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炒面婆婆”死了,晚上娘在电话里默默的对我说。婆婆在炕上躺了两个来月最终没有等到春暖花开就默默的死了。两天后人们在炕上看到了蜷缩在被窝里的婆婆，村上为她一千八百元买了一副棺木入了土插个花圈便算完事。随着那垒起的黄土一切都化作尘埃而定。婆婆终于走完了她人生七十年悲凉孤苦的一生！

五十多年前她随着逃荒的人带着生的希望来到了我们关中道，老家是甘肃的。那年月逃荒到我们关中来的人数不胜数。四三年闹蝗灾，再到后来的炸花园口弄黄泛区，三年自然灾害这些特殊历史时期都是人口动荡的年代。在关中宝鸡市仍生活着许多当年逃荒过来的河南人，如今他们已经儿孙几代了。平时底下里操着河南口音，弄的外地来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走到河南了。所以宝鸡在外又称“小河南”。对于那些从外地逃荒过来的外乡人们，关中本地人也以其憨厚的秉性和纯朴的民风接纳了他们，但总觉的是外乡人也许是为了区分吧就按他们的特点给起了别称。例如当年逃过来的河南人因其来的时候大都挑着担子，所以就统称为“河南担”，意思是挑着担子的河南人；再比如甘肃逃过来的因其都背着布袋装着常吃的炒面，所以就统称为“炒面客”，意思是背着炒面的异乡客。所以这可能就是村里人这样称呼她“炒面婆”的原因吧！但背地里人们依旧称她“炒面客”。

总得还算幸运吧！能活着从家乡千里迢迢的逃过来。后经人说和嫁给了我们村当时一个光棍。算是从此有了家有了依靠吧!但婚后不久那个不争气的丈夫渐渐的原形毕露，他其实先前是个好吃懒作不务正业的混混。经常外出耍钱喝酒输了钱回来就会打媳妇。因此婆婆常常鼻青脸肿衣衫褴褛。因为那个光棍家是独家没亲没故，再者那个家伙本就是个泼皮无赖。所以就更没人敢管他们的家事了。每每打时抓起什么就是什么，就这样婆婆从一个苦难又掉进了另一个苦难。日子就在这黄连般的苦水里煎熬着。后来婆婆也生过两个孩子但由于穷再者是命运的残酷吧都先后夭折了！再后来又是一次的毒打中婆婆终究没躲过命运最残忍的迫害，那一次婆婆被打坏了！失去了作为一个女人最宝贵的东西子[gong]被打坏了，而且永远都有滴不完的尿。随之而去也就是一个人一个女人一生的幸福从此婆婆便开始了她屈辱的一生。老天还算有点人味让那个恶棍没多久在一次赌局上发生争执让另外一群恶棍给活活打死。以上都是我断断续续的从村里人那听说来的，大抵也都是真的吧！

打我小时记事起就看见有这样一个老太婆，住在我家对面那一排靠南的院子里，两间破瓦房，院子里长满蒿草，没有门墙和大门。院子前面堆着拾掇来的柴草和各样的破烂，穿着破旧的衣裳蓬头垢面的，身上总是散发着老远就能闻到的夹着尿骚味的难闻的气味，裤子后面总是渍迹斑斑。走在村子街巷里，时常后面会有顽皮的娃娃们跟在后头高兴的翻腾着喊着：“炒面客　吃炒面　；吃炒面　炒面客、、、”。就这样憋着劲呼喊着。甚者有更顽皮的学着婆婆走路的样子并捏者鼻子阴阳怪气的说“哎呀呀娘唉、、、臭死了、臭死了！”；每每此时婆婆是并不会去怪他们的，也许是命运的悲惨和世俗的冷眼她已习以为常了。只是有时候当那些恶劣过头的娃娃们拿着土疙瘩向她扔的时候她才会回过头去狠狠的瞪他们一眼，拿起手里的棍子做个吓唬的样子但从来没打过谁。但是那些坏透的娃娃们依旧不依不饶的进行着他们的恶劣行径。午后时分时常会冷不丁有一块石头瓦块从窗户飞进婆婆的屋子；有时出去会回来屋子门口就有肮脏的一饦粪便；有时候辛苦积攒的柴禾堆会被扔的到处都时或者被小堆的点着、、、。恶劣的事情就这样总是不断的会有，也只有这时她才会显示出一个人一个女人骨子里的特有的性格——“泼”，只见她来到自家门前那块空地上双手插腰，昂着头对天一起谩骂，那夹杂着半生不熟的关中话的甘肃话谩骂，就这样回荡在整个小村子的上空飞进了每一个人的耳朵。也许就是咒骂一下那些恶劣的孩子、也许是对老天爷不公的待遇的抱怨。但也却只能这样微不足道的谩骂一下算是对命运的一点抗争吧！每每此时也成了村子一块亮丽的风景，以致于外面来的小商贩也会被吸引的忘却了叫卖。

