没事了,老毛病了,以前还不是一样。
咳嗽让他的话语中断断续续,她有点听不大清楚的感觉。不懂医学知识的他大概也明白自己的病况,从来不敢有去医院的念头,因为他明白,自己不可以有病,一直都是。或许有一天,这一切都将会成为历史,一切都会变得好起来。到那时,他就可以安心地踏进医院的大门了,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真相。
柔和的月光仍然静静地抚慰着坐落在山的怀抱中的小村庄,,虫鸣也仍在奏响着夜的乐意,咳嗽也一直存在着,似乎没有人会发现到它的存在。
六
日子悄悄地更替着,等人们去留意时,三年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小儿子早已能够用充满稚气的话语表达自己的想法,还有那一声声的爹妈。而二女儿也在岁月的年轮上多画了两个圈,好已经九岁了。
离九月份只剩三天了,四围的人们谈论的话题无不涉及学校开学的内容,到处可见开学前的气氛。
我们该让女儿上学了。
好突然地听到从他的口中说出这个一直地潜意识里回避的话题,表情很惊讶。好未曾不清楚这点,每每看到女儿望着从门口经过的那些背着小书包的同龄人发呆,她总是泛起一阵阵心酸。当她转过另一边,是他的咳嗽越来越严重了,有时甚至担心那种咳嗽会让他断气。她害怕这种念头,那是一种罪过的想法。
可是,家里拿不出她的学费啊?
他没有回答,似乎是在思索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开了口。
明天我去找阿杰,问他借点钱,再怎么说也是侄女,借点学费也不是太多。
她没有再说话,其实她是无力再去说些什么。
第二天一大早,他便出去了,她一个人下地干活。傍晚,她拖着劳累了一天的身子,回到了家,他已经回来了。他拿出了四张百元的钞票,两人相视对望了一会,她走进了厨房。
她在井边洗衣服,感觉到他的裤袋里有硬物。从水里捞出来翻看,她找到了一张被浸湿的卖血帐单。两行辛酸的泪水滑过脸颊,滴落在木盆里,与盆里的水相撞,溅起几朵水花。她紧紧地将湿纸揉搓在掌心,狠狠地抛向墙外。她知道阿杰是怎样的人,昨天对着他手中的四百块满脑子疑惑,但她忍住了没有询问。如今背后的事实摆在了她的面前,像一把利剑毫不留情地刺穿了他的心脏。
七
洁白墙壁的病房,空气里充斥着刺鼻的药味。脑部一阵剧痛使他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还痛吗?
她焦急的眼神紧紧地盯着他,迫不及待地问。
嗯,我没事。
听到他的回答,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没想到阿杰如此心狠手辣,连亲哥哥也敢拿着刀眉头都不皱一下就……你也是,何苦跟他争着?要是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叫我怎么办啊?
咳……他刚想开口说话,却先咳了起来,好不容易止住了,方才说到:
哼!那是自家的土地,凭什么看着那个王八蛋抢去啊?要再不出声,说不定哪天连我站脚的地方都没有了。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我不会丢下这个家的,别哭了……
他又咳了起来,她连忙伸手轻抚着他的胸口。
现在已经来到医院了,你就当顺便做个检查吧?
她近乎是训示的口气,他拒绝了。他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大不如以前,几次在地里干活时双手无力的扬不起锄头的重量,回家的路上也不得不强行地撑着走路,甚至要停下来坐在路边歇好一会才重新上路,但她不知道这一切。他也没有告诉她,他的咳嗽早已恶化到吐出血的程度。他一直在默默地承受着病痛有折磨,又不得不力不从心地对她掩盖着所有的实情。
这次,她没有顺从,而是倔着性子地说服了他,他只好点了头。
她被叫到了医生的办公室。医生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给人第一印象是博学多才。她从医生手中接过一张报告单,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医生神色凝重,只读过小学的她,还是从检查结果的最后一行找到了答案。那里白纸黑字地写着:肺癌,晚期。
窒息的感觉铺天盖地地袭来,她的身体似乎在黑洞的漩涡中打转,很快地,头脑便眩晕得失去原有的意识。视线里的医生变得有点模糊,双脚失去了支撑的力量,她倒了下去,就在医生面前。
当她恢复知觉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医生办公室的长凳上,脑侧的白色枕套湿透了,脸上的泪痕还没干。医生发现她醒了,走了过来,她的泪水又如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至。
医生让她对着模糊的x光底片,在上面指指点点地说了很多她听不懂的医学专业名词,只知道那是丈夫的身体。她仅剩一个意识,丈夫要走了,他要永远地离开她,离开这个家,以后的日子,曾经两个人一起挑起的重担将会落在她一个女子身上,这公平么?
