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六年我家搬到这里的时候,这里还是黄泥巴土路,被车辇出深深的两条槽,一到雨天槽里全是水,路面全是泥,我们上下班都要穿上高筒雨鞋,周围只有少数零星住房,家属楼只有我们这一座,从我的阳台一眼可以望到对面山全景,可以看到清清的旬河水,家属楼前有条小河日夜淌着,夜深人静时能听到叮叮咚咚的流水声,我的窗前有许多树,有榆树、杨树、红椿树、樱桃树、石榴树、槐树,春夏秋冬,发芽落叶、开花结果,每季都有不同的景致不同的乐趣,不必说更有凑热闹的鸟儿们,一天到黑欢声笑语,仿佛有说不完的话。那时候,虽然房子少,路不好走,但视野开阔,心情舒畅。如今,十年时间过去了,这里变了,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城市小区,以前那么多的树林子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高楼大厦,也如森林一样的稠密,不过这些林子比以前的林子要高得多,动不动七八层、十几层、二十层,有的像铁塔,有的像炮楼,一天天挡住了我在阳台上观光的视线,现在的对门山只能看到一半,旬河是一点也看不到了,门前的那个小河早已埋在了路底的水泥涵洞下,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了,小鸟们只是偶尔来到这里玩耍,如作客般短暂,这里没有了它们的家,我城市的生活和小鸟慢慢地疏远了。
记得在老家过年,有个习惯叫守年根,听鸟叫。一年到头了,旧的一年就要过去,新的一年即将来临,在辞旧迎新的时刻,为了表达对天地万物的尊重和对大自然的亲近,对旧的一年的怀念,对新的一年的期盼,大年三十晚上是不睡觉的。我们孩子不睡觉是对过年的喜悦,等待后半夜换上新衣服,而大人们守年根的真正目的则是要听鸟叫,打听来年的消息,要是听到布谷鸟叫了就是丰收年,听到老娃(乌鸦)叫了则是灾荒年,两个都叫了就是半收半灾。第一年在城里过年时,我把父母也接来了,按照传统的习惯,我们都不睡,但到后半夜还是坚持不住,只有娘一人坚持到了天明,初一早上我问娘昨夜你听到啥鸟叫了,今年的收成咋样,娘说听是听到了不少的鸟叫,都不认识,你们城里的鸟还是多,只是没有布谷和老娃,所以收成也没听出来。母亲守了一辈子年根,还是第一次没有听出年景,那一年她感到很遗憾,好像心里老有个疙瘩,出现从未有过的空虚与没底,不几天就得了病,急着要回老屋,回到老屋听到了熟悉的鸟叫母亲的病才一天天好起来。
父母过逝后,我在城里过年,我要继承前辈的习惯,我要守年根,我要听布谷鸟和老娃叫。我要弥补母亲的遗憾,可这个愿望没有实现,第一年还听到了一些鸟的叫声,有一个鸟声音特怪,好像是一个南方口音的人说话,一句也没听明白,我估计这个鸟是个生鸟,走迷了路误撞到了我们小区,那声音或许是在呼唤同伴救它,不得而知。后来的几年我还在坚持,却渐渐听不到了,听到的只是哗啦啦、哗啦啦的洗牌声,一浪高过一浪,淹没了小区淹没了城市甚至整个空间,从此,我无心听鸟。
我开始怀念童年的生活,怀念起老家的鸟,我家门前是竹园,房后是小山岗,院子就包围在一片绿色中,竹园里有两棵大国槐树,国槐树上各有一个大喜鹊窝,窝里喜鹊常年不断,竹园里住着许多不知名的鸟,一到黄昏鸟儿归巢,叽叽喳喳好不热闹,大堂屋的楼板上做着两个大燕窝,母亲出门牵挂最多,无论到那里去都要给燕子留个门缝,给我留钥匙,给猪倒水,给牛上草,还要把上楼的梯子取了,生怕猫上楼骚扰小燕子,有一次试飞的小燕子掉下来让猫吃了,我们全家人伤心了好一阵子。最让我难忘的是喜鹊,它那沙哑缠绵的鸟语总是那么动听,听不够,我爬在门前做作业它在叫,娘和婶子们在院坝做针线它也叫,农户杀猪宰羊过喜事它还叫,山歌里夹有它的声,笑语中有它的声,唢呐声中有它的声,丰收中有它们的声,困苦中有它的声,期盼中有它的声,梦中更有它的声。我的童年是在喜鹊美丽的叫声中渡过的,那种声音融进了我的血脉,不然我的声音怎么和喜鹊的叫声一样相似的沙哑!
我16岁离开老家,屈指算来,在这个城市生活23个年头了,在这个城市里的生活时间已经超过了在老家生活的时间了。但不知怎么,总是不能融进这个大家庭里!
在老家我出生的那个村子,面积要比这个城市大得多,却没有不认识的人,可在我住的这个小区里开发的住宅楼一幢挨着一幢,小小的几十亩地里住着几千人,距离够近的了,但谁又能认识谁呢?真要我能说出名字的也不过十来人!我常常会感到无名的孤独,越是孤独我越是把自己锁在屋子里,看电视、上网是我打发日子的惟一办法,眼睛累了靠在沙发上看墙壁,那铁板似的四壁如同一个巨大的鸟笼子,是谁把我装进来的,太可怕了,我陷入了从未有的迷茫。“鸟困笼中难展翅”,那是我那年抽签时的一句,如今它就写在我的瞳孔里,放大了几百倍。没有别人,是我自己把自已关进了这个笼子。我童年的奋斗、少年的梦想不就是走进这个笼子吗?我走向楼顶,环顾四周,茫茫群山包围着这个城市,城市怎么也像一个笼子,悬在空中,夜幕来临了,每个窗口都亮起了灯,如同千万双迷茫的眼睛,在祈盼谁来解答这铁笼子背后的喜与忧。
一日与朋友爬山,我说你为什么要爬山,朋友说,牛关长了不着膘,羊关长了不发骚,我说,你说的是动物,他说其实我们就是城市动物。说着,他指向天空,你看那一群大雁多幸福,它的家在南方,离家才半年就南飞了,人家是一年一探亲,我们都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中,我的家在那里呢,什么时候我才能如这大雁一样南飞啊!我的父辈们在陕南入土,我的祖先在湖南,祖先的前面又在那里呢?
广场里好多人,人声一片,怎么总是心烦,不是有人说人是城市的鸟吗?鸟是音乐的天堂,鸟是美丽的化身,但城市里的人总归不是鸟,城市里有真鸟,但真鸟都关在真笼子里,人是城市的假鸟,假鸟都关在假笼子里。
那天,我爬上对门山,巧遇我的一位老者,多年不见,他已年过古稀,满脸胡子,好长时间没刮了,人消瘦不少,但精气神不减,他提着两个鸟笼子,里面装着美丽的鸟,我说你来这干什么,他说是放鸟,这里有近年来造的一大片森林,天然的鸟也很多,我说怎么想起养鸟了,他说人老了孤独啊,总想身边有个人说话,可孩子们都忙,有话向谁说,只有向鸟说,他接着说,这鸟是我从河南老家让人捎来的,几十年没有回家了,说到这,他用浓重的河南口音逗起鸟来,鸟就和他一起叫起来,他沉迷其中再也没有理我。后来听说他把鸟放了,面向河南老家,放飞不久他就去逝了。
其实,老者放飞的不是鸟,就是他自己。
城市的鸟终归是要飞走的,那一天,鸟和人分不清了,就没有了真鸟和假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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