而每每此时在离婆婆不远的地方暗地里总会又一双眼睛默默的注视着她，那就是我。而那也是婆婆留给我最初的印象但也是一生的，我永远忘不了那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佝偻的身躯后面跟着一长窜顽皮娃娃的场面、忘不了那个指天对骂着同命运抗争的哭诉。小时候的我很瘦弱也很胆怯，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躲在我家的门后面从门缝里默默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肮脏、丑陋、凶恶是她留给我的最初印象。但是若干年以后当我回味过来时才明白那其实是她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女人、作为一个饱受屈辱的人所作的唯一的一点可怜的挣扎。所有的一切都是命运的残酷和摧残一手造成的！

曾经有过这样的一双手，在我最无助最痛哭的时候替我抹去眼泪，抚摸着我的头。昏暗的眼眸子里闪烁着无比圣洁和慈祥的光芒。那就是“炒面婆婆”。记的那是一次夏日的午后，拿着忙活了半天做好的捕知了（蝉）竿子去村外口的树林去捕知了。之所以说忙活了半天那是因外一上午都在四处去找蜘蛛网，拿着用捡来的铁丝做的圈子系到一根竹竿的顶头然后到处找网往上绕。一上午终于铁丝圈上绕了厚厚的一层蜘蛛网。吃完饭就扛着竹竿跑了。午后的阳光很是毒辣但那会也是知了叫的最凶的时候。去的时候已经有好几个娃娃们在那捕了，于是就一个人离着他们在偏远的地方捕，平时也就不怎么愿意和他们在一起玩。捕捉的过程也很简单，找到目标后轻轻的把竿子伸到知了的跟前用铁丝圈对准知了的后背猛的一按，知了的翅膀就会牢牢的粘在铁圈的蜘蛛网上，任凭你知了在怎么折腾愣是逃脱不掉。说是简单但也没那么容易十次有七八次当你的竿子还没伸到跟前时，鬼灵鬼灵的知了就早早的发现逃脱了另外给你撒下一脸的尿算是小小的惩罚。直气的你咬牙切齿恨不得逮到它大卸八块，但最终你还得擦去脸上无奈的尿水。那天也算幸运！刚去就逮了一只叫的声音还算响亮，于是又继续搜索目标，突然眼前一亮哇好希罕的目标哦！长着特殊的肤色和斑点叫声也很特别是每个娃娃梦寐以求的宝贝。那就是知了的一种稀少的变种品方言叫做“哇呜虫”，其实也是根据它哇呜的叫声给起的名字就像是把蝉叫知了一样。于是拿出十二分的劲头把竿子伸向了它，哈哈！很幸运居然让我逮到了！捏在手里的它不停的哇呜哇呜的叫着挣扎着，如此希罕的东西好不容易到手了岂能让它在飞了。我当时兴奋的也有点手舞足蹈。可是接着不幸的事情也跟着来了，那虫子特殊的叫声和我兴奋的样子被那些娃娃们看到了。他们过来先是要看我不情愿，就强来好几个人架着我另外一个人从我手里使劲揪。我当然不愿意了就反抗。但最终弱小的我还是失败了!哇呜虫不但被抢了去还挨了打，脸也被抓破了，竿子也被折了。就这样一个人坐在午后的树林里委屈的痛苦着。这时候婆婆来了，她可能是来收集知了壳的那个东西可以卖给药材铺。扶起我拍了拍身上的土，从她身后的背带里拿出同样的一个哇呜虫递到我跟前。看着眼前失而复得的宝贝顿时破涕为笑。她牵着我的手朝村子里慢慢走去，就这样在夏日午后的阳光下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婆子牵着一个孩子的身影，被永远深深的印在了那块黄土地上也烙进了那个孩子的心。同时还有那脏但却和蔼的脸和昏暗但却慈祥的目光。

那会她已经被村里评为五保户，每年吃的粮油村里都按时给她供着，每月乡上会再补给一些现钱，日子大体就有了保障。平时主要就是缺柴烧，一有时间就出去捡柴，特别是秋末冬来那会她拿一把镰刀早出晚归割蒿草收树叶。等入冬的时候在院子前面能垒一个不小的柴禾堆足够她整个过冬用。再者闲了就是出去晃悠捡破烂换几个零钱贴补花销。也许是觉的老了、也许是经历了太多的屈辱和冷眼已经麻木了、也许是悲惨的命运早已摧残掉她的尊严。所以生活上她也就无所谓了！永远是一副邋遢不堪脏兮兮的样子，而且还抽烟老远就能听到咳嗽声。但人却不坏，村里人家盖房那些筛白灰筛沙子人不愿干的活都叫她工钱也从来不介意；那些男人不在家的女人们时常有什么自己干不了的活时就会想到她；从外面卖破烂转回来时常会买好些水果吃的东西，提到坐在村口拉鞋底和闲聊的妇女堆里热情的分发给她们，完了自己就一屁股坐在离人堆一定距离的空地上。那些妇女门啃着她的苹果梨时候也会开心的和她聊起来，“‘炒面婆’！你年轻的时候睡过几个老汉啊？嘻嘻、、、哈哈、、、”。每每此时妇女堆里就发出阵阵的笑声，有的妇女笑的忘了形不小心马扎一合崩等一屁股坐到地上，然后人群里又是一阵吼笑声。直笑的村口那可老槐树叶子直沙沙的响！而此时婆婆只能莘莘的轻轻的笑骂着：“你们这群骚家娘们，拿我老太婆作弄。呵呵！”。