最后,医生告诉她,最好让他留在医院,虽然不能挽救他的生命,但至少可以减少他的痛苦。这是现在唯一能够做的,不论是她还是医生。她答应了。
八
他们被转到了另一个病房,是医院最低廉的病房,也是他们住过的最好的房子。里面有好几张床铺,只有一个不是空位。有个中年妇女守着病床上的人。病人也是男的,脸色很是苍白。大概是睡着了,眼睛紧闭着。
第二天,那个中年妇女主动地跟她打招呼。寒喧几句后,中年妇女告诉了她,自己每天都会去附近的一个教堂为自己的丈夫祈祷,希望万能的上帝可以让丈夫醒过来。她才知道,那个躺着的病人因车祸成了植物人,而肇事车主逃了,无处可寻。
两人一起走进了教堂。中年妇女教着她怎样祈祷,怎样用手在胸前划十字架,跟她讲着耶稣的故事。中年妇女讲完了这一切,却没有涉及上帝是否真的存在,这成了第一次进教堂的她心中最大的疑问。毕竟,神的存在总是过于玄虚。
两人都跪拜在被钉在十字架的耶稣前,虔诚地祈祷,一直祈祷着……
九
她一个人去领回了自己丈夫的骨灰,难以抑制的泪就这样一直流着,就是这个小坛子,装着的就是与自己风雨同路几十载的他吗?
那天晚上,她如往常一样守在病床边,用手为他扇着扇子,左手累了换右手,她尽自己的所有努力让他过得好一些。她总是在问自己,还能做什么呢?没有人会告诉她答案,她只是在一直坚持着,尽管是那么微不足道的坚持。等她醒过来时,发现天已经大亮了,她累得趴在他身上睡着了。她揉搓着自己惺忪的眼皮,推他醒来洗脸。可是,他再也没有睁开眼睛看她。他甚至没有留下一句话便走了,走得如此悄无声息。她的眼泪,浸透洁白的床单。
她想到了轻生。死便可以解脱,让他彻底地解脱,这或许是真理。她又想到了家,她知道,他所做的一切,统统是为了维持那个摇摇欲坠的家,要是给他最后一个机会,他也只会留下一个心愿:要她把这个家撑下去。
她突然发现,原来不是她在撑着摇摇欲坠的家,而是家在撑着摇摇欲坠的她。
抱着骨灰盒不知走了多久,她终于看到了村庄。家,不远了吧?
快到岔路口时,村里的六叔公拦住了她,脸色很黯淡。他没说多少话,只是将她带到了山上,在那里,她看到了一座土堆上的坟冢,上而刻着小儿子的名字。
她彻底地崩溃了。跪在地上,用十指拼命地扒着地上的松土,任凭六叔公的劝阻,不顾一切地挖着,直到血渗进了厚厚的土层。她无力再继续挣扎,六叔公告诉她,在她走后的第五天,在去干活路上,发现了池塘中央浮起的尸体。
她有点神志不清地头脑闪现着那个噩梦般的镜头。老大老二都上学去了,小儿子一个人在家,哭着要爸爸妈妈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出现,于是,他便跌跌撞撞地踏出了家门,走上了那条不归路。她眼前清晰地浮现有个在水中挣扎,不断地冒着汽泡,为什么上帝不肯拉一把,或者帮忙喊一声。或许,那样她就可以再次拥抱可爱的儿子,再次听到他的哭声,听到那带着稚气的一声妈。
十
她完全失去了正常具有的意识,只是麻木移动着步子,最终还是出现在了家门口。这个他一生牵挂,为它付出了生命的家,此时充满着死亡的气息。跌跌撞撞地迈上台阶,她看到了桌上摆着的白色信封。用迟钝的动作拆开封口,她读到了大儿子写给她,还有他的第一封信。
亲爱的爸爸妈妈:
我长大了,必须也应该学会为你们分担家里的负担,我决定进城打工。不用为我担心,等我挣到钱了我就会回家,让你们不再如此艰辛,不再让常人看低,我还要供弟妹上学,让他们都上大学。相信你们的儿子,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保重!
儿字
她冷笑,毫无表情地笑着。没有感动,也没有哭泣。或许,她已经无法让自己的泪腺重新恢复制造眼泪的功能了,她已经没有眼泪可流了。她该为自己儿子的懂事感到庆幸,还是为此感到不公呢?都地所谓了吧。
静静地走进她的房间,那个有着太多加快的地方。坐在床边,没有躺下去。许久,他俯下身子,从床底拿出了储存的农药,轻轻地拧开了瓶盖……
中午,一个小女孩踏进了破旧门槛,二女儿放学回来了。顺手地搁下书包,很旧的一个书包,便走进了厨房。厨房里传来了器具撞击发出的声响,一缕青烟从屋顶飘起……
尾记
满地的落叶铺了厚厚一层,脚踩上去发出清脆的破裂声。它们只是大自然规律里很简单的生死轮回,即使透过去伪存真的水晶球,它们仍然是那样的纯粹,而人呢?透过水晶球却少了许多不该缺失的东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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