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所有的城市当中,最浪漫的要数上海,无论是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老上海,还是改革开放之后的新上海。那街弄里的一树梧桐,是浪漫;那矗立在郊区的欧式别墅,也是罗曼蒂克;甚至,连那些自由起落的鸽子也是这个城市浪漫的标志。有许多故事,便在这浪漫中登场,然后谢幕,为人所知的或不为人所知的,戏剧或者悲剧。所以那些上海的红颜故事便也罗曼蒂克起来,这或许便是上海之浪漫的实质,像做人的底一样的东西,是灵魂般的。
上海是有许多的红颜遗事的,这些红颜遗事陈丹燕知道,三毛知道,琼瑶也知道,王安忆更是清楚。然而陈丹燕是旁观者,花开花落与她无干,自己只是欣赏故事的,读来令人沉重,历史一般,然而总归是上海的风花雪月了。三毛却是自己故事的主演,全身心地投入,伤他人之情,滚滚红尘中,暂做了不死的极乐鸟,演绎那些旧上海的春光韶华。琼瑶是局外人,她的故事是别人的,不叫自己感动,却叫那些不谙世事的少年感动得一塌糊涂。她的故事是编的,材料便是鼻涕和泪。老上海的动荡岁月,在她那里便得了诠释,归根结底,总是红粉佳人,光阴易逝,然而结局总是令人满意的,淌干了泪,舒心地一笑,也就如此而已。王安忆则不同,她既非旁观者或局外人,也非主演,她是一个哲学家或智者,是古典的眼光,但那眼光却是能洞穿万物的。上海的里弄、洋楼、鸽群、甚至流言,都是不同于别处的,充满着梦幻的气息。倘若仔细读来,你便可看见一个活脱的上海:蓝蓝的天空下鸽群自由地掠过城市的顶空,黄浦江的油轮拉了嘶哑的汽笛起航,电车当当地驶过淮海路,报童的声音拉长。弄里的第二层,某户人家的小姐的闺房,开了窗,探出一个头来,取那阳台上隔宿的衣服。平安里的一户,正准备着晚间的派对;另一户则拉紧了窗帘,是上晚班的职员在梦中。街上照相馆的橱窗里,便是某位上海小姐的明星照,而这位小姐正在另一家酒店里陪着一位富商或军政要员进餐,餐桌上摆了法国牛尾哦汤,俄式面包,洋葱猪排和匿塌鱼等········
王安忆的眼光不是人的眼光,而是鸽子的视觉,将这城市的一切尽收眼底,最是那些深巷里弄的情结。一个王琦瑶,一个沪上淑媛,一个上海小姐,一个不知道年龄的中年妇女。流言一般,匆匆而过,也难辩得出个真假是非,爱与欲望,梦醒后是等价的,烟花似水,红粉如梦。老上海的繁华褪尽了,却又出现个新上海,曾经的起起伏伏,或许只有鸽子知道,这鸽子便也成了这城市里灵魂一样的东西。
王琦瑶让我想到了陈丹燕笔下的瑶瑶,一个真实的人物,电影明星上官云珠的女儿,但她比王琦瑶幸运,那就是她的单纯与快乐。正如作者自己所说,王琦瑶是生在时代缺口上的,她挣扎了一生,却始终没有满起来,本不是结局的,却做了结局。我便想起这红颜的不幸来,倘若平凡,那不幸便会打了折扣,或许会是另一种的比较完满。
一个人的出场,总要有很多人衬托或铺垫,这便是电影的法则。王琦瑶的出场,也扯上了很多的不相关,吴佩珍、蒋丽莉、导演、程先生、张永红、康明逊、萨沙、长脚、老克腊,人各一出,演完退出,很公平的。然而这些片断拼凑起来的,终究是个悲剧,这不是"把花瓶打碎了给人看"的那种悲剧,而是将花瓶打碎,再去拼凑出来给人看,用血和着泪粘接起来的那种悲剧。
琼瑶的故事可上荧幕,具有表演性质,王安忆的却不同,她的很多东西是无法表演的,只能看的,白纸黑字,两颗心,便已足够,无须表演。
上海的风花雪月其实是揭了伤疤再浇上烈酒的那种痛,这痛却只有千千万万个王琦瑶知道。
-全文完-
▷ 进入安童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