当然了这个时候少不了那些娃娃们，那些捉弄过她的娃娃。有的娃娃看到自己的娘在老远跑过来抢走他们娘手里好吃的一溜烟又跑了，也又胆大的不管她娘在没在跟前都过来伸着手要而每每也能得逞。而这个时候远远站着看的我也有份，婆婆会走过来塞到我的手里而且是最好的。慢慢的以致于村里的妇女和孩子们都很乐意吃婆婆的东西，她们都说只要不嫌弃，吃那样一个命贱的人的东西可以免灾，娃娃们吃了不会生病。因为那个命贱的人已经把不幸给承担了！多年以后当从记忆里婆婆那孤独悲凉眼神里才翻然悔悟，当初为什么婆婆会对一个怯生生的孤单懦弱远远看着她的孩子那样好。那是因为从这个孤单怯懦的孩子身上她看到了真实的自己，在这个孩子面前她情愿真实！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上学的地方也越来越远。和婆婆见面的机会也越来越少。偶尔回家碰上了婆婆总是很高兴问我上几年级了，有时候会摸着我的头鼓励我让我好好念书将来挣大钱！我也很高兴的点头。还有就是在我的眼里婆婆似乎永远是那副样子那副不衰老的样子，永远是一副六十来岁的样子。似乎生命到此停顿了！真的那种感觉一直持续到我和她见最后一面我依旧是那样想的。也许是多少年来邋遢脏兮兮的外表更本遮住了她衰老的痕迹。所以我从未从外表上感觉到她变老了！所以当我最后一次过年回家去看她我还那样说：“婆！一年没见了你好像没变老呵呵！好好活孙娃明年回来在来看你。”当时婆婆还乐呵呵的自嘲到：“你婆就是这个贱命阎王爷不要我死不了！”。但是世界上的事有些总会被眼睛给欺骗的。当年婆婆是一个人挑水吃的，后来慢慢的变成一只桶往回提，那个时候我也长大了能够提动一桶水了。所以每每碰上我都会帮她提回去。于是前面走着我，后面跟着婆婆。当年那一副影子似乎又重现了。再后来我上大学离家走的更远了，偶尔和娘通电话娘也会告诉我一些婆婆的事情的，说不行了老了现在央求别人帮她一礼拜提一桶水。我说娘你就每个礼拜给她送一桶吧娘说好。

第一年工作回家晚上吃完饭就去看婆婆了，当我推开门进去的时候依然是那股熟悉的难闻的气味，婆婆蜷缩再被子里靠着墙默默的抽烟。当知道是我来时抬起那张依然垢面的脸庞努力睁大着眼睛望着我，一把拉着我的手喃喃的说：“我伟伟回来啦！看他婆来了！、、、我还问你娘你啥时候回来里？、、、”。心里顿时酸酸的颤抖着把一百块钱塞到她手里。同时也分外清楚的看到了婆婆那昏暗的眼角闪烁着的泪花，我也几乎要掉泪了。放下钱说了句：“婆！你管好你各家好好活，孙娃明年再来看你！”后就匆匆走了。这是自己平生挣的第一份钱第一次孝敬人，但却不是我的父母而是婆婆。娘是第二天手里才攥到我挣的钱的但同样娘的眼里也是含着泪水。我为自己感动同时我也为婆婆的感动而再次深深的感动！

第二年过年回家去再去看她，因为我知道她还好好活着在娘的电话里。和去年一样她依然蜷坐在炕上背靠着墙默默的抽烟，当知道是我时一把拉着我兴奋的和我说起话来，那天晚上婆婆说了很多话也许是高兴。问我在那工作，找媳妇了没。一会又喃喃的说：“没事！我伟伟心这么善良，以后一定会娶个好媳妇的啥都会好的、、、”。这就是一个老人给一个孩子最最真诚和美好的祝福吧！也是我迄今收到的最最宝贵珍藏一生的祝福！当我把两张钱塞到她手里时老人依旧是含着泪水颤抖着双手哭诉着说了一句压在心里一辈子的话：“哎！老天啊！我在这村子活了一辈子，从来没人这样对过我把我当人看啊！呜、、、”。婆婆流泪了我也流泪了！抓着她的手我说婆你好好活孙娃明年再来看你！可没曾想却成了永别！

晚上娘在电话里轻轻的告诉我你“炒面婆”死了！挂了电话对这故乡默默的三鞠躬，拿起桌头的笔含着泪水追忆起婆婆辛酸的一生。只求心中平静告慰一下婆婆的在天之灵。婆婆！您一路走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